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5
|本章字节:12780字
刚刚解放,驼子就成了机村党支部书记。因为他当过红军。
红军长征经过附近草原时,驼子负伤流落下来。他在草原上流浪了一些时候,很快,深秋的寒风就把他从草原逼向稍微暖和一点的山区。隆冬时节,他流浪到了机村,从此就在这里待了下来。他并不是天生的驼子。当年,他左边肩胛被炸伤了。没有地方治疗。伤口溃烂,化脓,长蛆。直到冷天来临,寒冷使细菌们不再活跃,他的伤口才慢慢愈合了。
跟人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个个英勇坚强的红军不一样,他是一个特别经受不住疼痛的人。
他的驼子也跟自身的软弱有关。他歪着脑袋,走路时小心翼翼地佝偻着腰,为的就是不牵扯到肩胛上的伤口。伤口愈合后,长拢的肌肉牵扯着使他的身体永远保持着那样一种奇怪的,让人看起来十分吃力的姿态。这个可怜人,他的伤口里还残留着炸弹的碎片。天气不好的时候,这些碎片常常使他肩背红肿疼痛。每到这时,他就会可怜巴巴地像女人一样大声呻吟。
机村人一直都把驼子当成他正式的名字。
但从过去土司的领地土成立了乡政府,他也成为机村支部书记那一天,谁再叫他驼子,他就不爱答应了。他第一次对机村人说出自己的大名:林登全。也是从那天起,他随身多了两样东西:半截削好的铅笔夹在耳朵上,贴身的旧军装口袋里装着个小本子。有人再叫他驼子,他就露出不高兴的神情,一把拉住人家,把铅笔放在舌头上舔舔,每一笔都写得非常使劲,最后小本子上终于出现三个歪歪斜斜的汉字。他把本子伸到人家鼻子跟前:“我的大名叫林登全!”
大部分机村人都叫不好这个汉语名字。
于是,大家就叫他新得的官衔。官衔加上姓也不好叫,就叫书记。这么一叫,驼子听了,可真是眉开眼笑。他一笑起来,平常总含着担心或提防神情的眼睛里,就会露出孩子般天真的喜气洋洋的神情。
就是看了这个眼神,机村人都说,其实,这个人是个心地不坏的人啊。
解放前,他在机村老老实实做人,从来不提自己的经历,现在解放了,做了村支部韦记,情形总还是有些不一样了,看到地里庄稼长势好,天气也不错,伤口不作怪,他的心情就好,他就会吹吹牛了:“知道我为什么当红军吗?就是为了当家做主。”
他的意思是,机村如果是个家,他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了。
但是效果往往适得其反,他一提起这个话头,机村人倒把这个人当初那可怜巴巴的,连魂魄都快聚拢不到身体里来的样子记起来了。他来到机村那么多年,先是给头人家当马夫,侍弄那些漂亮的骏马,修理蹄铁,刷洗皮毛,晚上起来,往马槽里添料加草。某一年,头人从土司官寨议事回来,给他带回来一个汉族女人。这个女人叫骆氏,在土司官寨附近那个夏天聚拢冬天消失的帐篷市场上帮着丈夫打理一份小生意。夏天,他们进山到藏区来,深秋’又回到汉区去。但是,这一年,流年不利,她丈夫生意受了大损失,躺在帐篷里不吃不喝,死了。这个女人安葬了丈夫,却不敢回乡,因为出来做生意,本钱都是借来的。于是,这个叫骆氏的女人就随头人来到机村成了驼子的老婆。女人年纪比驼子大。具体大多少,并没有人去深究。一男一女合在一起过日子,年纪的大小不是一个太值得关心的问题。
真的,要是驼子不说那些什么早就想着要当家做主的话,大家都不会讨厌他。但他不小心露出这么一种得意来,倒让大家把这个可怜人的一切都记起来了。
