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6
|本章字节:9088字
对嘉绒这个地区来说,盘热所率的大军是为佛教文化的传播扫除了障碍,廓清了道路。
舞台已经搭好,当幕布徐徐开启时,谁将成为这出戏剧的主角?
如果历史尚未开始,如果让未来学家、星相学家做出无数种可能性的预测。但当一切都成为历史,无数的可能演变成唯一的现实。所以,在这出中世纪结束蒙昧的戏剧中,聚光灯下只有一个主角,他就是被吐蕃王室流放到嘉绒中心大渡河流域的佛教宁玛派高僧毗卢遮那。
毗卢遮那在被迫的状态下被推到前台。
我曾经特别想追溯出他从拉萨一路辗转来到嘉绒的道路,但岁月久远,群山里只有鸟迹兽踪,这位大师流放辗转的路线巳经无迹可踪了。
现在只知道他被流放到嘉绒,最先到达的是促浸。促浸是大河之滨的意思,即今天阿坝州境内的金川县,解放前,是国民党四川省政府辖下的大金县。公元七八世纪,这是嘉绒地区文化与农耕最为发达的地区。
传说毗卢遮那还未到达促浸,才崩氏命令当地军事长官加害于他的书信已经先期抵达。
和西藏、拉萨相比,海拔度两千上下的大金川河谷是一个湿热难当的地方。刚刚抵达的毗卢遮那被投人了更加湿热的地窑里,与毒虫和癞蛤蟆为伍。毗卢遮那瑜伽功力深厚,这些毒虫并不能伤他一分一毫。当地的军事长官想出一条又一条计策,但都不能危及毗卢遮那的性命与身体,更不能动摇他坚定的信念。他高深的功力引起了人们普遍的崇拜。
正在这时,赤松德赞要当地军事长官保护毗卢遮那的命令文书又到达了。
毗卢遮那获得了自由。
获得自由的毗卢遮那在嘉绒大地上漫游,是一个苦行僧的形象。
他必须是一个苦行僧的形象。
那时的嘉绒在宗教方面完全是苯教的一统天下。如果说,在西藏,藏族的本土宗教虽然几经反扑,总的趋势却是在节节败退。但在嘉绒地区、却正如日中天。可以说,毗卢遮那在这里处于一种比在西藏宫廷中更为危险的境地。但是,作为一个嘉绒人,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什么对毗卢遮那大师不利的传说。
嘉绒人都说,是大师给我们带来了文字。而文字给我们的眼睛与心灵带来了另一种光明,黑夜都不能遮蔽的光明,一种可以烛见到野蛮与蒙昧的光明。他来到嘉绒,就在大渡河上游,岷江上游的崇山峻岭间四处云游,也许是吸取了在西藏传法时的经验与教训,他在嘉绒地区传法不是辩驳,不是批判,不是攻击,甚至也不宣讲,而是用无声的方式展示。在今天,我们已经很难区分这种展示中显露出来的有多少是教法的吸引,又有多少是因为人格的感召。正是用了这种方法,他才一改在西藏与苯教徒激烈对抗的局面,以一种更接近藏族本土宗教的理念与形式传播佛教,获得了当地笃信苯教的嘉绒民众的拥护与爱戴。他建立寺庙,译经说法,在较大范围内传播了创制不久的藏语文,使各说各话的部落共同的交流有了一个依凭,有了一种共同使用的官方语言。
从他经过地方留下的遗迹来看,更多的时候,毗卢遮那都在山间修行。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一个他曾面壁修行的山洞,位于距马尔康县城十余公里查米村附近,梭磨河岸边山坡上的葱郁茂盛的森林中间。这个山洞就叫做“毗卢遮那洞”。洞中石壁上几个隐约模糊的印痕,据说是他面壁修炼时留下的掌印。至少,前去朝圣的当地民众中的大多数对此是深信不疑的。至今朝拜之人络绎不绝。
在这个高大轩敞的干燥山洞中,还竖着一根直径一尺多,高有六七米的带根树干。当地民众传说,毗卢遮那在嘉绒传法期间,也曾出山去四川盆地中的峨嵋山传经说法。回来时,所拄的拐杖放在洞中,自行发芽生根,茁壮成长。
