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唇枪舌剑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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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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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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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7086字

李盼几乎像逃犯一样逃离了老师的住处。走在细巷里,她把手里提着的塑料袋藏在身后,生怕郁老师突然回来,迎面碰上,问她手里拿的是什么。她并不知道郁老师其实就近在咫尺,正在和她的爸爸共进午餐,随时都可能出来,和她打个照面。如果那样的话,尴尬的将不仅是她李盼,还包括爸爸和郁老师,谁对谁都无法解释。所幸的是,这一幕并没有发生,他们谁也没有撞上对方的秘密。


李盼一边走着,一边东张西望,双脚不由自主地踅进了临街的一家个体小书摊。摊子摆满了《百变雄师》、《女神的圣斗士》之类的儿童读物,什么《升学指导》、《生活一百问》,以及一些打着“普法”旗号的凶杀小册子。


留着两撇小胡子、身穿恤衫和牛仔裤的老板看在眼里,热情地搭讪道:“小姐,买书是哇?”


李盼扫了一眼摆在架上的书,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有好睇的书吗?”


老板马上讨好地指指背后:“好睇的在后面,好‘劲’啦!”


李盼心里清楚,前面摆着的书都是应付检查的,虽然算不得“红色”,至少是“灰色”、“白色”、“蓝色”、“绿色”,不至于惹麻烦。而放在后面伺机出售、待价而沽的,显然就是“黄色”的了。老板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口味,所以才敢于主动兜售。如果在平时,李盼不管手头有钱没钱,都要套套近乎,借机翻几本“禁书”;但是,今天的李盼却并没有兴趣窥探老板的私货,而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插图本全套《金瓶梅》,有吗?”


老板一愣,讪笑着说:“没有,没有哇!‘扫黄’扫得咁凶,进高档货没有货源啦!”


李盼得意地一笑:“如果有货,你出几多钱?”


“你有?”老板的眼里放出了光,向她伸出了三根手指头,“怎么样?”


“三十块?”李盼轻蔑地一笑。


“不,”老板忙说:“是三百啊!”


“哼!”李盼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算作回答。她虽然不知道手中的《金瓶梅》到底值多少钱,但从这个家伙的出价大体可以推算出来,他肯出三百,那么实际的价值就连一千也不止了。


老板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问:“小姐,好商量嘛!你想要几多?”


李盼理也不理他,提着塑料袋就走。


老板急急地追出来:“喂,小姐,小姐!好商量嘛!”“哈哈,你白日做梦去吧!”李盼像一阵风似的已经走远了。实在说,她根本没有打算把手里的这套书卖掉,而只不过想知道它的价值,顺便逗逗老板取乐而已。


现在李盼走在大街上,心里却无比轻松,因为她手里有着价值千元的东西,奇货可居,腰杆儿也挺得比过去直了。她在考虑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欣赏欣赏这套奇书,最好和她的那些“哥们儿”共同欣赏,过去曾经看过人家的录像带和“地下”读物,也免得老是欠着他们的人情。但是转念一想,不妥。那帮家伙都是黑了心的,见了这套书,还不巧取豪夺?那就没有她李盼的份儿了!算了,还是回家去。爸爸、妈妈现在都在上班,家里没有人,正好是她的独家天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打定主意,她站在马路边,朝飞驰过来的一辆出租车扬起了手。


车子马上减速,靠到路边上来。驾驶员探出头来:“小姐,去哪里?”


李盼熟练地拉开车门,说:“去市委大院!”


“上车!”驾驶员说,“要港币,兑换券也可以啦!”


李盼犹豫了一下。她现在还没有到香港,哪里去弄港币?兑换券也没有。“不要废话,越州又不是香港,给你人民币啦!”


驾驶员冷笑着摇摇头。


“去市委大院你还敢不要人民币?”李盼火了,“开车!”


也许是这种小姐派头把对方镇住,驾驶员无可奈何地笑笑:“不要发火嘛,好商量的!”


李盼气宇轩昂地跨上车门,下意识地把手往衣袋一摸,那里装着警察发还的钱包。啊,糟了,她现在穿的是郁老师的连衣裙,哪里有衣袋?钱包根本没在身上!


“等一下,等一下!”她抢在车子开动之前喊住了驾驶员,像逃跑似的跳下了车,“我……我不去了!”


“呸!”驾驶员从车窗里啐出一口唾沫,车子开走了,车尾巴上的排气孔毫不客气地向她喷出一股浊气。


市长家的小姐懊丧地站在马路边,感叹自己虽然身份高贵,还带着价值千元的东西,却分文莫名,丢了面子。唉,从郁老师那里出来的时候,怎么就忘了自己的钱包呢?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钱,你就是穷光蛋,谁也看不起你,什么事也办不成,连回家都不能坐车,只好自己走回去了。这么一想,才又记起,不光是钱包没有带,连“市长院”的钥匙也丢在郁老师家里了,回不了家了。今天是怎么搞的嘛!她想立即返回去拿钱包和钥匙,但是又怕郁老师一旦回来,撞上了怎么办?不行,不行,宁可不要了,也不能回去!那么,她现在往哪里走呢?


怀着对李言的一颗拳拳之心,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郁琅嬛回到自己的细巷小楼。


“阿盼,阿盼!”她第一次不用自己拿钥匙开门,而是敲门。家里有人等着她。那个人虽然还不是李言,却是李言的女儿,也就约等于她的“女儿”,这使她有一种结束独身生活、有了“家庭”的幸福感。阿盼千不好,万不好,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经过上午的交谈,使她对阿盼的身世有了关键性的了解,从而增加了同情和爱,对于那样一个孤儿,她尽一尽“母亲”的责任也是应该的。


敲门无人应。她再敲敲,提高声音说:“阿盼,阿盼!开门啊,是我回来了!”她把那个“我”字说得很重而且很有感情。


还是没有应声。这个阿盼,是怎么回事儿?唔,是了,这孩子在派出所被折腾了十几个小时,一定疲乏不堪,睡着了!那么,就让她睡吧,不要惊动她!郁琅嬛掏出钥匙,轻轻地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生怕弄出一点儿声响,搅了阿盼的好梦。


房间里根本没有人。阿盼到哪里去了呢?她又看了看卫生间,当然也没有找到阿盼的影子。但是阿盼冲过凉换下来的衣服还在,她穿着郁老师的衣服走了。那她一定没有走远。阿盼不可能去上学,她历来对逃学乐此不疲,今天得了合法的机会,怎么能放弃呢?也不可能回家去,她对那个家毫无感情,对何丽珠恨之入骨,老师劝她回去都不肯听,难道会自己回去吗?不可能。这孩子,恐怕是一个人在家里待得闷了,出去走走,随她去吧,一会儿一定会回来的。郁琅嬛一厢情愿地这么想,竟对她的这个“女儿”十分放心,完全没有发觉房间里有什么异样,更不会想到检査书架上少了什么书。


此刻,何丽珠正在图书馆里为她的“盼盼”发愁。


这几年,越州市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但图书馆却还在原来的地方,还是原来的规模,“文庙”那四梁八柱、覆盖着黄琉璃瓦的庑厦式建筑,除了瓦棱中的草长得更疯狂、檐下的油漆彩画剥落得更斑驳,也并没有倒塌,维持着原来的编制,只不过把“越州县图书馆”的“县”字改为“市”了。越州到处大兴土木,许多新建筑拔地而起,但还没有想到要扩建或者新建图书馆,似乎大家一心要奔的“小康”和读书没有什么关系。现在的“文庙”和过去一样,西配殿仍然是阅览室,东配殿仍然是书库,何丽珠仍然像当年一样看守着那些发黄、变脆的故纸堆。所不同的是,商品的大潮冲击着越州,人人扑向了物质,“文庙”这个角落就更加无人问津了,何丽珠的工作也就比过去更加清闲。何况她现在已经是市长夫人,虽然并没有什么头衔,身份却是别人不能比的,现任的馆长、科长、班长、组长都是比她资历晚得多的小字辈,谁敢对她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呢?何丽珠每日里在这里上班,其实几乎无事可做,高兴就和同事们打打麻将,斗斗纸牌,说说闲话,过去的话题是物价,现在则是股票、房地产什么的了。不高兴呢,也可以谁也不理,泡上一杯茶,听听歌带,或是烫烫衣服,把家里的事拿到这里来做也都随便。何丽珠虽然肤色不够白,容貌不够靓,腰围不够细,体型不够曲线,却也是不肯不修边幅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人家还是市长夫人,穿戴也要符合身份嘛!


而今天呢,何丽珠坐卧不宁,连随身携带的小收录机也无心听了。昨天晚上女儿出了事,初闻之际她还似乎有几分“解恨”之感,但越想越怕,越想越不安。悠悠往事又涌上心头……


当初,出身“高贵”的何丽珠“下嫁”李言,图书馆里的人都说“可惜”,而她自己却认为捡了个大便宜,如果不是因为当时的政治气候,她怎么能得到这么一个如意郎君!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李言服侍得好好的,为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也就尽到责任了。但是,偏偏天不遂人愿,婚后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她却仍然没能生下一男半女,她觉得自己枉为女人,欠李言的太多了,这个债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呢?


图书馆里的那些“八婆”难免要议论了:“阿珠,是不是你老公有病啊?”


“阿言没问题!”何丽珠立即声明,唯恐损害了丈夫的形象,拍着自己日见发福的腰身,苦笑着打趣,“老公对我太好了,母鸡养得太肥,就不会生蛋啦!”


人们便哄笑,何丽珠心都碎了!她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好歹给李言生一个“蛋”呢?她知道,李言也在盼望下一代早些出世,那似乎是他在逆境中的一线希望、一丝安慰。李言常常在烦恼时一边叹气,一边写字,满张纸写的都是“盼”字!


到了第五个年头,何丽珠不忍再等下去了,她背着李言,抱养了一个人家不要的女婴,惶惶不安地抱回家来,生怕李言不要。而李言竟也欣然接受了,亲自给女儿命名,就是那个写了千百遍的“盼”字!那时候,他们两个人加起来也不过百十块钱的工资,养活三口之家,已经不容易,李言每个月还要花很多钱买书,读书熬夜又染上了吸烟的习惯,也要破费一笔钱,日子就过得更紧了。图书馆里的姐妹们,哪一个不曾把自己孩子穿过的小衣服送给她?盼盼穿的是百家衣。何丽珠嘴里说是“讨个吉利”,让盼盼“长命百岁”,心里却在哀叹自己无能。她没有经过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当然没有奶水,盼盼完全是靠牛奶和各种各样的婴儿营养品喂大的。既要让她的盼盼吃得饱,还要顾着李言吃得好,让他和盼盼一样喝牛奶。而她自己呢?好的一样也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营养不足还要起早睡晚,操持一切家务,有一次竟然头昏眼花栽倒在床前!