大家记得,驼子到机村不久,伤口就愈合了。他盘旋着死神灰色阴影的脸上,慢慢泛出了红润的光芒。他也慢慢学会了机村的语言。当他磕磕巴巴地回答主人的询问,和村里别的人的问候的时候,他脸上的红润,仿佛是种羞怯的光色。机村这一带地方,人们见了面,除了互相问候,都要作一个“告诉”。这个“告诉”相当漫长。两人从上次见面到本次见面之间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事,碰到了什么样人,都要一一历数。这个人说,那个人听。这个人说完了,又听那个人说。
驼子在作“告诉”与听“告诉”的时候,总是特别地耐心。这样的耐心是一种特别的礼数。所以,他有一个好名声。当然,他作“告诉”有些单调。他会讲本地话,但那些本该生动的话,经他的舌头讲出来,就成了一种没有表情的东西。他的“告诉”内容也特别单调。他不走亲戚,不做小生意,不上山打猎,不到别的村子去游走,也不跟任何人发生任何纠葛。他“告诉”的内容,永远是牲口,还有土地。他谈土地,是头人给他带回来一个女人以后的事情了。
开始,他拒绝头人给他的女人。
头人想,这可能是出于汉人某种客气的缘故。头人听说,汉人也像藏人一样很讲客气。客气也是他们的重要的礼数。但头人想错了,这个一向低眉顺眼的家伙在合适的时候提出了接受这个女人的条件:“要这女人可以。那我要自己的地。”
“地?难道你替我做事,而我作为主子没有给你吃喝吗?难道不是看你可怜才给你找来一个同族的女人吗?”
他提出这样的条件,使一心以为自己是个好主子的头人感到了委屈。
但他第一次显出他的坚定:“反正没有土地就不能要女人。”
头人也接受这样的道理,却没有现成的地可以给他。“我不要你给我,我只要你答应我开荒,开出自己的地来。”
头人哈哈大笑。
“我还要一座房子。”
头人说:“我既然给了你一个女人,当然也会给你一座房子。”当然,给下人的房子低矮窄小,跟机村其它那些高大气派的寨楼无法相比。但是,一个马夫,还能幻想些什么呢?
驼子庄重地说:“不,我是说我会自己造一所房子。”这时候的驼子模样已经不太像是下人了。他发胖了。侍弄十几匹马,实在是一件轻松的事,大多数时候,他闲着无事,吃得也不坏,就只好长肉了。要不是伤口的疼痛时时折磨他,他都能胖得像个老爷了。
头人看看天,又看看激动得脸孔一片潮红的他,说:“妈的,好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驼子立即就开始行动了。
冬天,他砍掉一丛丛灌木,堆积起来。大地解冻的时候,他就放起一把大火,把这些灌木烧成一片灰烬。他挥动着一把沉重的锄头,一整天一整天地开垦土地。他不是个身体强壮的人。但不管刮风下雨,他都会下到地里,有些吃力地挥动着锄头,翻开那些黑油油的森林黑土。黑土松软而肥沃,下面盘曲纠结的树根却太难对付,与这些树根的搏斗使他变得黝黑而消瘦。他本不是个坚强的人,春天正是他伤口容易发作的时候,要在过去,他早就躺在马棚边的干草堆里哼哼唧唧地自怨自怜了。但现在,不管伤口肿胀成什么样子,他手里的活却不停下。他咬牙挥动着锄头,把深埋土中盘曲的树根刨出来,用斧子砍断。一边砍,还一边哼哼,那痛苦的呻吟中,未尝没有包含着快意的成分。
有人开玩笑说:“驼子有了女人,学会像女人一样哼哼了。”
就这样,他居然赶在播种之前,开出了一块地。播种时节到了,他没有耕牛也没有犁杖,在他第一次播种时,他只有女人和麦种。
驼子用锄头在地里刨出一条浅沟,他的女人相跟着,弯着腰从手指缝间,把麦种细细地撒播到沟里。播完了一条沟,他又开了一条沟,开这条沟时,刨出的浮土正好把上一条沟的麦种薄薄地盖住。突然,他双腿一软,跪在松软肥沃的潮润黑土中,放声哭了起来。他哭道:“老天爷,这么肥的土,这么肥的土啊!”
