作者:阿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5
|本章字节:10508字
两个来客气得不行,等人取了口里堵着的东西立即大叫,说自己不是什么耗子,而是白玛的土司手下,都是有猛兽绶带的人,愿意被杀头而不愿受到侮辱。老土司说,本来两个人都要死,既然是那个好邻居派来的,那就选一个回去报信吧。行刑人和儿子一起来到刑场上。尔依把客人留下的随身物品都带来了。他笑笑说,我不是给你们讲过吗?其中一个就唾了他一口,说,来吧,杀一个没有武器的人吧,将来看到拿武器的人可不要打抖。小尔依把刀背在身后,尽力不叫人看出他的颤抖,但他止不住,觉得人人都看见了,人人都在背后露出了讥讽的眼神,心里立即就从羞愧里生出仇恨了。他恨恨地说,不,我等你拿了武器再来杀你。走到那个被他用手量过脖子的家伙面前,他说,伙计来吧,我说过我只要一刀。父亲想问他行还是不行,但他的刀已经在一片惊呼声里砍下去了。他还找不到进刀的角度,结果给血喷了个满头满脸。他看不到那头已经掉到地上啃泥巴,又一刀下去砍在了行刑柱上。父亲替他揩去脸上的血。他对父亲笑笑,说,太累人太累人,我还不知道杀人是这么累的,太蠢了,真是太蠢了。父亲知道下面的活要自己来干了。当然那活很简单,另一个人要活着,要把岗托土司给自己的“伟大的好邻居”白玛土司的问候信带回去。信里说了什么话我们不得而知,那个少了一只手的人在马上昏昏沉沉地回到主子那里,土司看了信口里立即就喷出鲜血。但是他说,这个人想引我打仗,但我们不能打,不能打呀。都说岗托土司从汉地得到了一种打人像割草一样的枪,叫机枪,我们可没有草那么多的人啊!
尔依第一次杀了人,累得在床上躺了两天。又过了几天,身上腿上手上才慢慢有了力气。父亲安慰他说:“开始都是这样的。何况你还小,你才十几岁嘛。不只是你累,我也很累。”
儿子却说:“父亲累了吗?那好,你可以向土司告假了,因为我什么都可以干了,没有我干不了的事了!”
罂粟花开了几年,无论岗托土司怎样想独占这奇妙的种子,但所有措施只是延迟,而不是阻止了罂粟在别的土司领地上开出它那艳丽的花朵。
二少爷帕巴斯甲说,我们必须保护自己的利益。他哥哥说,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将来我们谁是土司。弟弟说,将来是谁我不管,现在父亲是土司,这片山河还没有到你的名下呢。这句话叫老岗托土司听了,心里十二分的受用。他说,你弟弟在汉人地方那么多年,就带回来这么一种好的东西,怎么能叫那些人偷去。
这一年,也就是行刑人儿子十五岁的时候,又有两家土司的土地上出现了那种叫人心摇神移的花朵。西北方的白玛土司说,他们的土地虽然不和汉人相连,但他们也会从那里得到种子的。而那个东北方的拉雪巴土司说,他们在岗托土司家的下风头,是老天叫风帮了他们的忙,叫那东西长上翅膀飞到了他的土地。
岗托土司给这两个土司同一种内容的信,说,那是一种害人的东西一是乌鸦的梦,是巫婆的幻术。两个土司的回信却各不相同。一个说,那么坏的东西,叫它来使我们受害好了,反正有人不想我们强大。另一个土司更妙了,他说,好吧,全岗托领地上的人一起扇出风来,把那些害人的东西,会叫人中邪的东西的种子都吹落到我的领地上来吧。
帕巴斯甲又去了一次内地,弄回来不少这片土地上从来没有过的先进的枪支弹药。反正鸦片买卖已经给岗托家带来了过去想都没有想到过那么多的银子,要什么东西花钱买来就是了。
于是,罂粟花战争就开始了。
土司的两个儿子,分率着两路兵马向那两个土司进击。两路兵马只有一个行刑人,于是,小尔依得到了一纸文书,叫他充任帕巴斯甲那一路的行刑人。在家里告别的时候,尔依对父亲说,我会好好干的。父亲说,我只是担心我们的主子叫我们干些不该干的。两支队伍出发时,尔依分到了一匹马,而他的父亲却是和那些上了战场却不会去打仗的人们走在一起。土司的大少爷要打的是一个很排场的仗。他带上了厨子,使女,甚至有一个酿酒师。尔依看到父亲和这些人走在一起,突然想,自己平常不该对他那样不敬,心里就有了一种和过去有过的痛楚不一样的新鲜的痛苦。过去那些痛苦是叫自己也非常的难过的,而眼下这种痛苦,竟然有着父亲小时候给自己买来的蜂蜜那样的甘甜。
这次战争一开始就同时两面作战,所以马匹不够。尔依却得到了一匹马,和士兵们一起驱驰,说明他的主子是把行刑人看成勇敢的士兵的。