何丽珠忘不了,当她醒来的时候,看见李言一手抱着盼盼,一手托着她,含着眼泪对她说:“阿珠,你太苦自己了,为孩子也不能这样!牛马还要吃草,而你是个人啊!”


她听了好感动!是啊,她是个人,是个人,但她又是个女人。女人的一生,活着就是为孩子、为丈夫!她用虚弱的手抚着李言那男子汉的胳膊,紧握着李言的手,那腕子上的脉搏跳得强劲有力,好像每跳一下都“咚咚”响,直传到她的心脏,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她不能死,她死了,谁管她的阿言,谁管她的盼盼呢?那一年,盼盼还不满两周岁……


盼啊,盼啊,十七年过去了,她盼来的是什么呢?如今她的盼盼长大了,却成了她的冤家对头,水火不容,你死我活,动不动就骂“母老虎”!现在更邪乎了,在家里闹事还不算完,又闹到外面去,被关进大牢!在整个越州,十七八的大姑娘被警察抓走的能有几个?也许只有一个,而这一个偏偏出在她家,这不但丢了何丽珠的面子,对于当官正当在兴头上的李言更是当头一棒!社会上本来就对干部子女有成见,似乎只要出生在官宦人家就没有好东西,十个有九个不是“官倒”,就是为非作歹之徒,而李盼恰恰为这种偏见提供了证据,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怎么向老百姓解释?你何丽珠平时在同事们面前昂首挺胸、摇头摆尾、不可一世,现在终于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了,市长夫人也无脸见人了!今天一早来上班,如果不是家里出了事,她会借玩牌的机会把表姐这次从来到走,如何风光,如何体面,如何花钱如流水,以及李盼就要远走高飞去继承遗产,都向同事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让同事们听得眼睛发直,馋涎欲滴,悔恨自己前世没有积下阴德,这辈子既无缘做官太太,也无法去攀阔亲戚,只有在她眼皮下服服帖帖!可是,现在不同了,别人不知道,她自己却不能不时时想着正在监狱(她弄不清楚派出所和监狱的区别)里的女儿,不知道盼盼这时候是正在被拷问呢,还是在画押?说不定已经皮开肉绽、披头散发,饭恐怕也不给吃饱,这案子还不知几时能了结,盼盼可怎么受得了?唉,自己真是贱骨头啊,过去被她骂得狗血喷头,现在却要为她担惊受怕、心焦如焚!李言说她“自作自受”,当气话说说倒也罢了,难道能真的不管不问吗?要是盼盼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连抱养的后代也没有了,李家就要绝根,将来他们这对老夫妻没有个安慰和依托,连就要到手的香港的大笔遗产也要飞走了!这可怎么办呢……


正在何丽珠心神不宁地思前想后,突然听见一声:“妈!”她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一抬头,真的看见李盼出现在她的面前!


“盼盼!”她又惊又喜,简直像在做梦,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女儿,“你返来了?真是我的盼盼返来了?”


“当然是真的了!”李盼对这种过分的亲热并不习惯,推开她的手,不咸不淡地说,“谁敢来冒充我啊?”


就凭这种横竖不买账的泼皮态度,何丽珠就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她的这个宝贝女儿天下少找,丢了之后在梦里也找不回来。


“盼盼,你……是怎么返来的?”何丽珠仍然怀着失而复得的喜悦端详着女儿,一肚子的话要说。她想起昨天晚上李言说的话,说是拜托了盼盼的班主任帮忙……,“你出了事,爸爸同我都不好出面,多亏老师替你讲了好话,咁快就放你返来了!”


“嘁!”李盼满不在乎地坐在妈妈“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你是说郁老师?她有什么本事?在公检法连一个‘哥们儿’也没有,帮得了我什么忙?是我自己舌战警察:‘我犯了什么罪?拿证据来!没有证据就随便抓人,我要到法院去告你们!’把他们问得哑口无言,就乖乖地送我回来了!”


“细声点,细声点嘛!”何丽珠急忙摆着手,央求她不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宣扬这些事情,免得图书馆里的同事听到了,丢了她的面子。而且,李盼说的话,她也不敢相信。积多年之经验,这个女儿几乎没有说过一句实话,她担心李盼是自己逃出来的。“这是谁的裙子?”她愣愣地看着女儿身上那条陌生的白色连衣裙,“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嘛!”李盼“光荣出狱”回来却被妈妈如此不信任,自然是很不舒服,“这是郁老师的衣服,我刚才从她那里出来……”


“郁老师?是她去接你的?”


“接我?你们哪一个肯去接我?是警察开车把我送到学校里的!我说要回家嘛,可是这时候郁老师偏要讨好我,要我到她家里冲个凉,换换衣服,喏,这条连衣裙就是她的嘛!”


“你……是从她家里逃出来的?”


“什么叫‘逃’?”李盼听得很恼火,“我又不是犯人,高兴去哪里就去哪里!告诉你,我并不是欢喜见你呀,是因为没带钥匙才来找你的,哼,谁要听你这样审问?!算了,我走!”


李盼转身就走,她从来就是说得到做得到的。


“哎,盼盼!”何丽珠急忙拉住她,“你真是不懂事!妈妈快要急死了,你还要跑?去哪里呀?”


“你管我去哪里!”李盼甩开她的手,横眉立目,毫不客气,“不要以为我离开了你就活不下去,天下大得很啊!喂,过几天我会跟你联系的,如果去香港的通行证发下来了,拜托你告诉我一声,我会来取的!拜拜!”


“胡说八道!你把家里当旅馆?我是你的服务员?呸!乖乖地跟我返去!”何丽珠被激怒了,既然号称“母老虎”,她也不是好惹的,一把抢过了李盼手里的塑料袋,“睇你敢跑?!”


李盼果然不跑了,拼命抢夺那个价值千元的袋子,其中原委,却又是何丽珠所不知道的。


“给我,给我!不然,我要杀了你!”李盼两眼冒火,真是杀气腾腾。


“好哇!你杀吧,杀吧!”何丽珠被气得七窍生烟,喉咙哑哑的,“十八年,十八年哪,我养大了一个黑心贼!报应啊,你杀我吧!”


东配殿里突然大吵大闹,惊动了图书馆里的那些闲着没事干的同事们,纷纷跑过来劝解,人们的这一点儿同情心或曰好奇心总还是难免的。如果说他们的本心有可能是唯恐天下不乱,那么表现出来的却是急人之难、成人之美的古道热肠,这边有人拉住何丽珠,那边就有人扯牢李盼,这就既逃跑不了也打不成架更杀不了人了。


“何大姐!这是怎么回事啊?”


“盼盼!为什么又惹你妈妈生气呀?”


仿佛一个记者招待会,一个个问题向她们母女俩抛过来,其实要害只有一条!人们非常希望借此窥探一下市长夫人和千金之间的秘密!


何丽珠霎时清醒了。哼,装得像是挺关心我,没一个好东西,这是来搜集我们家的情报呢!“家丑不可外扬”是何丽珠雷打不动的准则,她岂能上当?心里这么一转念,肚子里的火气就消了,脸上的怒容也随之换成了笑颜:“是盼盼在跟我淘气啊,没事!你们都去忙工作吧!”


硬是把人们都推了出去,然后“砰”地关上了东配殿的大门。


来看热闹的人当然极其失望,好似一腔助人为乐的热情遭到了拒绝,受到了侮辱,因而愤愤不平。但何丽珠又是谁也惹不起的角色,既然被拒之门外,也就不好再去管人家的私事,于是怏怏而去。


李盼现在倒不想逃跑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把那只塑料袋抢回来,因为那里边有价值千元的东西。而何丽珠从李盼那急惶惶的神色,凭以往的经验就马上断定这塑料袋里藏着秘密。现在,袋子在她的手里,她掌握着主动权,当然不失时机,一边躲闪着,一边伸手把里边的东西掏了出来。


她大惊失色!


“《金瓶梅》?!”何丽珠如同见到了毒蛇猛兽。她虽然识字不多,但毕竟在图书馆混了半辈子,大路边上的知识还是有一些的,至少还听说过《金瓶梅》是“天下第一淫书”、“禁书”。这部书,越州图书馆里有一部,早已封存,她何丽珠虽然是保管员,都不许随便看,却不料年纪轻轻的女儿盼盼却随身携带,这还了得?


“哎呀!”与此同时,李盼也痛惜地惨叫了一声。这一部《金瓶梅》,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哪里想到会落到她妈妈的手里?太惨了!


“盼盼!”何丽珠的声音都变了,“你怎么会有这种书?从哪里偷来的?”


“偷?!”李盼最忌讳的是这个“偷”字,愤然说,“谁说我是偷的?这是我们家的书,是爸爸的书,你没看见上面有爸爸的图章吗?”


“什么?!”何丽珠又是大吃一惊!她实在不敢想象像李言那么一本正经的人,会在家里藏着这种“淫书”、“禁书”,而且竟然会拿给女儿看,这……这太不像话了!但是,她低头一看,果然看到了那一颗属于李言的图章!二十多年的夫妻,她对于丈夫在藏书上盖收藏印的习惯还是知道的,并且熟悉这一颗图章!“从家里偷出来的?你好大胆,敢动爸爸的书?”


事已至此,李盼明知道书是收不回来了,倒也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了,而出于死不服输的秉性,她急于要洗刷何丽珠妄加于她的耻辱:“我什么时候偷过爸爸的东西?告诉你吧,爸爸的藏书并不保密,我是从郁老师那里拿来的!”


“啊!”何丽珠如同头顶遭了雷殛!“郁……郁……郁老师?!你爸爸的书,怎么会在她家里?!”


李盼看着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不禁漾起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意,笑笑说:“这……我哪知道?喂,不过是一部书嘛,你不用这么着急!你又不欢喜读书,人家借去读读也没关系嘛!”


“一部书?!”何丽珠气急败坏,“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书?是最最黄色的书哇,你睇,你睇!”她两手哆哆嗦嗦地捧着《金瓶梅》,翻开来,急忙又像触电似的掩上,“哎呀,这种书,女仔不可以睇的!”


李盼只是嘻嘻地笑。


何丽珠吼道:“你还要笑?这种黄色的书,郁老师也好意思向你爸爸借?你爸爸怎么会借给她?盼盼,你讲,这是怎么回事嘛?”


李盼笑道:“我是一个小孩子嘛,这种事不懂呀,你可以去问爸爸嘛!自己的老公,还不了解?”


小小的李盼,却很善于装傻充愣、旁敲侧击,这几句笑里藏刀的话,不偏不倚地插进了何丽珠的心窝里,她顿时呆若木鸡!


