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5
|本章字节:12780字
捶声响起,太阳特别明亮,天空格外湛蓝。
锤声再次响起,太阳更加明亮,天空更加湛蓝。
第一遍锤声响起时,铁匠手下已经初步出现了一把刀子的模样。村子出奇的安静,红色悬崖倒映在平静的潭水里,而天空中开始聚集满蓄着雨水与雷电的乌云。刀子终于完全成形了。刀子最后一次被投进炉火中,烧红了,淬了火,打磨出来,安上把,就真正是一把刀了,看上去,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在这个时候,乌云飘到了村子上空,带来了猛烈的旋风。铁匠铺顶上的木瓦一片又一片,在风中像羽毛一样飞扬。村里,男人们用火枪、用土炮向乌云射击,使雨水早点落下来,而不至于变成硕大的冰雹,毁掉果园与庄稼。乌云也以闪电和雷声作为回应,然后,大雨倾盆而下。炉子里的刀烧红了。一个炸雷就在头顶爆响。铁匠手一抖,通红的刀子就整个落在淬火的水里了。屋子里升腾起浓浓的水雾,我们互相都有些看不清楚了。狂风依然在头顶旋转,揭去头上一片又一片的木瓦,乌云带着粗大的雨脚向西移动,从云缝里,又可以看到一点阳光了。刀子再一次烧红出炉时,乌云已经带着雨水走远了,雷声在远处的山间滚动着,越来越远。红色悬崖和潭水之间,拱起了一弯艳丽的彩虹。就在刀子一点点嗞嗞地伸进水里淬火时,彩虹也越发艳丽,好像都飞到我们眼前来了。我看见铁匠止不住浑身颤抖,他嘴里不住地说:“快,快点。”手上却一点不敢加快。刀身终于全部浸进水里了。出水的刀子通身闪着蓝幽幽的颜色,那是在云缝之中蜿蜒的闪电的颜色。铁匠冲出铁匠铺,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冲着彩虹举起了刚刚出世的刀子。
就在我们眼前,幽蓝的刀身上,映出了潭上那道美丽的虹彩。
铁匠跪了很久,最后,潭上的彩虹消失了,而刀身上的,彩虹却没有消退。虹彩带着金属的光芒,像是从刀身里渗出来的。
铁匠站起来,又咚一声倒下了。
刀子上的彩虹灿烂无比,铁匠却说不出话来了。
铁匠中风了,这是造就一把宝刀的代价。从此,这个失语的铁匠就享有永远的盛名了。
刘晋藏守着倒下的铁匠,我回了一趟城,请有点医术的舅舅回来给他治病。我回家时,韩月还没有上班。她还是十分平静的样子,没有追问我这几天去了什么地方。过去,我为此感到一个男人的幸福,现在,我想这是因为她并不真心爱我的缘故,于是,我又感到了一个男人的不幸福。我告诉她需要一个存折。她给了我一个,也没有问我要干什么。我在银行取了现金,便又上路了。
一路上,喇嘛舅舅在摩托车后座上大呼小叫,这样的速度在他看来是十分可怕的,是魔鬼的速度。
喇嘛的咒语与草药使铁匠从床上起来,却无法叫他再开口说话。而且,他的半边身子麻木了,走路跌跌撞撞,样子比醉了酒还要难看。铁匠起了床便直奔他简陋的铺子。那场风暴,揭光了铺子上的木瓦,后来的两场雨,把小小的屋子灌满了。铁姑,锤子,都变得锈迹斑斑。炉子被雨水淋垮了,红色的泥巴流出屋外,长长的一线,直到人来人往的路边。风箱被雨水泡胀,开裂了,几朵蘑菇,从木板缝里冒出来,撑开了色彩艳丽的大伞。
铁匠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要知道,四五天前,我们还在里面锻打一把宝刀昵。
刘晋藏采下那些菌子,说要好好烧一个汤喝。
铁匠从积水里搜出几样简单的工具。
那把刀,最后是在铁匠的门廊上完成的。他用锉刀细细地打出刃口,用珍藏的犀牛角做了刀把,又镶上一颗红宝石和七颗绿珊瑚石。铁匠脸上神采飞扬,他一扬手,刀便尖啸一声,像道闪电从我们面前划过,刀子深深地插在了柱子上,在上面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刘晋藏想把刀取下来,铁匠伸手没有拦住他。结果,刀刚一到手,他就把自己划伤了。舅舅把刀子甩回柱子上:“这里不会有人跟你争这把刀,这样的刀,不是那个人是配不上的,反而要被它所伤。再说,你总要给他配上一个漂亮的刀鞘吧。”
刘晋藏这才想起从舅舅那里得来的刀鞘,刀和鞘居然严丝合缝,天造地设一般。
舅舅说:“年轻人,你配不上这把刀子。”
刘晋藏说:“我出现在这个村子里,刀才出现,怎么说我配不上!”