女人怜惜地抱住他的头,他就把头埋在了女人的两腿之间,他又很放任地哭了一阵,他仰起脸来,眼窝里蓄满了泪水:“我参加红军是为了土地,他们说要分地给穷人。要早知道这里有这么多地,我就自己找来了。那样就不用打仗受伤,遭这份大罪了。”
这个女人倒是有点男人气,眼睛只是浅浅地湿了一下,说:“这不就有自己的地了吗?”
他还把头人请到地头。
头人说:“啊,真开出一块地了。”
“我要你保证这是我的,而不是别人的地。”
驼子说话从来没有这么斩钉截铁过,头人看看地,再看看他,看见他眼睛里甚至放出从未有过的凶狠的光芒。
头人挥起鞭子,重重地抽了他一下,说:“妈的,这个地面上的事情,还不是老子说了算吗?”
鞭子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痛,但驼子破天荒没有因为疼痛而哼哼,他跪下去,跳在地上,说:“我,还有你赐我的女人,感谢主子的厚恩。”
爬起来,又拿起锄头,继续和女人一起播种了。播完种,他休息了一段时间。据说,也是在这段时间,他才真正接受了头人赐他的女人,让女人怀上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麦苗出土的时候,机村人看到,每天驼子一侍弄完主子的牲口,马上就扛着锄头下到地里去了。他以刚刚播种的麦地为起点,继续开垦。
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过冬的布谷鸟又飞回来了,暮春深密的树荫深处,传来了它们悠长的叫声。
咕——嘟!
咕——嘟!
机村人相信,每年第一次听到布谷鸟叫时,你在干什么,那么,在这一年里,你几乎都会一直干这件事情。如果这时你心情不错,那么,这一年你也会过得很好。
因此,过路的人说:“驼子,这一年你会很辛苦啊。”驼子直起腰来,脸1上挂满了汗水,把手放在额头上,遮住阳光,望着站在坡上那个身影答道:“可是我的心情很好啊!”
“驼子啊,你的主子心肠好,给你饭吃,给你衣穿,你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啊?”
驼子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又握住锄头挥动起来。每一锄下去,都有新鲜的黑土翻涌起来,同时,一股肥沃土壤才有的醉人气息也同时涌起。那个人影走远了,听不见了。驼子才直起腰来,说:“我想自己有很多很多土地。”夏天,又一块地开出来了,这时,再种麦子已经来不及了。女人提议种一些蔬菜。此前,机村人种的蔬菜最多不超过五种。女人还说,要种这里没有的蔬菜。女人居然拿出了番茄和莴笋的种子。驼子大感吃惊,女人说:“驼子,我也是跟你一样是苦命人,我没有想过来这里享福,我是来跟你一起吃苦过日子的。”
驼子伸出手,怜惜地抚摸女人的脸,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女人有这样亲昵的举动。虽然女人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但这是他第一次抚摸她的脸。女人笑了,眼里的泪水唰唰地落下。
驼子说:“不要伤心,庄稼人,地就是命,有了地,就什么都有了!”
一向坚强的女人这时却多愁善感起来:“驼子啊,我给你多生几个儿子,他们大了,你就是老太爷,让他们种地开荒!”
这个前景让驼子幸福地沉醉了:“天呀,这么宽的地方,你就是生一百个儿子也有开不完的地啊!”
当他老婆肚子大起来的时候,红红的番茄挂在了藤蔓之上。他老婆腆着肚子,走到每一家人面前,从撩起的围裙里拿出红彤彤的番茄,放上几个。这种果子真比秋天结出的苹果还要好看。她说:“请乡亲们尝个鲜,多谢你们,多谢你们了!”
她走出院门的时候,背后就有人夸她,说:“他男人闷声不响,这女人倒是个热心肠哪!”
骆氏都走出去一段了,又返身回来,说:“要是大家喜欢,就来我家取种子,让驼子教你们怎么侍弄吧。”
机村人尝了番茄,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但没有人想到去要种子,要试着自己播种一些,他们的土地是土司的。村里的头人也不过是替土司代管,到时收取佃粮与税银罢了。没有人想过自己开出一块地来,种一些骆氏带来的那些新鲜的东西。
还有人替驼子担心,说:“你不要再开地了,你再开,土司就要不干了。”
驼子很可惜地说:“这么多的地,就是再活十辈子也开不完啊!”