何丽珠和李言做夫妻已经二十多年了,难道说她还真的不了解自己的老公吗?一闭上眼,当年的李言那副寒酸样就出现在她的面前:一身半旧的深棕色中山装,一双布鞋,一副粘着胶布的近视眼镜,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一口令越州人侧目的北方话。他怯生生地低着头走进了越州图书馆,向馆长报了个到就被安置在何丽珠的手下,见了面毕恭毕敬地叫她“何师傅”……这样一个落魄的书呆子,除了钻故纸堆之外什么也不懂,要在图书馆站住脚,在越州站住脚,容易吗?是何丽珠可怜他,心疼他,收留了他,保护了他,让他在远离家乡和亲人的地方尝到了温暖,在这块本不属于他的土地上生根了。他李言当初恐怕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市长、统治越州百姓的“父母官”,而这一切,如果没有何丽珠,又从哪里得来呢?何丽珠不单是他的老婆,甚至可以说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这一点,他李言难道心中无数吗?难道他会忘了这一切,昧了良心,背着何丽珠去和别的什么女人来往吗?不可能,不可能!李言是何丽珠的“阿言”,她对他恩重如山,情深似海,他做不出那样的事!何况,他这个人除了老婆、孩子之外,没有别的心思,最爱的是书,回家来无论多晚,总是一头钻进书房,上班的时候皮包里也总带着书……


啊!想到了书,倒更加让何丽珠心惊肉跳:现在问题就出在“书”上!像《金瓶梅》这种见不得人的书,阿言也要买、也要读?为什么?是觉得有趣?是因为和何丽珠在一起没有兴致,要从这部书里学坏?天哪,一个老老实实的书呆子会是这样?一位堂堂的大市长会是这样?难道他连上班去也要带着这种“淫书”?何丽珠作为他的老婆,怎么就从来也没有发现?


不,不!这部书不是薄薄的一本,而是厚厚的一“函”(图书管理员何丽珠懂得“函”这个特殊的量词,怎么可能天天带来带去?李言上班用的皮包只能装一些文件,也装不下这么一大包书!退一万步讲,即使他天天随身携带,也不会落到越州一中的女教师的手里,他们两个相差十万八千里,用李言的话说,“风马牛不相及”嘛!


何丽珠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以她固有的思维方式,实在难以解答这一难题。但是,当她的眼睛接触到李盼那冷嘲热讽的目光,却又若有所悟!李言和那个姓郁的女教师之间的“十万八千里”也并不是无路可通,还有一个盼盼呢,盼盼是她的学生啊,老师和家长是可以联系的!但他们假如有联系,又怎么联系?家长会?对,越州一中的家长会,何丽珠从来也没有去参加过,她懒得去,那么李言呢?照理说,他身为市长,本身就有那么多会要开,更没有兴趣开这种“小儿科”的会,难道他……每次都去参加吗?为什么?是为了女儿盼盼,还是为了和那个女教师见面?会不会因此他们就熟悉了,亲热了,甚至连《金瓶梅》这种书都可以借给她看了,什么话都可以谈了?


不,不可能,何丽珠不敢去这样设想!她和李言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了解自己的老公,李言不是花花公子,不是一个轻浮的男人,那种事情,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尽管她和李言也有过口角争斗,昨天晚上……啊,对了,昨天晚上吵架就是因为那个姓郁的女人!姓郁的在电话里对她何丽珠好像特别回避,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却直呼其名地要“找李言”!名义上说是关心盼盼,可是听起来并不像啊,谁知道骨子里是怎么回事?好像她和李言之间已经很熟很熟,完全不像一个普通教师和市长讲话!


越想越可疑,问题复杂了!昨天晚上她就已经觉得不对头,可惜让盼盼的事给打消了,没有追问下去,她太相信李言了!


过去的许多并不经意的往事在何丽珠的头脑里翻腾起来。李言和她结婚之后,虽然称不上如胶似漆,生活得还是安稳的。过去李言回家来喋喋不休,把什么事都对老婆讲,也不管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后来却变得沉默寡言,渐渐地话不投机半句多,夫妻分住两间卧房,感情越来越淡了。到了昨天晚上,竟然发展到大发脾气,差点动手打了何丽珠!为什么?李言过去不是这样,现在为什么像变了一个人呢?是因为他在外面太忙、烦恼的事情太多吗?是因为他的地位提高了,官升脾气长吗?何丽珠过去是这么认为的,现在看来,她太傻了,太大意了,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要知道,李言变化最大、最明显的这两年多也正是盼盼在越州一中上学的两年多,世界上事情该不会这么凑巧吧?说不定就是那个姓郁的女人把李言的心给夺走了!


何丽珠的胸口怦怦地跳,她急切地问女儿:“盼盼,那个姓郁的,几多年纪呀?”


“二十八九岁吧?最多不超过三十岁!”李盼已经看透了妈妈的心思,所以十分耐心地解答她的咨询,并且还主动加上了一句:“未婚!”


“啊?!”何丽珠又被吓了一跳,“她……生得靓不靓啊?”


“哗,好靓啊!”李盼以夸张的表情说,尽管她所说的也是实情,“你看,这条连衣裙就是她的,做得好精致噢,丑女仔能穿这样的衣服吗?”


何丽珠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她的丈夫、她的骄傲、她的生命依托、她的生活依靠,在这一刹那间仿佛失去了,被一个完全无缘分享这一切的女人白白地夺走了;而她自己,失去了李言就什么都没有了!她绝望了!


不,现在还远不到她绝望的时候。瞬间的痛苦之后升起的是仇恨:李言是她何丽珠的,不是别人的!二十多年来,她像“望子成龙”似的扶植着李言,如今好容易成了气候,凭什么被别人夺走?那个姓郁的女人又有什么资格这么做?哼,天下还有“王法”吗?还有公理吗?何丽珠难道是这样一个任人欺负的女人吗?


“走!”她一把拉住了李盼,就往外走。


“去哪里呀?”李盼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拉了一个趔趄,并不愿意服从她的命令。李盼什么时候对她唯命是从过?


“带我去找姓郁的狐狸精、女流氓!”何丽珠以变了声的嗓音哑哑地吼道,现在,在她的心目中,郁琅嬛不再是什么人民教师,不再是她女儿的班主任,也不管她生得“靓”还是“不靓”,已经变成青面獠牙的恶鬼、她的头号敌人,用最难听的语言来骂她都不能解心头之恨!“我要同她当面算账,挖她的眼睛,撕破她的面皮!”


啊,啊,原来是这样!李盼笑了。唯恐天下不乱的李盼本无所谓立场和观点,无论李言也罢,何丽珠也罢,反正都不是她的亲生父母,郁琅嬛也是快要“拜拜”的人了,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之处。生活本来就太平静,平静得让她觉得无聊,不够刺激,派出所走一趟也不过那么回事,况且已经成为过去,现在,新的刺激来了,一场大战即将爆发,何丽珠一只“母老虎”,郁琅嬛又一只“母老虎”,这二虎相争一定非常激烈而壮观,而这场大战有幸是由她李盼引爆的,她的兴奋当然就无法形容!至于大战的后果是什么,她才不管呢!


“走啊!”李盼一变刚才的拉拉扯扯而变得特别的积极主动,“我带你去!喂,你身上有没有带钱啊?我们要乘‘的士’去,好快一点!”


“有哇!”何丽珠右手被李盼拉着,用抓着塑料袋的左手碰碰上衣的口袋,表示那里边有足够的经济实力,然后气昂昂地踢开了东配殿的门。


箭在弦上,这就要发出去,一场恶战就在眼前!


出租车停在市委大楼门口。


李言下了车,向里面走去。他抬起腕子看了看表,下午两点还差五分。


一号会议室里,与会的人们已各自就座,等待两点钟继续开会。“酒精考验”的人们经过了宴会桌上的“休整”,百分之九十九精神抖擞,不见醉态,确有工夫。唯有《越州日报》小记者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如果这时能宣布下午的会不开了,放他回家睡觉,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这当然不可能。他也不敢在如此庄严的会议上打瞌睡,只有强打精神,睁着惺忪醉眼,紧盯着主持者席位,以示专注。只是这又过于专注了,反而显得不自然,好像“长二捆”火箭即将在他面前升空似的。


小人物,他的表现如何,当然也无关紧要了。


李言一走进会议室,立即吸引了人们的视线,一起向他行注目礼。这本是李言早已习惯了的。他向大家微微一笑,从容地向自己的座位走去。而直到这时,他才突然一愣——


嗯?他的座位已经被别人坐上了,而那个人正是市委书记兼市长程功同志!


这是怎么回事?上午开会的时候,程功还在百里之外的省府开重要会议,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事先一点信息也没有给他?一顿午饭的工夫,局势竟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程书记,您回来了?”他马上主动打招呼,脸上浮现出笑容,尽管那笑容不大自然,“怎么,省里的会议……这么快就开完了?”


“啊,没有!今天安排的是参观项目,我就不去了,回来休息休息。会开得太累了!”程功看了看李言,眼睛又扫了一下会场,慢慢地说。他那黑而瘦的脸上,一双重叠了两三层眼睑的眼睛炯炯有神,灰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深蓝色的西服笔挺,领带上还别着一只金光闪闪的夹子。神色安详自如,完全不像“会开得太累了”疲惫不堪的样子。


李言的头脑里飞速地判断着:程功的突然出现……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纯粹出于偶然吗?为什么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秦屿开发会议开了半截的时候来?是不是陈志恒利用中午休会的时间打长途电话把他“搬”了回来?从省城到越州这点路程,一个多小时就完全可以赶得回来,而李言为他留出了两个小时!那么,程功竟也如此听从陈志恒的“调遣”,一个电话就能把他叫回来,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李言看看陈志恒。陈志恒还是坐在他上午的座位上,只是现在旁边紧挨着的是程功而不是李言了,那表情也就比上午镇静得多。在他们旁边,依次排列的就是其他的几位常委和人大、政协的领导了,竟然没有了他李言的地方!


李言已经走到了会议桌旁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有些不尴不尬。


在座的人们当然不会意识不到这一点。但程功和陈志恒都一动不动。于是,上午坐在李言右边而现在坐在程功右边的人大主任便知趣地站起身来,把自己的位子腾出来,让李言坐,他旁边的人们便依次往右边挪动了一个座位,制造出一阵细碎的声响。


“算了,算了,我就坐在这里,也是一样的!”李言说着就要在最靠边的位置上坐下。


而人们又不肯,连连说:“李市长,还是要坐到中间的啦!”