今天,这树干也是修行洞中的神奇之物,朝拜此洞的百姓往往会刮下一点木屑,加人煨桑的烟火中,说是可以求得大吉大利。
梭磨河从这个地方顺势而下,与可尔因、杜柯河在陡峭雄浑的花岗岩石山下相会。再流向前文提到的金川(促浸)方向。更加浩荡的河水一路向下游奔街而去,而我却转身过桥,在北岸溯大渡河的另一条上源杜柯河而上数十公里,到达一个被许多巨大的核桃树包围的小镇:观音桥。观音桥是名叫绰斯甲的地区的中心。
直到20世纪50年代初,绰斯甲土司还依靠苯教势力进行政教合一的统治。一直是苯教势力的一个大本营,但在那些巨柏耸立的山间,仍然流传许、多有关毗卢遮那大师讲经传法的故事。在不止一个花岗石岩洞里,留下了镌刻的经文,留下了手掌脚印之类似是而非的神迹,留下了许多优美的传说。
毗卢遮那弘传的是藏传佛教中最古老的派别宁玛派。宁玛派僧人最为重视密法的修炼,而对显学的研究则相对弱化。
在西藏,最初是显学的大师如寂护被藏王赤松德赞迎请到吐蕃弘传佛法。寂护是印度佛教自续中观派出身,是佛教大乘显宗的正统。他人藏后为藏王及民众宣讲“十善法”、“十八界”、“十二因缘”,向他们灌输佛教的基本义理,但他过于学院派,过于经典化的方式,直接导致了传法失败。
寂护被苯教势力压迫离开时,向赤松德赞建议,只有迎请印度密教大师莲花生才能“调伏众魔”。莲花生来到西藏后,在与苯教势力的斗争中,屡屡显示其精深的密宗功法,战胜了许多苯教巫师。他还采用了一个特别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在战胜这些苯教巫师后,宣布苯教众多神祗中的某某与某某已被降伏,并将其封为佛教中等级不一的护法神。读那种降伏妖魔后封神的情景,总让我想到汉文的古典《封神演义》中一些特别的场景。
而密教大法与苯教巫师斗法时,什么御风飞行,化光为剑等等奇妙的法术,又让人无端地想起汉文古典《西游记》来了。
莲花生大师把印度因陀罗部嫡系金刚乘密教传播到吐蕃,其中就包含有被认为密宗四部修法最高阶段的乐空双运无上瑜伽密法,即利用女性身体修炼密宗的功法。史料记载,莲花生本人就有五个这样的女性伴侣。这种修密时的异性伴侣,有很多称呼:世间空行母、明妃、佛母等,在修行者看来,她们的身性仿佛是渡河的舟楫或桥梁。传说赤松德赞的王后意西措结就曾在莲花生修密时充任明妃的角色。当然,流传更广,被更多修密者采用的还是莲花马头明王法和金刚橛法等密法。
莲花生还把印度密宗中的血祭仪式也带到了吐蕃。今天,这是藏传佛教中最为人所垢病的一个部分。即使是在当时的情形下,吐蕃宫廷中崇尚苯教的代表才崩氏,也曾疾言指责用人头骨、人皮、人肠、人血和少女腿骨做祭品与法器的血腥与野蛮。但苯教终于还是败在了莲花生的手下。
佛教是一个神灵众多的宗教,而藏传佛教中,一个数量众多、等级森严的护法神系统更是世界宗教版图上的一大奇观。这其实与佛教早期在藏区传播时特殊的宗教斗争方式有关。莲花生用这种方式终于使佛教在吐蕃境内有效地传播开来。于是,赤松德赞再一欠迎请寂护进藏,并在寂护与莲花生的帮助下,于公元766年,建成藏族历史上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正规寺院桑耶寺。该寺建成后,剃度了第一批七位藏族僧人,史称“七觉士”,而毗卢遮那正是这七觉士中最为杰出、在传播藏族文化方面贡献最为特殊的一位。他同样也是莲花生的信徒,但在这一地区,不管是苯教信众还是佛教信众中,都没有听到过他残酷施法的故事。
走遍整个嘉绒地区,所有的故事讲的是这个光明使者的到来,而没有言及他的离开。在嘉绒地区待了若干年后,毗卢遮那又回到了西藏。但是,至少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故事讲他的离开。查阅典籍,也没有发现他回到吐蕃王室后,又有些什么作为。所以,人们有理由相信他永远留在了嘉绒土地上。