岗托家在战斗刚开始就所向披靡。尔依看到那边的人,拿着火枪,甚至是长刀和弓箭向这边冲锋,要夺回失去的地盘。这边却是用出卖鸦片的金钱武装起来的,是机关枪,步枪。对方进攻的人冲得很慢,却一直在疯狂地叫喊。帕巴斯甲说,看吧,还没有冲到前沿,他们就已经喊累了。带兵官们开心地大笑,尔依也跟着笑了一下。这边几乎就是盼着对方早点冲到阵地前来,敌人终于到了,机枪咯咯地欢叫起来了,那咯咯咯、咯咯咯的声音你不把它叫做欢叫就无以名之了。子弹打出去,就像是抛出去了千万把割草的镰刀。遇到树,细小的枝枝叶叶一下就没有了。遇到草丛,草丛一下就没有了。留下那些冲锋的人暴露出来,傻乎乎地站在一片光秃秃的荒野里。那些人窘迫的样子,好像是自己给一下剥光了衣服。机枪再叫,那些和小树站在一起的人可没小树那么经打,一个一个栽倒了。剩下的人向山下跑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河谷里罂粟花红色的海洋里。机枪又用来收割还没有结果的罂粟。先是一片片的红花飞溅,然后是绿色的叶片,再后来就是那些绝望的人们的惨叫了。尔依没有枪,现在,他很希望弹雨下会留下几个活的,抓了俘虏自己才会有活干的。机枪停了,人们冲到地里,这里那里响起零星的枪声,对还没咽气的家伙补上一枪。尔依很失望,因为他们没有留活给他干。
战斗好像是刚刚开始就结束了。一大片俘虏蹲在不多的几具尸体中间,倒显得活人是死人,死去的倒像是英雄一般。尔依看见那样一大片人头,心里还是感到害怕。一个一个地去砍,一个一个地去砍,就用行刑人的一双手和一把刀子。刀子砍坏了可以去借,但到手举不起来的时候,那就没有办法了。
帕巴斯甲站在高处,喊道,可以叫一些人活,想活的站到水边上去。那些俘虏大多数跑到水边去了。土司少爷十分认真地说,我看想活的人太多了,回到该死的这边来五个。果然有五个人又回到该死的人那边。
少土司对留在水边那些求生的人哈哈大笑。他说这些都是些怕死的人,对自已主子缺乏忠诚的人,尔依,是你的活,干吧!行刑人就一刀一刀砍过去,一刀砍不死就补上一刀。他心里并不难受,少土司选的地方很好。挨了刀的人都向后倒进水里,血都顺水流走了。最后一刀下去,他累得胳膊都举不起来了。他听到汩汩的流水声里自己在粗重地喘息。溪水越来越红,而他的刀上一下就扑上了一层苍蝇。他还听见自已说:“主子是对的,杀掉坏的,留下来好的。”
少土司说:“还是把刀擦干净收起来吧,这个动脑子的样子,叫人家看了会笑我没有好行刑人。”
尔依没有想到主子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和父亲说的意思大同小异,他说,一个好行刑人不要有过分的慈悲,仇恨就更是不必要的。土司说:“他们有罪或者没罪,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是跟你没有关系的。好人是土司的好人,坏人是土司认为的坏人。我叫你取一个人的眼睛,跟我叫个奴才去摘一颗草莓一样。主子叫你取一个人头,跟叫你去取一个羊头有什么两样?”
“我还是把刀磨快吧。”
“你能成为我的好行刑人吗?”
“不会有下不去刀子的时候。”
“那不一定,有一个人你会下不了手的。”
这天晚上,尔依在星空下闭上了眼睛。树上的露水滴下来,滴在他的额头上也不能使他醒来。
这场战争之所以叫做罂粟花的战争,除了是为罂粟而起,也因为它是那么短促,一个罂粟花期就结束了。到了罂粟花凋零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凯旋的路上了。帕巴斯甲统领的军队不但把拉雪巴土司那里那些“风吹去种子开成的花朵”用火药的风暴刮倒在地,还把好多别的东西也都刮倒在地了。去的路上是一支精干的队伍,回来,就像是一个部落正在搬迁一样。牛羊,猪狗,愿意归附一个更加强大的主子的人群,还有失败的土司的赔偿。一个伟大的土司就是这样使自已的出征队伍无限膨胀的。
回到官寨,老土司已经不行了。他说:“我没有死,是因为在等胜利的消息。老二得胜了,老大那里还没有消息。”
老二就说:“那就说明老大不能治理好你的领地,请你把王位传给我吧。”
老土司说:“我知道你行,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要我传位给你,那只有你哥哥出征失败了才可能,我们要守祖先传下来的规矩。”
帕巴斯甲对父亲说:“你的长子怕是在什么地方等酿酒师的新酒吧。”心里却想,那个蠢猪不会失败,有我带回来的那么多好枪怎么可能失败。
帕巴斯甲的哥哥那支队伍也打了胜仗。送信的人说,队伍去时快,回来慢,先送信回来叫家里喜欢。二少爷就叫人把信扣下,并把送信人打入了牢房。他再叫人写封信说,岗托家派往南方的军队大败,少爷,“未来伟大王位的继承者光荣阵亡”。
帕巴斯甲就听到老父亲一直拼命压着的痰一下就涌上喉咙,于是,立即召集喇嘛们念经。老土司竟然又挺过了大半个白天,一个晚上,快天亮时,老岗托醒过来了,问:“是什么声音?”