李言暗想:既然你们心里明白,早干什么呢?事已至此,李言既无法埋怨任何人,也并不甘愿坐在偏座,就只好站起身来再挪过去,一阵“稀里哗啦”,有些像电影院里迟到的人找座位的味道,自然很不舒服。


但也总算是坐下来了。只是现在已经处于程功旁边的偏座,与上午主持会议的地位很不同了。他又抬起腕子看了看表,两点整,该开会了。他不知道该由自己宣布开会还是等待程功发话。但想到程功到得比他还早,却和大家一起整整齐齐地坐着等他,这也就说明程功无意收回这个主持权,只不过赶回来“休息”旁听一下会议罢了,也许只是出于对这项工程的关心,并无更深的考虑。


“同志们,我们继续开会!”李言镇定了一下,对大家说,但又想到程功半截子听会,恐怕不得要领,为了给他一个充分的思想准备,还是有必要先把上午的会总结一下。于是把脸朝着程功,说:“呃……程书记,今天我们按照市委常委的部署,对秦屿的开发问题作了论证性的讨论,大家发言很热烈。您看,我是不是把上午的情况简要地向您先汇报一下……”


“不必了!”程功摆了摆手,“我刚才把会议记录翻了一下,大体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大家继续发言吧!啊?”说着,炯炯有神的目光把会场扫射了一遍。


这样也好,可以节省时间,讨论得更充分一些,李言心里想,看来程功也并没有什么具体想法,也许他确实是自己回来“休息”,凑巧赶上了今天下午的会,并不见得就是陈志恒请回来的。


“那么……就请大家畅所欲言,和上午一样!”他心安理得地附和着,衷心地希望与会的人们踊跃发言,当着程功的面把他上午的精彩演说加以赞扬、肯定,以便尽快地达成一致意见,在程功在场的情况下形成决议,岂不更好?


出乎预料的是,会场上竟然回报他的是沉默,那些在上午争着发言、意犹未尽的人,现在一个个噤若寒蝉,投过来犹疑的目光,却又避开他李言,而望着程功和陈志恒。这是怎么回事?


不容李言作更多的思考和猜测。陈志恒已经说话了:“是不是先请程书记作指示?啊,请程书记作指示!”


话音刚落,会场上便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李言暗暗自怨:失策了!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句话呢?程功从百里之外赶回来,难道仅仅是为了听会吗?应该先让他说话呀!唉,自己的思维和行动迟了一步,让陈志恒钻了空子,现在李言只有赶快鼓掌以作“亡羊补牢”之举了。


程功从容地清清喉咙,从面前的“万宝路”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另一只手伸到西服口袋里去摸打火机。陈志恒眼疾手快,已经“咔嚓”一声把自己的打火机燃起火苗,凑到程功的面前。


程功点燃了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条灰白色的烟雾,这才绽开笑容,说道:“好,我就讲几句!不过,我们今天开的是论证会,我所讲的,只是个人意见,不是什么‘指示’。上午,李言同志曾经作了长篇发言,同样,也只是他个人的意见,不是‘指示’!是不是这样啊,李言同志?”


他向右边侧过脸,一团和气地看着李言。


“当然,当然!”李言赶紧说,“科学论证嘛,人人一律平等!”不过心里却在想:他开头先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不待李言多想,程功已经在继续说话了:“我们党内有规矩:搞群言堂,不搞一言堂。党的领导,是集体领导,既要民主,又要集中,少数服从多数,个人服从组织,哪有一个人说了算的?”


李言心里一动:程功这番话,说得当然每一个字都百分之百的正确,但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这番话?是不是话里有话、弦外有音?


得不到解释。而程功此时已经把话题一转,引到了今天会议的议题:“有言在先,我才敢发言。关于秦屿的开发,许多同志谈了自己的意见。我特别有兴趣地看了李言同志的发言记录,学到了很多东西。从他的发言中,我这个祖祖辈辈土生土长的越州人更多地了解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了解了我们的历史。作为因‘卧薪尝胆’、‘报仇雪耻’而名垂史册的越王勾践的后代,我感到好荣幸!大家知道,李言同志是南方大学历史系毕业的高材生,科班出身的史学家,他丰富的学识和锲而不舍的治学精神,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听到这里,李言放心了,程功当众对他作如此的褒扬,无疑是在关键时刻最大的支持。那么,他对秦屿开发的方案,也必然会得到程功的支持,谅陈志恒也就没有胆子对付如泰山压顶般的程功,下面的事情便一通百通!刚才进门和就座时的疑虑烟消云散,李言完全自如了。他侧眼瞟了瞟陈志恒,见陈志恒铁青着脸,显然对程功的这番话很不爱听。这就对不起了,李言在心里说。但他知道,越是在这种时刻,越是要谦虚谨慎,千万不可在程功面前流露出丝毫的沾沾自喜。于是连忙欠了欠身,说:“程书记,您过奖了!越州的历史是越州人写的,我的研究还是‘初级阶段’!”


程功笑笑说:“你是‘初级阶段’?我就只能算‘门外汉’了!不过门外汉也有门外汉的优势:一穷二白,没有负担,有什么就讲什么。讲得对了,大家给我鼓鼓掌;讲得不对,像你这样的专家也可以原谅。好嘛,我现在就班门弄斧一番,接着李言同志上午的话题,也论证论证!”


一片掌声。刚才等待观望的人们终于有了表态的机会,所以不等程功真正作出什么论证,先来一个热烈欢迎。李言的鼓掌比别人还要热烈一些,不像陈志恒那样有气无力。看来,陈志恒对程功失望了。


程功的“论证”已经开始了。


“李言同志通过对越州和秦屿的历史的考证,作出了两个结论:第一,今天的越州人,是当年会稽‘越人’的后裔。我看,这一点大概不会有什么争论,因为有大量的史籍可以证明,‘越’与‘粤’的确在历史上有着密切的关系。第二,今天的秦屿人,是当年关中‘秦人’的后裔。关于这一点,李言同志作了初步调查研究,现在是否可以作结论,姑且不谈。不过,由此,倒引起了我的一些联想……”


程功侃侃而谈,与会的人们洗耳恭听。对于第一把手的“指示”(他说不是指示,实际还是指示)洗耳恭听是这些官员最起码的修养。而在心里不免嘀咕:今天是怎么回事?本市的两位主要领导忽然都大谈起历史来了。李言是科班出身,这,大家都知道;程功同志搞了一辈子政治,怎么也对历史感起兴趣来了呢?


对李言来说,就不仅是嘀咕了,程功的这几句开场白已经使他吃了一惊!什么“门外汉”?一上来就对他作出点评,这个“大概不会有什么争论”,那个只是“初步调查研究”,“是否可以作结论”,还“姑且不谈”,显然是对他有所保留啊!看来,事情不像他估计得那么顺利,不知道程功下面要说些什么……


“上午李言同志在发言中提到东晋的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这篇文章,我想大家都读过,”程功已经开始讲他的“联想”,“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人。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百步,豁然开朗……”


竟背诵如流。李言一向以为,程功同志既然没上过大学,想必就像一般工农干部那样没有读过多少书,却不料错了!但转念一想,背书毕竟还是背书,也没有什么稀奇,“文革”当中不是全国人民都会背“老三篇”吗?


李言又错了!程功同志难道是在这里机械地背书吗?仅仅要向与会者炫耀其博闻强记吗?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从何来,具答之。便邀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程功同志背书的功夫确是相当可以,娓娓道来,一字不差。这在李言看来,虽不足为奇,但已让在座的人们“高山仰止”了。这些人背“老三篇”也许可以,但对《桃花源记》则背不起,或依稀记得只言片语,或干脆不知所云,只感受到那抑扬顿挫的韵律之优美。噢,我们的程书记不简单,政治上比李市长高出一截,论学问却也旗鼓相当!


以凡人之见,这也就够了。


而程功的背诵却到此为止,接下去用自己的语言说:“这位武陵人在回来的路上,处处作了标记,并且报告了当地太守。而有意思的是,太守派人按照路标去寻找,竟然‘迷不得路’,那个与世隔绝、令人神往的世外桃源便永远停留在陶潜的优美文字之中,而在人间消失了!它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千百年来,也就成了许多人心向往之却无法破译的谜……”


程功讲故事的本领不亚于李言,原来,他的背诵只是一个引子,为的是引出这个谜,提出了一个悬念,然后停住了,从容地吸着烟,巡视着他的同僚和部下们,似乎在请他们来共同“破译”。


人们的胃口果然被吊起来,各自猜测着可能的答案。而寻找这个答案又无从下手,于是又猜测程功同志既然在开发秦屿的会上提出来,说不定与秦屿有关,领导嘛,不会无目的地发言的,一定会有个“舆论导向”!


于是,旅游局长耐不得这片刻的沉默,环顾左右,抢先说:“噢,这个‘桃花源’会不会就是我们的秦屿啊?”


程功笑而不答,喷出一口烟雾,征询意见似的望了望身旁的李言。


李言知道自己该说话了,在座的除了他之外,似乎也再没有别人配解答这个问题。


“程书记,这不可能!‘武陵’古属湖广常德府,那个捕鱼人怎么可能来到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秦屿?”李言胸有成竹地笑笑,心里暗想,程功同志真是在“班门弄斧”了。“其实,在《古文观止·桃花源记》里就已经有注,常德府旁有桃源县,就是现在的湖南省桃源县,故事当然也就发生在那里了!”


“当然?想当然耳!”程功看了他一眼,说,“湖南桃源县人一直引以自豪。但是,那个桃源县是不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历来却有很多争论,就像杜牧诗中所说的‘牧童遥指杏花村’,山西人说在山西,江苏人说在江苏,甚至弄得全国到处有‘杏花村’。至于‘桃花源’,争论最激烈的是两处:一处就是你所说的湖南桃源县,另一处是四川酉阳县。而这两处,在晋朝都属于武陵郡。因而,各执其词,互不相让,莫衷一是。近年,四川省建委和有关专家对酉阳进行考察,他们认为:从陶渊明对‘桃花源’的描写来看,‘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湖南桃源县地形与此不符,况且桃源县地处郡府邻地,人烟稠密,交通发达,也不可能成为避乱之所。而四川酉阳县从秦到晋五六百年间,是土家族、苗族聚居的九溪十八洞,荒山野岭,交通闭塞,有‘汉不人境,苗不出洞’之说,与《桃花源记》大环境相吻合。酉阳大酉洞的地形也和陶渊明所写的极为相像,《酉阳州志》称:‘核其形,与陶渊明所谓桃花源者,毫厘不爽。’并且还记载:‘秦有儒生数人,为避焚、坑之祸……辗转入酉,驻扎藏书洞。’至今藏书洞遗迹尚存,与《桃花源记》中所说的‘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榫眼相对。所以,专家们经过比较,一致认定:四川酉阳才是真正的‘桃花源’。请问史学家李言同志,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一大串言之凿凿的论证,推翻了影响颇大的“湖南桃源”说,肯定了“四川酉阳”之说,实际上给了持“湖南桃源”说的李言很大的难堪。这虽然没有满足与会的人们如旅游局长所代表的把桃花源与秦屿挂钩的愿望,但仍然感到兴奋:今天的论证果然不再是一言堂了,上午李言唱了半天的独脚戏,无人敢于应战;现在程功同志竟然跳上擂台,而且出手不凡,不知李言将何言以对?