正是有了盘热的军事占领在先,再有了毗卢遮那带来已经相当西藏本土化的佛教传播,特别是在佛经典籍传播中的文字的转播,过去若干分散的部族结合起来,形成了藏族中一个自身特性保持最多的独特的文化区。
军事的占领总是暂时的,随着吐蕃帝国的土崩瓦解,从盘热开始的军事占领也自然宣告结束。那些来自藏区最西部阿里三围的屯守嘉绒的大部分军队,并没有回到故乡,而是无声无息地融人了当地的人群。我知道,我的身体里,既流淌着嘉绒土著祖先的血液,也流淌着来自阿里三围的吐蕃军人的血液。当地的土著是农人,农闲时节就在村庄附近放牧或狩猎;而那些从世界屋脊上拾级而下,曾经所向披靡的铁血武士,慢慢地也成为了在青稞地里扶犁的人,变成了在高山草甸里放牧牛群的人,变成了在鲜花盛开的季节,围着女人的百褶裙裾追逐爱情或肉欲的人。
但是武士与军人的血液不会永远沉沦,当危机袭来,那些勇武的因子又被唤醒,平和的农人,甚至澹定的僧侣又成为血脉贲张的武士。
这样的两相结合,就是今天作为藏族一个较为特别部分的嘉绒人。
完嘉绒形成的历史,我们将开始嘉绒的地理与风习。
我希望干得更好一点
当我描写嘉绒土司制度的最后数十年历史的长篇《尘埃落定》出版后,在最靠近嘉绒的大都市成都,有一家旅行社在报纸上打出广告招引游客前往四姑娘山、米亚罗温泉红叶景区旅游,以及马尔康的土司官寨,广告词就是:游历畅销《尘埃落定》的地理背景与民族风情。
有朋友开玩笑说,我应该找这家旅行社索要一些报酬,因为这里面也有知识产权的问题。我没有上门去追索,却产生了一种特别的好奇心,想知道,他们将如何向游客们介绍我故乡的人民与好山好水。所有中国曾经旅游过的人,都知道导游们背下来的有限的解说词中,有很多似是而非,甚至是歪曲真相的东西。
我有过这样的经验,一次是乘某旅行社的车,陪几个朋友去九寨沟。旅行社是故乡本地的旅行社,但一路上导游所介绍的东西在我感觉都是特别耸人听闻的、似是而非的东西。这让人非常愤怒非常失望。
还有一次经历,是台湾作家张晓风夫妇到成都。从台北出发前,他们就打电话过来,让我帮忙找一家旅行社去九寨沟。这次,我找的还是一家阿坝州的旅行社。五天后,他们回到成都,在四川大学的专家楼,夫妇俩打开摄像机,让我看一路上拍下的一位自称是藏族的青年导游的表演与解说。看过之后,我只是觉得口舌发干,而无话可说。我不可能用一顿饭的时间,推翻一个人、一个团体用五天时间,结合了那些奇异山水与人群歪曲的没有文化责任感的插科打诨式的灌输。
我自然知道有一些手提着喇叭,挥舞着小旗,像放羊一样放牧着游客与游客想像的自称是“导游”的人,最为关心的不是正确的知识与文化,尊重的也不是一个地区的历史与文明。他们尊重的是游客的小费,尤其是海外游客的小费,关心的是沿途饭馆、旅店、旅游品商店的回扣数量。
现在,我想的是,自己的写作也会不会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歪曲。因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同的视角。但我能信任自己的只有一点,就是对阿坝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我的同胞的热爱与责任感。有了这一点,如果这本书我干得不够好,那么,我会争取下一本书,或者下一次别的什么事情,我能干得更漂亮完满一点,以期对这片故土的山水与人民有所奉献。
我至少可以希望自己,比那些所谓的“导游”干得更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