我很高兴刘晋藏在我面前露出了一回窘迫的样子。
铁匠打出了宝刀,因上天对一个匠人的谴责再不能开口说话了。但刘晋藏却一文不名,付不出一笔丰厚的报酬。还是我早有准备,给了铁匠两千块钱,铁匠便把刀子递到了我的手上。这下,刘晋藏的脸一下就变青了。
我跟铁匠碰碰额头,然后戴上头盔,发动了摩托。
刘晋藏立即跳上来,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我感到他浑身都在战抖,那当然是为了宝刀还悬挂在我腰间的缘故。
一松离合器,摩托便在大路上飞奔起来,再一换挡,就不像是摩托车在飞奔,而是大路,是道路两旁的美丽风景扑面而来了,这种驾驭了局面的感觉真使人舒服。
刘晋藏大声喊道:“我以前的收藏都是你的!”
我把油门开大,用机器的轰鸣压住他的声音。
他再喊,我再把油门加大。
在城里韩月那套房子里,他指着这几个月收敛起来的刀子叫道:“都是你的了!”
“你不心疼吗?”
“我要得到一把真正的宝刀!”
“怎么见得你就该得到?”我并没有准备留下这把刀子给自己,只不过想开个玩笑。
我的朋友脸上却露出近乎疯狂的表情,他几乎是喊了起来:“我这辈子总该得到点什么,要是该的话,就是这把刀子,你给我!”
不等我给他,他就把刀子夺过去了。
而且,他脸上那种有点疯狂的表情让我害怕。我还不知道一个人的脸会被一种不可见的力量扭曲成这个样子。之后好多天,他都没有露面,没有来蹭饭。平常,他总是上我家来蹭饭的。
有一天,我用开玩笑的口吻对韩月说,自从刘晋藏来后,我们家的伙食大有改善。于是,我们就一连吃了三天食堂,连碗都是各洗各的。第四天晚上,她哭了。我承认了我的错误。其实,我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错。第五天,家里照常开伙,刘晋藏又出现了。我们喝了些酒,韩月对旧情人说,她的丈夫有两个缺点,使其不能成为一个男子汉。
我说,第一,她的丈夫要把什么事情都搞得很沉重;第二,不懂得女人的感情,弄不懂在女人那里爱情与友谊之间细微的分别。
她为我的自知之明而表扬了我。其实,这两条都是她平常指责我的。
这天晚上,她一反常态,在床上表现得相当陶醉和疯狂,说是喜欢丈夫身上新增了一种神秘感。
她想知道我怎么会有如此变化。
但我想,这么几天时间,一个人身心会不会产生如此的变化。
星期六,照例改善生活,不但加菜,而且有酒,刘晋藏自然准时出席。在我看来,韩月和她的男友碰杯有些意味深长。当大家喝得有点晕晕乎乎时,韩月对刘晋藏提起她所感到的丈夫近来的变化。刘晋藏说:“那是非常自然的,因为我们互相配合,算是都相当富有了。”
韩月这才知道了那几千块钱的去向,知道我拥有了相当的收藏。
刘晋藏醉了,说了一阵胡话便歪倒在沙发上。
韩月拉着我出门,去看如今已转到我名下的收藏。
那一墙壁的藏刀,使那间有些昏暗的屋子闪着一种特别的光亮。
要是以一个专家的眼光去看,肯定可以看到一个文字历史并不十分发达的民族上千年的历史。要是个别的什么家,也许会看出更多的什么。
她悄声问我:“这些都算得上是文物吧?”