面对程功的发难,面对众人的无声诘问,口若悬河的李言却一时语塞,嗫嚅着说:“呃……这两处‘桃源’,我都没有实地考察过,也难以断定。”说到这里,他已经感到自己底气不足,如果就此打住,显然有失史学家的脸面。于是灵机一动,又借此生发开去,“不过,史学界展开这样的争论是好事而不是坏事,这说明大家都在关心历史研究,都在关心文物考古嘛!类似的情况还有不少,比如三国赤壁大战的遗址究竟在何处,历来也是史家和文人所关注的。苏轼的千古绝唱《念奴娇·赤壁怀古》,绘声绘色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而实际上,他所游的是黄州赤壁,在黄冈城外,并非三国赤壁。三国赤壁到底在哪里?历来众说纷纭,争论不休,有好几处……”


“噢?”程功注意地听着他的论述,忽然打断了,问道,“你认为哪里比较可靠?”


他那种请教的神情,使李言的自尊心得到了恢复,从容答道:“证据比较充分、大家比较公认的,恐怕还是湖北蒲圻。近年来,蒲圻赤壁的考古又有新的发现,湖北的考古学家在考察了在蒲圻地区出土的以箭镞为数量最多的古代兵器后指出:出土箭镞的形制主要特点为铁质四棱形和方椎形,其年代确为汉代末年无疑,与赤壁大战的时间吻合;而且这些箭镞都是在赤壁山、南屏山等处的岩缝间发现的,这就排除了墓葬品的可能性,联系到赤壁大战的主要兵器即为箭镞,不能不令人深思。在蒲圻赤壁出土三国兵器,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至少可以追溯到南宋。南宋抗元名将谢枋德曾在《赤壁诗·序》中写道:‘予自江夏溯洞庭,舟过蒲圻,见石崖上有赤壁二字,其北岸即乌林,与赤壁相对……至今土人耕地得箭镞,长尺余,或断枪残戟,其为周瑜破曹公处无疑。’我们把古今所见的史料和文物联系对照来看,赤壁之谜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好一个李言,在程功借“桃花源”发难而使他处于不利之时,竟巧妙地扯出一个“赤壁”问题,从容道出论据和论点,为自己扳回了一局。虽然在座的人们对此谈不上发言权,但对赤壁大战多多少少还是有所耳闻的,出于对诸葛亮借东风、周瑜火烧曹操战船的英雄业绩的敬佩,倒也听得津津有味,连带着把这种敬佩之情也在一定程度上移加于李言,李市长在谈笑间不也颇具“羽扇纶巾,雄姿英发”的气概吗?


程功很认真地听完他的这一段话,然后问:“你认为可以肯定赤壁在蒲圻了?”


李言点点头,似乎完全肯定,但随即又补充说:“至少,目前还没有更新的论据推翻它。”


程功却笑笑,说:“难说。《三国志》中屡屡记述:孙、曹两军在长江中‘遇于赤壁’,可见赤壁之战是一次典型的江中遭遇战,而不可能是在蒲圻的陆地战。箭矢的射程不过百步,弩机的射程也不过数百步,何况当时还有东南风的阻力,怎么可能把箭从江心射到南岸一两公里之外的赤壁山、南屏山呢?据《三国志·周瑜传》中记载,黄盖诈降,火烧曹军战船,‘时风盛猛,悉延烧岸上营落。’这足以证明赤壁应在江北,和乌林同在一条岸线上。如果在南岸蒲圻烧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蔓延到江北的乌林营落。那么,在蒲圻发掘的那些箭镞到底从何而来?这很容易解释:孙吴曾长期屯兵于此,战事不断,遗留箭镞本在情理之中,何必非要挂在赤壁大战上呢?《三国志》中多处提到曹操‘临江不济’、‘临江而还’,说明他始终没有过江,赤壁大战不可能发生在江南,而只能在江北。何况曹植所说‘臣昔从先武皇帝南极赤岸’,也足以可以证明赤壁应该是赤色江岸,而蒲圻‘赤壁’并不赤,名副其实的赤壁在今长江北岸的黄冈赤壁至王家坊,包括团风镇乌林,这是无可辩驳的。‘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苏东坡并没有错!”


程功说到这里,停住了,笑眯眯地望着李言。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而人们的情绪却异常活跃而紧张。他们慨叹程功同志竟然如此精通于考古,更想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和史学家李言过不去,对李言所提出的每一个论点都“痛加驳斥”?


李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没有想到今天下午竟然这么出师不利,自己作为一位史学家,却在史学领域连连败北,接连两个问题都遭程功否定,而这些都还没有接触秦屿的正题,只是旁生枝节而已。当然,如果在一个真正的学术讨论场合,他未必不可以对程功武断的结论再加商榷,设法予以否定,至少可以冲淡那种“一锤定音”的气氛。但他现在不可恋战,那将会使下面的对话和讨论难以进行,误了大事。此时,李言唯一可以采取的策略是向程功作必要的妥协,缓和一下气氛。


“程书记!”李言迅速调整自己的心态和表情,颇为恭敬地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您工作那么忙,却读了这么多书,对文物考古有这么深入的研究!”


这句话,其实也正是在座的人们心里想说而又尚未说出口的,现在由他抢先说出来,他就主动了。他这位史学家“屈尊”于程功之下,给了程功极大的面子,从感情上“引为知己”,以便把程功的兴趣和思路引导到秦屿上来,推动他李言的秦屿开发方案。


可惜,这只是一厢情愿。


程功又点上一支烟,不以为然地说:“我哪里有这么神乎其神?没有读过万卷书,倒是走过万里路。每到一地,总免不了参观名胜、访古问今,说明书和地方志都积累了一大堆,刚才说的那些鸡零狗碎的‘理论’,其实都是这么道听途说得来的!这不是也可以当当‘学者’了吗?哈哈!”


程功朗声大笑。


李言听得心寒。那旁若无人的笑,是程功的自嘲吗?不,那是政治家对学者的无情嘲弄,等于说:喏,你们看,学者就是这样当上的,有什么了不起?


李言不愿意正视这一点,也希望别人没有从程功的话里听出这一层意思。他没有笑,而是正色说:“不,程书记,您还是有自己的真知灼见的,关于桃花源和赤壁的考证都具有很高的学术意义!”


程功却潇洒地摇了摇那只夹着香烟的手,说:“什么学术意义?我恰恰认为那些书呆子在断垣残壁之间可怜地爬来爬去,寻找莫须有的蛛丝马迹,说些可有可无的空话,毫无意义!‘桃花源’在哪里?《桃花源记》本身是一篇文学作品,而文学的重要技巧之一便是虚构,焉知陶渊明不是在闭门造车?说穿了,他是借一个虚幻的‘世外桃源’寄托自己的‘乌托邦’理想罢了,何必世间真有这么一个‘桃花源’?又哪里真会有这么一个‘桃花源’?今天的学者考证来考证去,考证出无数‘桃花源’,如果陶渊明在天有灵,会嗤之以鼻的!至于《三国演义》,本身就是‘演义’,即使《三国志》,也不一定就是百分之百的史实,谁能保证字字句句准确无误?说不定陈寿心血来潮,也妙笔生花,夸夸其谈,有没有发生过赤壁大战这回事还说不定呢,后人又何必当真?”


李言听得傻眼了!他在程功的手下工作多年,又在市委、市政府同事四年多,还是第一次领教程书记的厉害:让人猜不透!他从你的研究领域勾起你的兴趣,提出一个“桃花源”,让你猜,你认真地说在湖南桃源,他偏说在四川酉阳,把你否了。而如果你说在四川呢?他恐怕就该说在湖南了,还是把你否了。李言悔不该再扯什么赤壁!你认真地说赤壁在湖北蒲圻,他宁可沿用老掉牙的苏东坡黄州赤壁说法,把你否了。要是你先坚持黄州赤壁呢?那他就该主张蒲圻赤壁了。你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要发言,就身不由己地处于被动地位,等着他否定,他永远主动。如果你一定要和他争论个谁是谁非,必然自找没趣。以你和他的政治地位的差别,你不可能那样做,他很清楚。而当你不得已屈从于他的“酉阳桃源”说、“黄州赤壁”说时,他却又把本来极为正经的话题变得没正经,嘻嘻哈哈地说这一切全是扯淡,从而使你无地自容!这是一种什么策略?程功为什么要对他采取这样的策略?


程功的话还没有说完,李言也只有心怀惴惴不安而又迫不及待地听下去。


“这几年,我因为开会、参观、访问,走过不少地方,也开了眼界,见了世面,”程功不慌不忙,他的话题像是手中的一根细软悠长的绳子,随心所欲地抛掷开去,不知道要抛到什么地方;但因为绳头系着你的心,你又必须小心翼翼地听下去,“不知道同志们注意到没有?改革开放以来,国内有两大新潮:一是引进外资热,二是传统文化热。这两者,看起来是风马牛不相及,其实是对立统一,相辅相成。以中国目前的经济实力,要想在几十年内来一个飞跃,赶上或超过‘亚洲四小龙’,进而跻身世界强国之列,不引进外资显然是不行的,这个道理不必多说。但是,国门一开放,资本主义世界的东西一拥而入,会不会连西方的糟粕也乘机而人?会不会搞得全盘西化、国将不国?有人这么担心,很担心!于是,传统文化热应运而生,孔夫子重新被抬到‘万世师表’的吓人高度,老子则成了精神偶像、文化象征,《易经》,八卦,不管懂的、不懂的都可以大谈一气,附庸风雅,还有什么‘食文化’、‘茶文化’、‘酒文化’,铺天盖地而来,麻衣神相、阴阳风水、气功、特异功能,走火人魔,不一而足。好像这么一来,我们的自信心就十足了,免疫力就增强了,面对西方的‘文化渗透’就‘刀枪不入’了。如果真有这样的神效,当年在义和团身上早就该充分体现,八国联军也就不敢肆虐北京城了!”


