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作者: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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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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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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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688字

他“累”了。


李老板从柜子里拿出几张批件,说:“还有好几百方呢。不过,这是最后一批了,都给你吧。”


“我要跟你清清前次的帐……”


“不必了。知道这次我进城干什么去了吗?我就是跟人清帐去了。”李老板说,“人家可以欠我,但我不能欠了人家。”


拉加泽里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那我欠你的了,只差一点点,我就是百万富翁了,但我什么也不能还你了。”


李老板又是长长一声叹息,说:“小子,我一个孤老头,还没死就有人哭我,知足了,知足了。”


这下,拉加泽里哭出声来了。


李老板端坐不动,说:“小子,知道我为什么帮你吗?”


“你看我可怜。”


“是我自己可怜。我无儿无女,孤人一个……要是不生这病,我想让你做我的干儿子,你不要说话,哎,事到如今,一个没几天活头的人,再干这样的事情就真是蠢到家了。天不顾我,一生不顺,但我至少不是个蠢人。”


“我已经上山看过,找到上好的落叶松了。”


“干什么?”


“我要给你做一副最好的棺材!”


李老板叹口气:“我是给你提过这事,其实,哪有什么朋友,就是想给自己弄的。那阵子刚查出病,不知怎么就想到睡一口好棺材。真是好笑。不必了。今天的事不要跟别人提起,我不在了也不要人找我。当然,也许会有人来这镇上找我。你把我的东西胡乱埋一个坟,说我就在里面。这件事,你要答应我。”


“我答应。”


“再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


“这挣钱的事要早收手,收了手,再去读书。人有点钱就读不进书了,这个你要向本佳学。”


拉加泽里点头时,仿佛身在梦中。身体沉沉下坠,灵魂却漂在天花板下,观看着下面。


“这个店也交给你,本来茶水生意嘛,是从古至今的,只是木头生意不会长远,这个镇子,这个茶馆自然也不会长远。”最后李老板说,“我是没有子孙的人,这木头生意是把子子孙孙的饭都吃完了,必然是人怨!”


拉加泽里说:“我要好好安葬你,用最好的棺材。”


李老板缓缓摇头:“真的不必了……”


“那我把你的二胡埋在里面!”


李老板就取来二胡,在手中摩莎,拉加泽里又说:“唉,我早该知道你得病了。”


“你怎么知道?”


“你拉的曲子呗!”


“你听得懂。”


拉加泽里笑了:“上学时音乐课上听过啊,《二泉映月》、《听松》。还有,就是你常拉的《病中吟》……”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趴在茶馆的桌上。窗前的阳光亮得刺眼。小镇正在苏醒。某个地方,录音机里在播放流行歌曲。有人拖着脚步在马路上行走。有人在大声咳嗽。窗户在打开,门在打开。他看见李老板躺在里间的床上,他捋起的胳膊上还缠着胶管,一只针管落在地上。拉加泽里以为他已经把自己结果掉了。但他没有。只是注射了些遮掩住他肉体疼痛和内心迷茫的药物,他放松了身体,沉沉地睡去了。他的面容枯瘦而安详。拉加泽里以为自己会伤心地哭泣,但他没有。他走出门去,走到阳光下,心里有了些深沉的感觉。与一个连死都觉得“累”的人做梦一样相处那么一段时光,他就不再是昨天黄昏走过镇上马路的那个拉加泽里了。这种感觉使他挺起了胸膛,这种感觉使他眼里闪烁出傲人的光芒。


他捎了口信回村给铁手,说该看看那个地方了,让他去那个地方等他。


带信人问:“哪个地方?”


“你废什么话,他知道是什么地方。”


“什么时间?”


“哦,你这个猪头,他铁手自己知道是什么时间!”


他去饭馆里盯着做了软和清淡的饭食,端到李老板床前,吩咐茶馆的服务员等李老板醒了就热了给他。


这个大胸的服务员挨过来,用丰满的胸脯蹭他:“这么孝顺,你就像他儿子一样。”


要是自己真有这么活得这么大年纪的父亲,那真是自己的福份。问题是这个人再好,也不是他的父亲。


服务员用胸蹭了不够,又伸出涂红了指甲的手来摸他的耳朵,他年轻的身体对这些刺激都有着强烈的反应,但他还是把这热乎乎软绵绵的手坚决推开了。镇上这些服务员大多都做些别的工作,这个他是知道的。检查站那些朋友都说,他这个小公鸡还没有打鸣,什么时候,要找个好小姐让他开叫。但他还对过去的恋人未能忘情。他甚至想,自己的境况也已今非昔比,一个百万富翁配个大学生想必不会有人说不般配。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李老板的人哪!告诉你,我不是。”服务员笑了,并把整个温软的身子靠上来,在他耳朵边吹出温软的气息,“我听有姐妹说,坐牢那么多年不用,他那东西都废掉了。”


说话间,那手就蛇一样游向了他的胯间:“你这里该不是也有问题吧。”


拉加泽里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了她的脸上。他掏了一迭钱来拍在桌上:“我只要你照顾好李老板,回来,我还有重赏。”


见到这么多钱,那姑娘就破涕为笑了。


他准备回村里去了,先在店里布置好过往车辆可能会用的胶水、胶皮、剪刀、钢锉和其它工具,正在把这些东西耐心地一一摆放好。这时,却听见了外面的喧闹声,出门一看,一群人在新建的水文站前,把催雨的火箭炮车围了起来。原来,是一贯作威作福蛮不讲理的更秋兄弟缠着降雨人一定要开几炮玩玩。降雨人拒绝了。那几兄弟就出手打人了。


几个人一拳拳从降雨人肚子开始一直往上,这时一记重拳正直奔降雨人面门,拉加泽里一步跨过去,他个子比降雨人高,那拳头就重重地落在了肩膀上面。他身子猛然一歪,双手扶住了背后的炮车,才没有摔在地上。另一拳过来时,他侧地身子,那拳就重重地击地车帮上,疼痛当即就把老五的脸痛歪了。


老五大叫:“钢牙!让开,不然连你一起打了!”


“你敢!”


老王提着警棍站到了老五面前:“你敢!”同时,还伸手去摸腰间的手铐。他一掌推开老王,拉起降雨人,转身就往锯木厂去了。


这几天,更秋兄弟的锯木厂也开工了,跟林业局的厂子一样干得热火朝天。那个他们合股的老板往县里汇报,企业局找了县委,说林业局如此搞法,不利于招商引资环境的形成。县里专门开了协调会。会一完,更秋兄弟的锯木厂就来料充足了。高高的水头冲下来,水车旋转如飞,锯子唰唰地飞快来回,每一下,锋利的锯齿都从木头内部拉出很多的锯末,锯末四散飞溅,木头潮润的香气满溢了狭窄纷乱的空间。


老二是锯木厂总经理,此时正手拿一把米尺,踱来踱去,神气活现。


“县里为你们的厂专门开了会!我听说了!”拉加泽里在隆隆的机器声中在老二耳边喊。


老二用了更大的声音回答:“老魏亲自主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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