说这话的时候,哪里会想到,仅仅过了不到三十年,机村会没有足够的土地,而且有的土地也打不出足够的粮食,要到别的地方去寻找出路了。
也没有人想到驼子有一天会一字一顿地告诉机村的乡亲们他的大名:林、登、全!
没有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没有人想到开荒地开到解放时差一点把自己开成了地主。
准确地说,要不是他流落红军的身份,他就是机村的地主。
机村的土地,除了相距遥远的土司所有,剩下的,都要归在驼子的名下。快解放的那些年里,驼子已经在机村开出几十亩土地了。没有人明白这个病弱的身子里怎么会藏着不可思议的巨大能量:他开出了那么多的地,那么多地里的庄稼都是自己侍弄,他地里的庄稼长得比机村所有的庄稼都好。
当他停止开垦荒地,又张罗着要盖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了。
他从山崖边,从河岸上,背回来一块块石头。没有人觉得这个人能自己弄回来足够盖一座房子的石头。但什么事情也架不住一个人天长日久地干。不晓得过了两年还是三年,他背回来的石头,已经堆得高过他居住的小屋很多很多了。大家不忍看他一边负着重,一边痛苦地哼哼唧唧的样子,都说可以了,足够盖一座跟大家一样的房子了。但他看看那些房子,眼里闪烁着坚定而又骄傲的神色,转身又去寻找石头了。
大家有些不满了:“妈的,难道这家伙想盖一所比头人房子还大的房子?”
有一天,土司突然巡游到机村。在土司辖地上,机村是一个偏远的地方。已经有三世土司没有来过了。但这个土司突然就来了。土司是个年轻人,他去看了驼子准备盖房子的巨大的石料堆,又去看了他开垦出来的土地,看他土地上侍弄得很好的庄稼。土司抬眼看一下躬身垂手站在面前的这个歪斜着脑袋,佝偻着腰杆的家伙,垂下了眼皮,说:“知不知道未经允许开我的土地,是什么罪?”
他喃哺地小声低语,梦醒了一般问自己:“什么罪?”“那你说,是砍头还是斩手之罪?”
“那是你的王法,你说了算吧。”这个家伙居然抬起了头来,用自己的眼光去碰土司的眼光。
土司也碰了碰他的眼光,然后,看着远山,转了话题:“听说,你是当年的红军?”
“是”。
“那支队伍很多都是些跟你一样固执,一样不怕死的人哪!”
“那个队伍里的好多人跟我一样,不怕死,就怕没有自已的土地。”
“现在你有地了。”
“可你要杀死我,要是没有地,我不如死了算了。我这么大把岁数,就是有人再闹红军造反,我也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了。”
骆氏哀哀地哭着,挤进人群,跪在土司面前。她牵开围裙,拿出一只坛子,打开,里面是银元和一些散碎的银子。她说:“那些土地都是我们家驼子替土司开的,这些银子,就算是这些年该缴的税银吧。”
土司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土司只是说:“你这驼子,命好,摊上个这么懂得事体的女人。”
这些银子让机村人,还有头人都大吃了一惊,靠那些土地,驼子竟然攒下了这么多的银子!
土司待了两天就离开了。土司本来还想去探访一下机村南面山口外那个传说中有着一个古王国遗迹的觉尔郎峡谷,但连日大雨,山口浓雾密布,土司就带着大队的侍从,打道回府了。这两天,驼子待在家里,躺在火塘边上,什么都不干了。他在等待。天放晴的时候,头人派人传他来了。他出门时,女人和两个女儿在屋子里哭起来。
驼子背着双手快步行走,没有回头。
头人说:“驼子,你连牲口也不来侍弄了,这两天。”驼子惨然一笑,说:“我劳累一辈子,要死了,也该休息两天。”
“土司开恩,让你继续种好那些庄稼。”
驼子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泪水潸然流下。
“土司还吩咐了,以后,你也不必来我这里当差了,好好盖你的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