程功说到这里,轻轻地一笑。会议室内也一片附和以轻轻地一笑,似乎大家都和程书记达成了共识。


这一笑很重要,为程功下面要说的话作好了必要的铺垫。


“传统文化热当中有这么一热:权且名之为复古热。”程功继续说,“据我所知,陕西黄陵县桥山中华始祖轩辕黄帝陵要大规模扩建;山西夏县在中国养蚕事业的发源地西阴村建立了黄帝之妃嫘祖的塑像;河南内黄则发掘出黄帝之孙颛顼、黄帝之曾孙帝喾的陵墓;河南鹿邑县要修老子纪念塔;汤阴已经开始修复《周易》发祥地和当年殷纣王囚禁周文王姬昌的羑里城;山东临沂确认了孙膑智斗庞涓遗址;江苏赣榆大操大办徐福节;武汉重修黄鹤楼;山西重修鹳雀楼;河南汝阳在中国酒文化的摇篮杜康村建成唐宋风格的杜康仙庄,尽管杜康其人非唐非宋;西安建了唐城;洛阳要建宋城;山西洪洞在修复明代监狱,因为那里出过一位大名鼎鼎的妓女苏三;北京有人要修复圆明园;天津要修复大沽口炮台……,我不是说那些历史人物或者传说中的人物和历史事件都不值得纪念,也不是说有关遗迹或者与传说有关的景观都没有保留价值,但是,哪些是真正的遗迹?哪些是穿凿附会?却值得商榷。湖南酃县有个炎帝陵,陕西宝鸡也有一个,要重建,一位炎帝难道会分葬两处吗?屈原有十二疑冢,至少有十一个是假的,甚至说不定都是假的,保留哪个?修复哪个?这还是实有其人的。而像《红楼梦》,本是曹雪芹虚构的文学作品,一些所谓的‘红学家’却煞费苦心地到处寻找‘大观园’,在北京还为拍摄电视剧《红楼梦》搞了一座弄假成真的‘大观园’。至于‘西游记宫’、‘水泊梁山’则是哪里都有,更为荒唐!即使在历史上确有其人、确有其事、确有其物,既然已经坍塌、损毁、夷为平地、荡然无存,还有没有必要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加以‘恢复’?所谓的‘恢复’实际上等于重建,那么,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重建一座‘圆明园’又有什么意义?你建得再好,也不是原来的圆明园,也不具有原来的意义,而只能令今人大煞风景,说:噢,圆明园也不过如此!还不如让它永远保留在人们的记忆和想象中,在圆明园故址有那一组残柱记载着中华民族在列强蹂躏下的耻辱,也就足够了!它超过了任何意义的‘重建’!如果说曾经有过的历史遗迹都要重建,那么,有理由重建的就太多了。秦代的阿房宫,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覆压三百余里,难道不比圆明园更古老、更壮观、更辉煌、更代表中华古老文化?你为什么不重建?你又将怎么重建?如果说已经改观或者面目全非的历史景观都有理由‘恢复’本来面目,那么,我可以说,你永远也‘恢复’不了。因为世间一切事物每年每月每日每时每分每秒都在改变着面目,你怎么‘恢复’?‘唐城’就是西安的‘本来面目’吗?那又怎么解释‘汉城’、‘秦城’呢?北京的故宫,我们现在看到的基本上只是清代的面目,你能拆掉而‘恢复’明代的面目吗?即使‘恢复’了,而明代之前的元大都又到何处寻找?何况还有元大都之前呢?燕赵十六州之前呢?即使你把北京城‘恢复’到周口店‘北京’时期的面目,它也还有更早的面目,这样‘恢复’下去,我们的民族就什么事情也不要做了,只有全力以赴,推着时针倒转!按照这样的逻辑,我们越州也必须拆掉,现在大家舒舒服服地坐着开会的地方,十年前还是一片农田,根本没有越海广场,也没有这座大楼,要不要‘恢复’本来面目啊?”


会议室里一片笑声,表明了与会者们毫不含糊的态度:谁也不愿意拆掉这座大楼,“恢复”越州的“本来面目”!


李言当然不会跟着笑。不过,他从心里着实佩服程功同志的长于辞令,并且善于争取听者,那最后的一句玩笑话把前边的论述都带活了,从而赢得了一致的拥护。但是,令李言不服的是,程功所说的这一大套其实是无的放矢。无论刚才扯到的“桃花源”也罢,“赤壁”也罢,还是真正与越州有关的秦屿也罢,有谁提出过要“恢复”本来面目吗?李言提出过吗?至于拆北京的故宫、拆越州的越海广场和市委大楼,更是程功同志自己虚设的靶子。无中生有地编造出一个“论敌”的论点,并且衍化到荒谬的地步,然后再加以嘲弄,以证明自己的正确,这是辩论术中的一个重要技巧。从中国“文化大革命”中的“大批判”到外国竞选总统的演说,从严肃的学术讨论到市井无赖的寻衅闹事,这一招儿都已被广泛应用,而且屡试不爽。问题是,程功同志今天在这里启用此招儿,用意何在?李言已经隐隐感到,程功今天所说的一切,实际上都与秦屿有关,他对于李言的开发秦屿方案不会像原来想象的那样顺水推舟,而可能要施加阻力,但又为什么不明言其反对意见而兜这么大的弯子呢?


不要着急,程功下面就要说到正题了。


“我刚才说到拆掉越海广场和市委大楼而‘恢复’原来的一片农田,大家也许认为是一句笑谈;但是,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现在以及将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也还仍然是一片农田,这就不但可笑,而且可悲了。是什么改变了它的面貌?这个问题,在越州连三岁的小孩子都可以回答:改革开放的春风!每一个越州人都切身感到,改革开放,使越州变了,大变了。我们可以预见,在未来的不长的时间内,越州还将发生更大的变化。比如我们的秦屿,在三五年内,就将面目全非,从一座封闭落后的海上孤岛变成集旅游、娱乐、商业于一身的现代化、国际化的旅游胜地、海上仙山……”


寂静的会议室里发生了一个无声的震动,多数人感到极大的惊异:咦,这不是上午李市长用了一个半小时否定了的方案吗?现在由程书记旧话重提了,会议的主旋律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个转变非同小可,在座的人们必须赶快调整接受频道!


震动最大的当然还是李言。什么“桃花源”,什么“赤壁”,什么“圆明园”,那些表面看来似是“学术讨论”的长篇大论,其实一点学术也没有,只不过为现在的这番话作了铺垫,绕了一个大大的弯子之后,实质性的论点终于出台了,程功真正要说的话终于和盘托出了!果然如刚才李言所担心的,程功和他针锋相对!怎么他更早些时候就没有想到呢?直至今天上午也还没有想到。他本来是应该早就想到的,“旅游胜地”的方案是程功主持制定的,程功怎么可能出尔反尔,否定了自己而支持他李言呢?反过来说,是李言首先发难,否定了程功的方案,程功又怎么可能轻易地放弃原来的主张而“顺水推舟”呢?这本来是常识之内的逻辑推理,李言怎么就糊涂了呢?太大意了,头脑太简单了!


不过,既然程功终于亮明了观点,李言也就不能退缩,他有胆量、有能力和程功辩论,并且必须战而胜之,否则,将如何收场?


程功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点上一支烟,侧过脸,和颜悦色地看了李言一眼,就像往常开会时李言坐在他旁边一样,书记、副书记,市长、副市长总是心照不宣地共唱一出他们早已酝酿好了的戏。现在,这出戏节外生枝了,作为他的助手的李言离开了剧本另搞一套,而他也就不能再一字不改地照本宣科,临时增加了一场本来没有的舌战。仍然也还可以算“心照不宣”吧?他完全清楚此时李言心里在想什么。他并且知道,李言现在还不可能一跃而起,和他展开舌战,因为他的论点还没有说完,李言还要稍作等待,等待反攻的时机。


果然如此。对他的这侧眼一顾,李言回报以微微一笑,就好像对他所说的一切都毫无异议似的。如果此时台下坐着个笨蛋,一定会认为这两位领导亲密无间。程功当然明白,李言决不可能不战而退,此时的默不做声实际上只是“欲擒故纵”,先放他一马,让他把话说完而已。


程功继续说。


“两三年、三五年之后,我们已经无需再讨论秦屿的开发的必要性,那时候,今天的开发蓝图已经变成现实,全越州人和来自全国各地、全世界各国的游客都已经接受并且热烈欢迎这个现实。如果到了那时候,有人提出来,说:拆掉,拆掉!把这一切都拆掉,恢复秦屿的本来面目!人们将怎么回答他呢?两个字:疯子!”


会场里发出一阵嗤笑声,虽然并不很响,但是却来自四面八方,表达了对程书记风趣幽默的谈话的赞赏:当然喽,那样的人还不是疯子吗?还不可笑吗?


像一盆冰水从李言的头顶泼下,像一把利刃直刺进李言的胸腔!尽管他已经迅速作好了迎战的准备,仍然感到猝不及防,他……他……他没有想到程功对他使用的竟是这样的战术!多么精彩的偷换概念!今天的秦屿明明原封未动,尚存争议的蓝图却跨越时空变成了现实,犹如英语的“时态”变化,“将来时”变成了“过去完成时”,而今天持有异议的李言也就变成了将来被人人嘲弄的“疯子”!程功在前面对“恢复历史”论的批判终于收拢了网口,虚拟的靶子也就终于具体化了,那个靶子就是李言,每一枪、每一刀、每一箭,都是不偏不倚地扎在他的身上!


“程书记,”李言本能地拍案而起,“您怎么能这样讨论问题?!秦屿的开发方案还悬而未决,并没有成为现实,更没有成为历史!”


会场骚动了。越州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新鲜事:二把手和一把手干起来了!


“历史是什么?”程功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昨天,今天,明天;过去,现在,未来。大千世界就是这样发展的,它的总和,就是历史。历史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真正的历史学家必然是把握了历史发展规律的,真正的政治家也必然是顺应历史发展规律的,古今中外,没有例外。马克思、恩格斯只是生活在一个有限的、具体的时代,但他们前观千万年,后观千万年,整个人类历史已经在他们的胸中完整地演示了一遍。在他们的身后,历史仍将按照他们所揭示的规律发展。他们是真正的智者、哲人。你说是不是这样,史学家?”


李言一愣。程功完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谈论起对历史的见解。说历史是“自然界和人类的发展过程”,这当然没有错,但这只是“历史”一词的含义之一;而李言所说的秦屿开发还“没有成为历史”,这里的“历史”是另一含义,即“过去时”。这种含义的不同,李言相信在场的人都可以听得很明白,程功同志当然更不会不知道“历史”的一词多义,但他却利用此义批判彼义,再一次偷换概念!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同志怎么能这么做?!而且,为了加强他的演说效果,又在此时巧妙地请出了马克思和恩格斯,使李言难以置喙!如果你对程功的说法有任何异议,将会被人理解成对马克思、恩格斯的大不敬,这怎么使得?仓促之间,李言张开的嘴巴竟然没有吐出一个字!


副市长李言失态了!