“为父王做临终祈祷。”儿子回答。
父亲平静地说:“哦。”
儿子又问:“父亲还有什么话吗?”
“你是土司了,”老土司说,“岗托家做土司是从北京拿了执照的,以后他们换一回皇帝我们就要换一回执照。”他叫悲哀的管家把执照取来却打不开那个檀香木匣子,就说:“没有气力了,等我死了慢慢看吧。他们换人了,你就去换这个东西。是这个东西叫我们做这片辽阔土地之王。替你哥哥报仇,卓基土司是从我们这里分裂出去的。算算辈分,该是你的叔叔,你不要放过他。”
儿子就问:“是亲人都不放过?”
老岗托用他最后的力气说:“不!”
大家退出房去,喇嘛们就带着对一个即将消失的人的祝福进去了。当清脆的铜钹眶然一声响亮,人们知道老土司归天了,哭声立即冲天而起。这种热闹的场面就不去细说了。行刑人在这期间鞭打了两个哭得有点装模作样的家伙。刑法对这一类罪过没有明确的处罚规定。新土司说,叫这两个家伙好好哭一哭吧。两个家伙都以为必死无疑,因此有了勇气,说,哭不出来了。土司说,好啊,诚实的人嘛,下去挨几鞭子吧。两个人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就对尔依说,你就把我们狠狠地抽一顿吧。尔依边抽边想,这两个人为什么就不哭呢。尔依这样想也是真的,他看见别人哭,连大家在哭什么都不知道,就跟着很伤心地哭了。知道是老土司死了,又哭了好一阵。正哭着,就有人来叫他行刑了。当鞭子像一股小小的旋风一样呼嘯起来,尔依想,这两个人为什么哭不出来呢。行刑完毕,还想接着再哭,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尔依想,不会是自己失去对主子的敬意和热爱了吧。
心里的疑问过去是可以问父亲的,现在可不行了,他肯定和他的主子一起死在边界上了。他没有生下足够多的儿子,只好自己迈着一双老腿跟在大少爷马队的尘土后面当行刑人去了。现在,只有贡布仁钦喇嘛可以听听自己的声音了。在牢里,喇嘛端坐在小小窗户投射下来的一方阳光里,没有风,他的长发却向着空中飞舞。
他的眼睛在狭窄的空间里也看到很远的地方。而且,由于窗子向着河岸,牢房里有喧晔的水声回荡。这个人在的地方,总是有水的气息和声音。行刑人在那一小方阳光之外坐下,行了礼,说:“老土司死了。”
喇嘛笑笑。
尔依又说:“我们的老土司,我们的王过去了。”
喇嘛皱皱眉头。尔依注意到,喇嘛眉毛的梢头已经花白了。于是他说,你还很年轻呀,但你的眉毛都变白了。你到西藏去的时候,我还看见过你。喇嘛并不说话。行刑人又说,你是父亲对人行刑时走的。那天你说,太蠢了,你的毛驴上驮着褡裢,后来你就骑上走了。但他没有说这个,而是讲述了罂粟花战争的过程。喇嘛在这过程中笑了两次。一次是讲到战争结束时,一个肥胖的喇嘛来送拉雪巴土司的请降文书时怎样摔倒在死尸上面,再就是他说自己一次砍了多少人时。前一次笑是那件事情有点可笑,后头的一次却不知是为什么。他问,怕死的人有罪,不怕死的人就没有罪吗?
喇嘛没有舌头,不能回答。尔依不明白自己怎么找他来解除自己灵魂上的疑惑,所以,他问了这个问题,却只听到从河边传来喧哗水声,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奇怪了。就在这个时候,喇嘛张口了,说话了!虽然那声音十分含混,但他是在说话!尔依说:“你在说话吗?是的,你说话了!求你再说一次,我求你!”
这次,他听清楚了。唰嘛一字一顿地说:“记、住、我、说、过,流、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