我点点头。
她又悄声说:“这些刀,它们就像正在做梦一样。”
“是在回忆过去。”我说,并且吃惊自己对她说话时有了一种冷峻的味道。
关上门,走到外面,亮晃晃的阳光刺得人有点睁不开眼睛,她又感叹道:“这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这些东西。”
刘晋藏曾经说,这些刀子的数量正好是他有过的女人的数量,我把这话转告了她。
很长一段路,她都没有再说什么,我为自已这句话有点杀伤力而感到得意。到了楼下,韩月已上了两级楼梯,突然回过身来,居髙临下地看着我,眼里慢慢沁出湿湿的光芒,说:“是你跟他搅在了一起,而不是我把他找来的,你可以赶他走,也可以跟我分开,但不要那么耿耿于怀。”
一句话,弄得本来觉得占着上风的我,从下面仰望着她。
刘晋藏醉眼蒙昽,看看收拾碗筷的女主人,又看看我,把平常那种游戏人生的表情换过了。他脸上居然也会出现那么伤感的表情,是我没有料到的。他把住我的肩头,叫他的前女友好好爱现在的丈夫,他说:“我们俩没有走到一起,我和许多女人都没有走到一起,那是好事,老头子一死,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你看现在我还有什么,我就剩下这一把刀了。”
他把刀从鞘里抽出来,刀子的光亮使刀身上的彩虹显得那么清晰耀眼,像是遇风就会从刀身上飞上天空一样。
真是一把宝刀!
把个不懂刀的女人也看呆了。
刘晋藏收刀的动作相当夸张,好像要把刀刺向自己的胸膛。
韩月尖叫一声,一摞碗摔出了一串清脆的声音。
刘晋藏手腕一翻,刀便奔向自已的鞘子,他的手又让这把刀拉出了一道口子。他手掌上的皮肉向外翻开,好一阵子,才慢慢泌出大颗大颗的血珠子。
韩月叫道:“刀子伤着他了!”
刘晋藏也说:“刀子把我伤着了!”
舅舅说过,那些现在已归我所有的刀已经了了尘劫,那也就是说,刀子一类的东西来到世间都有宿债要偿还,都会把锋刃奔向不同的生命,柴刀对树木,镰刀对青草,屠刀对牛羊,而宝刀,肯定会奔向人的生命。这把刀第一次出鞘就奔向了一只手。这只手伸出去抓住过许多东西,却已都失去了。这把来历不凡的刀既然来到了尘世,肯定要了却点什么。现在这样,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一把不平凡的刀,出现在一个极其平凡无聊的世界上,落在我们这祥一些极其平凡而又充满各种欲念的人手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过去的宝刀都握在英雄们手里,英雄和宝刀互相造就。我的心头又一次掠过了一道被锋利刀锋所伤的清晰的痛楚。
我问刘晋藏有没有觉得过自己是个英雄。
刘晋藏脸色苍白,为了手上的伤口咝咝地从齿缝里倒吸着冷气,没有说话。
这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凡夫俗子。
所以,我对韩月说:“你看,世上出现了一把宝刀,但你眼前这两个男人都配不上它。”
韩月把她生活中先后出现的两个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才坚定地说:“至少,我还没有遇见过比你们更优秀的男人。”
刘晋藏受了鼓舞:“是这个世界配不上宝刀了,而不是我!”