会场上出现了可怕的静场,人们瞪着眼睛,伸着耳朵,惊愕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出面缓和这可怕的静场的不是别人,而恰恰是程功同志。


“年轻人,坐下,坐下!”程功慈祥地拍拍李言的肩膀,“怎么这样沉不住气?毛主席讲过嘛:让人讲话,天不会塌下来!”说着,他风趣地抬手指指一号会议室装饰着石膏花藻井的天花板,“你看,我讲了这么多,天也没有塌下来嘛!”


李言顺从地坐下来,以解除自己的尴尬,这也是他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动作,不然,难道他能拂袖而去吗?但当他坐下来,便感到比刚才更加尴尬。他听到一阵细微的笑声,那是人们对程书记的辩才和宽容所表示的钦佩,也是对他李市长的失态和语塞所流露出的嘲笑,尽管那嘲笑是尽量克制的。长期以来,李言在人们心目中已经树立起来的威信,现在突然低落了。在程功同志这位老政治家面前,他显得如此不成熟;他本来在史学领域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而程书记今天出乎意料地大谈历史,并且请最具权威性的马克思、恩格斯老人作后盾,李言这个“年轻人”的形象当然也就被冲得淡而又淡了。他坐在程功的身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如坐针毡,手足无措。


程功手中的那支烟已经吸完了,像每次一样,不留间歇地再点上一支。他看了李言一眼,又从烟盒里弹出一支“万宝路”,向李言递过去。程书记在公开场合向别人敬烟,这在越州的历史上几乎是没有的。李言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他已经戒烟两年多了,这一点,程书记是知道的,在场的所有的人也都是知道的。但程书记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向他“敬烟”?他如果拒绝了,又会是什么后果?而接过来则意味着……,人在刹那间往往很难把一切都想得周全,李言不由自主地把这支烟接了过来。程功“啪”地按响了打火机,替他把烟点着,这更是超出常规的亲热。李言轻轻地吸了一口,一股久违了的辣味刺激着他的口腔、喉咙和气管,然后又返回来刺激鼻腔,随之,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轻微麻醉和轻松感。他紧接着又深深地吸了一口,两年前靠尼古丁兴奋神经、抵御疲劳、消除烦恼、推进思索的“历史”便又接续上了。


吸烟还有一种用途:帮助人在无所措手足的时候有事可做,不至于太难堪,这是李言刚刚体会到的。他一边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一边在茫然地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


“有话就讲出来嘛,”程功并没有堵他的嘴,反而谆谆善诱,“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充分论证,集思广益。我反对搞一言堂,相信天不会塌下来!”


好一副大政治家风度。


“程书记!”李言犹豫了片刻,还是说话了。他知道,此时不说,他在这个问题上就可能永远失去了发言的机会,那就证明他前面说的都错了,再也说不出什么了。“程书记,在唯物史观这个根本问题上,我和您其实是一致的。您对于‘复古热’的批评,我也深有同感,现在到处都在‘修复’文物,其实有许多是在造假古董,说得严重一些,是伪造历史、欺世盗名!毁灭的已经毁灭了。任何人也不可能‘恢复’,人为地再制造一些似是而非的‘名胜古迹’,不仅劳民伤财,而且给历史造成混乱,有百害而无一利……”


李言又开始侃侃而谈,论调竟然与程功完全一致。这在与会的人们听来,无疑是向程书记全面投降了。这并不奇怪。程书记是一把手,岂有他说了话而别人不随声附和的道理?只是李言的弯子转得慢了些,随声附和得晚了些,别人完全有资格在心里嘲笑他:你早干什么呢?自找没趣啊!


只有程功不这么认为。他知道李言没有这么简单。他有他的“战法”,李言有李言的“战法”。李言不可能轻易地改变自己的主张,只不过在改变策略,现在“求同”是为了“存异”,迂回一下而已。


果然如此。


“但是,”李言话锋一转,接着说,“任何事情都应该一分为二,区别对待。对于那些保留至今,确有文物价值的人文古迹,我们还是要认真保护的,比如在秦屿……”


“不仅在秦屿,几乎在全国各地都有年代不同的历史文物!”程功及时地打断了他,还把他的论点加强、扩大,听起来好像又向他靠拢或者说“投降”了似的,“比如北京,五十年代还保留着清代的城墙和牌楼,难道没有历史价值、不值得永远保留吗?当时,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就曾经力主保留‘旧城’,另建一座‘新城’。但是,周总理在反复考虑之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还是批准了拆迁的方案。不是那些古董不好,而是我们需要建设一个更好的北京,这就只能推陈出新,别无他途。我们知道,周总理出生在江苏淮安,但是他本人就坚决反对在淮安为他搞故居纪念馆。周总理是我们亿万人民心目中完美无缺的伟人,难道他的故居不比任何历史古迹更具有保留价值吗?从感情上说,谁也不能接受。但是,周总理是对的,他真正站在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看待万事万物,甚至身后连骨灰都没有保留!中华民族繁衍生息五千年,生生死死,一代一代延续下来,她的生命力在于不断地更新和再造,而不是停滞,更不是后退。地球只有一个,中国只有一个,如果在地上地下曾经有过的一切都完整地保留下来,今天的人类早已无立锥之地。我们每走一步,在脚下的土地中都会有累累白骨,都会有残砖断瓦。如果我们不忍心践踏祖先的遗迹,我们自己将举步维艰;如果我们不忍心丢弃祖先的所有遗物,我们自己将会被瓦砾掩埋;如果我们不忍心拆除祖先的旧巢,我们自己将无家可归!今天的人民大会堂的地基,当年曾是低矮的旧式建筑,如果我们没有勇气拆掉它盖人民大会堂,就只能在四合院里开全国人代会、党代会、接待外国元首了!这个道理,和我们越州的市委大楼是一样的,区别只在规格大小。我们的越州只有一个,秦屿也只有一个,到底是改革开放重要,还是保留古迹重要?这个问题,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而是越州五十万人民说了算。‘宁下地狱,不上秦屿’,这是世世代代的越州人民说的。人们厌恶那个荒弃的死亡之岛,那里除了一个残破的疯人院和已经对人类造成公害的大批野鸟之外,别无他物。但是,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我们没有能力去改变秦屿的落后面貌。现在,千载难逢的良机终于摆到了我们面前,我们是勇于开拓,为人民造福,还是因循守旧,维持历史给予秦屿的不公正的‘原判’?说到这里,我想到了三峡工程。早在本世纪初,孙中山先生就曾萌发出在三峡建大坝、借水力发电的设想;五十年代,毛主席以‘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的壮丽词章描绘了三峡工程的蓝图。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外许多科学家还为此做了大量的勘探工作。只是由于政治、经济的原因,这项工程迟迟未能上马。现在,人大常委会终于通过,把它列人十年规划。对于这项具有防洪、发电、航运、养殖、供水等综合利用而产生巨大效益的将造福于人民的伟大工程,国内外有许多议论,其中,有的还很尖锐,说三峡工程将破坏生态平衡、自然风光和人文古迹,做了这件事就会成为千古罪人,等等。如果我是三峡工程的主持人,为了这座总库容近四百亿立方米、年发电三百四十亿度、通航建筑物年通过能力五千万吨的世界超级大坝,决不吝惜‘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以及屈原祠、张飞庙、丰都鬼城之类的表面文章;为了子孙万代的幸福,不怕做‘千古罪人’!当然,我们的秦屿工程比起三峡工程来要小得多,但道理是一样的。秦屿光辉灿烂的远景已经遥遥在望。老百姓要盖一座新房子,首先也要清除旧地基;我们要建设一个新秦屿,必然要毁掉一个旧秦屿。比起将要建成的仙山琼阁,那些残砖断瓦、荒藤野树、兽穴鸟巢有什么可惜?毁掉它就要做‘千古罪人’?做就做吧,如果我因此被押上被告席,也决不后悔。我准备迎接国家文物局、国家环保局,以及别的什么单位、什么人的指控,承担一切罪名。借用一句前人讲过的话:‘历史将宣判我无罪’!”


程功的声音由弱渐强,由和李言的对话变成向大家宣讲,慷慨而激昂。这也许是他心灵的“内驱力”使然,动于中而发乎外。人皆有七情六欲,真正能做到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人,世所罕见。程功有程功的主张和理论,这些主张和理论原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也非兴之所至,突发奇想。他在展望理想的前景时不可能不为它的壮丽雄伟而激动,而当他的主张和理论遇到阻力时更不可能不“水涨船高”或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过,对于他这位久经官场,渡过无数惊涛骇浪的老同志来说,自控能力,本来还可以再强一些,而他现在对自己不再控制,咄咄逼人,声震屋瓦,也许都是预先设计好的“程序”?


程书记发怒了,那是他该发怒了!现在不怒,更待何时!


如果说,在座的人们被这冲天的怒气惊得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噤若寒蝉还是该随声附和,那么,听得最轻松、最开心的就是陈志恒了。如果说,在程功同志下午的发言之初,陈志恒还不得要领,被他那个兜得过大的圈子弄得有些糊涂,甚至有些埋怨,那么,他现在终于完整地领会了程书记的策略。对于李言这样以学者自居的知识分子,只讲政治是不够的,那样反而授之以柄,“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今天程书记从大谈历史入手,而且处处高于李言一筹,已先行挫败了他的锐气;接着,切人政治、经济、改革开放,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痛快!自从陈志恒和李言共事以来,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痛快!他侧眼看看李言,嗬,那张白皙、清秀的脸,现在布满阴云;一向神采飞扬的双眉,如今紧紧地皱在一起。尴尬喽!谁被押上“被告席”?请看嘛,眼前这位就是一副“被告”模样!


李言确实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使他痛苦的不是自己理屈词穷,而是程功同志的以势压人。秦屿问题,本来是个百分之百的学术问题,需要的只是科学论证,而无需扯到政治的高度。程功同志左一个马克思、恩格斯、周总理,右一个改革开放,还让别人说什么?史学是一门严肃的科学,它有着自身的是非标准,难道持有不同意见就是反马克思主义、就是反对改革开放吗?秦屿的开发,发展旅游是一条思路,文物保护是另一条思路,难道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讨论一下利弊吗?其实,这两条思路也并不是水火不相容的,为什么非此即彼?难道不能寻找一条两者兼顾、两全其美的方案吗?至于说,把秦屿问题和三峡工程相比拟,程功同志大概以为已经把秦屿提到吓人的高度了,其实,在李言看来并非如此。


“程书记!”在人们以为李言哑口无言的时候,李言却再次发起了反击,“不错,三峡工程当然宏伟之极,但它将创造的财富也是巨大的,而且需要破坏的古迹并不多。现在已成残垣废墟的秭归城是清末修筑的,屈原祠已经是搬迁过重建的,谈不上什么历史价值;现存的云阳张飞庙是清同治九年被川江特大洪水冲毁后重建的,已失去原来的意义;至于丰都鬼城,水位升高后只淹没县城,而不会淹没丰都山上的寺观。何况那些穿凿附会的鬼神偶像也是在多次毁坏后又于近年重建的,即使毁掉了也并不可惜。真正有价值的,如巫山十二峰、奉节白帝城、瞿塘峡夔门等等,在大坝建成、水位升高之后也并不会淹没。所以,三峡大坝的修建,利大于弊,我从来也没有反对过。秦屿就完全不同了。如果铲除文物,建成一座旅游岛,充其量只不过是能赚几个钱的游乐场所而已,而毁掉的秦屿古迹则是独一无二的,其损失远远超过三峡!除了秦屿,我们再到哪里寻找秦代的建筑遗迹?再到哪里寻找保留着秦代古风的先民后裔的群落?改革开放不仅是政治的、经济的,而且是文化的,改革开放决不是割断历史,我们拥有五千年文明的文化、历史,这是一笔宝贵财富,是我们与列强对话的本钱!我不是固执己见,而是出于公心,出于一个史学家的良心,请求党和人民考虑我的意见,以免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这损失不是我个人的,而是全越州、全中国的!”


李言的声音在颤抖,眼睛中闪着莹莹泪花。虽然他明知道即使自己在这里哭诉也很难说服程功,但是仍然不愿放弃最后的一搏。他几乎是在哀求,哪怕程功出于怜悯之心,或者给他一点面子,留一个继续讨论的余地,而不要马上封口,也好。这样,他就可以争取时间对秦屿再作进一步的考察,并且争取上级单位以至中央的支持和社会上广泛的同情,也许事情还会有转机。


程功当然明白这一点。历来发动“政变”的人都有这两手:第一,突然袭击,以求一举成功;第二,如果暂时不能得手,马上换一副嘴脸,说自己“忠心耿耿”啊,“出于公心”啊,此举“迫不得已”啊,以屈求伸,保全实力,伺机反扑。现在,只要他一松口,就会给李言以喘息之机,四处煽风,八方点火,造成声势,局势有可能真正失控,谁胜谁负也就难讲了。


“有意思!如果仅仅是你个人的得失,我们还有必要在这里讨论吗?!”面对着可怜兮兮的李言,程功不但不为那副“苦谏”的架势所动,反而乘胜追击,发起凌厉的攻势。他看了李言一眼,然后面向大家,炯炯双目扫射着会场说,“我和李言同志认识十多年了,在市委、市政府共事也已经四年多了,直到今天才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他那一颗忧国忧民之心、强烈的爱国主义激情!这当然是非常可贵的。但是,这并不能证明除李言同志之外,我们大家就不忧国忧民,就不爱国!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今天,坚持改革开放,积极引进外资,把经济搞活,提高我们的综合国力和人民生活水平,就是最大的政治,就是最具体的爱国!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一件什么事?是要把已经‘死’了的秦屿救活,把这个荒岛建成人间天堂,这难道不是爱国主义而是‘卖国主义’吗?难道就背叛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割断了历史吗?热爱祖国,热爱民族,归根结蒂是要热爱人民,热爱生我们、养我们、辛勤劳作供给我们衣食的父老兄弟姊妹,而不是以古非今、以死人压活人!何况,李言同志仅凭一次匆匆忙忙的走马观花就下结论,在学术上也是极其不严肃的。在考虑秦屿的开发问题之前,我查过越州的旧县志和历来的有关记载,没有发现任何资料足以证明秦屿上的居民是秦代的移民后裔,他们之中也没有任何人承认这一点。至于他们某些生活习惯的特殊,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中国这么大,哪个地方没有自己的民俗?由于秦屿的地理环境的长期封闭,他们和越州人存在某些不同,本在情理之中。而另一方面,秦屿精神病院开设也已经一百五十年,来自全国各地的患者在岛上‘五方杂处’,也势必给长期从事护理工作的人以及岛上居民带来生活习惯和语言上各种影响。李言同志很欣赏秦屿人讲话的‘古奥’,那么,我们越州人讲话就不古奥吗?比如,普通话里的‘吃饭’,我们叫‘食饭’;‘喝茶’,我们叫‘饮茶’;‘看’,我们叫‘睇’;‘迷路’,我们叫‘荡失路’;‘钞票’,我们叫‘银纸’……不是很‘古奥’吗?医生给病人试体温,这是百分之百的新词汇,古代决不会有,可是我们越州人不说‘试体温’,而叫‘探热’,多么‘古奥’啊,难道这也是古人传下来的吗?”


说到这里,程功的嘴角漾起轻蔑的嘲笑,会场上也随之响起咝咝窃笑声。李言上午在发言中特别强调的证据——方言——这道防线,也被程功轻而易举地冲垮了!


“退一万步说,即使李言同志的假说能够成立,”程功继续讲,讲了这一面还要讲另一面,以示辩证,“那也只能说明昨天,而没有理由约束今天、限制明天,不能作为阻碍今天的现代化建设的理由。秦屿的居民,长期以来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极其恶劣的环境之中,他们早就盼望着冲破大自然造成的以及人为的封锁,和大陆上的人民一样,经济繁荣,生活富足。这是正常的、合理的要求,也是时代的要求。他们也是我们越州的人民,也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也是我们的骨肉同胞,而不是像大熊猫那样供人研究的‘活化石’,为了所谓的‘学术价值’,而拒绝他们加入现代化建设的行列,让他们回到两千年前去,过原始落后的生活,这连起码的人道主义都谈不到了。试问:越州的共产党员、越州的人民、秦屿的居民,能够答应吗?!”


说到这里,程功拍案而起,目光巡视着会场上的每一个人。


会场骚动了。如果倒退十几二十年,完全可以相信这里会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不答应,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李言会陷入“全党共讨之,全民共诛之”的境地。但是,毕竟时代不同了,已经十多年不搞运动了,人们对于那种方式已经生疏了,现在该怎么办呢?局势已经十分明朗,程书记的启发已经激起人们对李言的无产阶级义愤,如果不挺身而出地表态,似有支持李言之嫌;但要是真的那样喊起来,也觉得未必妥当,李言毕竟还是市委副书记兼常务副市长,没有“定性”嘛!人们嘁嘁嚓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言愣住了。


一直在速记的《越州日报》小记者被震撼了。如果说,今天上午他曾被李市长极富有煽动性的精辟论证所打动,那么,现在程书记的慷慨陈词则令他热血沸腾。而本市的这两位主要领导人的论点竟然又针锋相对,这让初出茅庐的“无冕之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此时,他唯有守住一个原则:“真实,是新闻的生命。”如实地笔录下这一切,至于如何见报,就听头儿的吧!所幸的是他在今天的会上没有发表自己的任何见解,作为列席会议采访的记者,他本来也没有发言权。至于午饭时乘醉胡说八道的《醉酒歌》……幸好当时主要领导人都不在场,也许不会招来什么麻烦吧?现在,一把手和二把手干起来了,谁还会注意到他呢?在他旁边的电视台老记者当然更是默不做声,忠于职守地把镜头对准程功,录下那大段“高潮戏”,并且捎带着把沸沸扬扬的群众场面也收人磁带。


在与会者当中,对这场惊心动魄的唇枪舌剑最关注的人物是陈志恒。现在,他按捺不住,要发言了,向李言乘胜追击!


但是,就在这时,程功却向陈志恒投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这一瞥,使陈志恒刹那间明白了:程功并不打算掀起一场对李言的“大批判”或者“愤怒声讨”。当年在“文化大革命”中,程功和陈志恒都曾经作为受害者饱尝过那种滋味儿,并且通过切身体会知道,那种大轰大嗡的“群众运动”是极不足取的,其结果往往是被批判者压而不服,反而容易被旁观者同情——同情弱者是人的本性之一。而今天,决不能让李言以“弱者”的形象出现,钻了空子。他哪里是“弱者”?多年来,他在程书记面前一直装扮得极其顺从而且干练,实际上却在脑后长着魏延的“反骨”。这不是吗?程书记到省里开会,离开越州才有几天?李言就凶相毕露,迫不及待地要“逼宫”、“夺权”,这就是程书记选定的“接班人”啊!本来,如果李言不搞这次“政变”,权力很可能会顺利地通过换届落入他手的,程功已经显露出这个意向。既然终身制已不可能,程功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举贤、让权,自己光荣离休。但是,他主动让权给李言是一回事,被李言“夺权”又是一回事,这关系到程功一生从政,在仕途的最后一站,画上一个什么样的句号。如果李言一旦成功,程书记在越州、在省里的声誉就扫地以尽了。至于秦屿的开发,方案本来可以提出一万个,可以博采众长,兼顾文物保护和现代化建设,不见得就一定此是而彼非。李言的发难,其初衷也许仅仅是为了压倒陈志恒这个唯一可以和他竞争的对手,而首当其冲的却是程功。在事实上已经形成的这种局势下,程功所能选择的出路也就只有一条了:与陈志恒联手,制服李言!现在,这个目的基本上已经达到了,李言已经作为一个“政变未遂者”站在“被告席”上,可以从从容容地收拾他,而不必制造群众性的“大批判”那种并不高明的闹剧了。


陈志恒冷静下来,注视着城府比他深得多的程书记。


“同志们!”程功向人们挥挥手,让大家安静,自己也坐下来,从刚才的慷慨激昂、剑拔弩张,迅速恢复到和风细雨、从容不迫,“刚才,我和李言同志都谈了各自的看法。尽管我们两人的意见不完全一致,甚至很不一致,但这是完全正常的,恰恰说明了我们党内生活的民主,是大好事!充分民主,高度集中,是辩证的两个方面。道理越辩越明,从民主到集中。我在前面讲过了,现在还要重申:我们要搞群言堂,不搞一言堂。我和李言同志,所讲的都只是个人意见,不代表党组织。在我们党内,谁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党和人民把管理越州的权力交给了我们,我们没有理由、没有权利滥用这个权力,要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每一个关系到国计民生的方针大计的制定,都要慎而又慎!好了,大家不要光听我们两个人说‘相声’,希望每位同志都谈谈自己的意见,不要人云亦云、随声附和,要拿出真知灼见!下面还有些时间嘛,大家谈!今天谈不完,明天还可以继续论证,一次不行,就开它几次!”


急风暴雨已经过去,雨过天晴,甚至斜阳射处还依稀现出一道彩虹。


也许刚才被电闪雷鸣震懵了的人们一时还不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艳阳高照吧?一个个东张西望,看看谁先打破寂静,发表“真知灼见”。


李言垂下头去。不必说,什么话也不必说了!


“我来讲几句吧?”陈志恒以难得的舒畅绽开了笑颜,“啊,我来讲几句……”


像往常一样,他的每一句话都要重复一次。所不同的是,现在的每一次重复都加重了语气,如同扣一次扳机连发两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