这话也对,我想,这个世界上,即使真有可能成为英雄的男人,也沧人滚滚红尘而显得平庸琐屑了。
在这种景况下,韩月面对旧情人,又复活了过去的炽烈情怀。这种新生的情爱使她脸孔绯红,双限闪闪发光。我已经有好久没有看到她如此神釆飞扬,如此漂亮了。
我的心隐隐作痛,但要是她马上投人刘晋藏的怀抱,亲吻他手上的伤口,我也不会有什么激烈的表示。我有些事不关己地想,这是宝刀出世的结果。
韩月却转身进了卧室,嘤嘤地哭了。
刘晋藏用受伤的手握着腰间的刀,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最后,还是刘晋藏说:“进去看看韩月。”
我进去,站在床前,却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还是韩月自已投进了我的怀里,抽泣着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她说:“让我离开你吧。”
我说:“你可以跟他走。”
“不。”
“至少这会儿,比起我来你更爱他。”
她说:“再找,我就找个不爱的男人。”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说,她还是爱我的。
当韩月不再哭,刘晋藏却不辞而别,走了。他把借住房子的钥匙也留下了。当然,他不会把来历不凡的宝刀留下。
韩月又平静下来,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如果有什么变化就是对我更关怀备至了。
她还适时表示出对我们婚姻的满足与担心。她作此类表示,总能找到非常恰当的时机,让我感到拥有她是我一生的幸运,是命运特别赐福。结婚这么些年来,我们还没有孩子,这在周围人看来是非常不正常的。过去,她说我们要成就点什么才要孩子,而我们偏偏什么都没有成就,而且,我们都很明白,双方都没有为达到某种成就而真正做过点什么。一起参加工作的人中,有的当了官,有的发了财,想在学术上面有所成就的,至少都考上研究生,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地方。而我们还没有探究到彼此爱情的深度。
一个火热的中午,大概是刘晋藏离开后的第三天吧,睡午觉时,韩月突然说:“我们要一个孩子吧,我想给你生一个孩子。”
这句话,让我们两个都受了特别的刺激,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在床上,两个人开始了繁衍后代的仪式,连平常不大流汗的她也出了一身汗水。之后,她还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这个孩子会如何如何的话。我也跟着陶醉了一阵,突然想起她子宫里面有节育环,便信口把这事实说了出来。
她伏在我胸前,沉默了一阵,然后翻过身去,哭了。哭声很有美感,像些受困的蜜蜂在飞舞。
这个女人并没有真正爱过我,她只是沉醉在一种抽象的爱情梦境中间,始终没有醒来。也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我心里出奇的平静,刘晋藏出现以来便附着在心头的痛苦慢慢消失了。
我开始在城里寻找刘晋藏。
我去了城里许多过去未曾涉足的地方,因此更多地懂得了这个城市。图书馆二楼,新开的酒吧其实是一个地下赌场,是中国式的赌博:麻将。刘晋藏来过这里,赢了些钱,就再没有出现了。在他手里输了钱的对手,还在等他。文化宫的镭射室,在放香港武打片,中间会穿插一些美国三级片。他也在这里出现过。在体育场附近的卡拉ok厅,一个三陪小姐说起他便两眼放光,因为他在灯光晦暗的小间沙发上许诺了,要带漂亮小姐下深圳海南。我还去了车站旅馆,生意人云集的露天茶馆,但都晚到了一步两步。这个家伙,他在每个地方都留下了气息,就像一个嘲笑猎人的野兽。每个地方的人们都知道他有一把宝刀。在这个藏族人、汉族人、藏汉混血混杂的城市里,在这样一个大多数人无所事事的小城里,这样的消息传递得比风还快。
韩月问我这一阵神神秘秘的,在干什么。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已究竟要干什么,只好说是在替她找失去的东西。
她说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
我坚持认为她失去了。
最后,她很诚恳地表示:要是对她嫁给我时已不是处女很介意的话,那就给自已找一个情人,而不要出入那些名声不好的场所。
我说自己也许更愿意墮落。我还告诉她,大家都在说,那个收刀的人,又在卖一把宝刀了。刘晋藏给宝刀标了一个天价,很多人想要,却不愿出那么高的价钱,因为那毕竟只是一把刀,再说,刀子出世的过程,听起来更像是这块土地上流传很多的故事,显得过于离奇了。那些故事都发生在过去时代,搬到现在,肯定不会让人产生真实的感觉。
我们还到她原来的房子去看了看,不出我所料,刀子果然少了几把。看来,刘晋藏预先配好了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