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蒙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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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多方面地表达庄子对于做人与修为的理想,庄子时时转换不同的角度,从多方面对所谓至人——就是修养到了顶级的人——加以描述与塑造。下面一段,他侧重的是讲至人的吸引力与凝聚力、至人的人格魅力。
与鲲鹏展翅不同,更与槁木死灰不同,这里假托鲁哀公提到的“哀骀它”,他是一个面貌奇丑的人,虽然写得也很极端,但更强调的是他的几近神奇的魅力: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
鲁哀公说的这位丑恶之人哀骀它,男子与他相处,不愿意离开他。尤其重要的是,有十几个女子表示,宁愿嫁给他作妾,不愿嫁给他人为妻。他从来不提倡什么东西,没有任何创意,只不过是应和他人的主张而已。他没有君王的地位权力去救助人民于死亡困顿,又没有钱粮财富能引起人们的口腹期待,他并且丑陋得骇人听闻,应和而不创意,见闻不出方圆之内,而连雌雄动物都喜欢他,不顾忌地在他眼前行雌雄之事。他一定有点异于常人的地方……
这是一种个人的、人格与人性的魅力,而不是大道、玄德、为教为师、言语见识、奇形奇功的魅力以至神力,如前面讲过的藐姑山真人、王骀、申徒嘉、无趾等那样。
这可了不得了,中国的老年间,一个妻一个妾,差老鼻子了,妻是主,妾是奴,请看《金瓶梅》,西门庆一死,妾们就由西门妻吴氏做主卖掉了。女人愿意给哀骀它作妾,胜过与他人为妻?在我的印象中中国的文学作品中从来没有这样的描述,只能解释为,哀骀它不但学问好、境界好、看事好、主意多、处世好,而且他是极其性感迷人的男子。这与他面貌丑不丑的关系并不十分密切,丑男、性感,出类拔粹,在拈花惹草方面创出惊人的业绩者,我不是没有见过。
哀骀它真奇人也,十几个女人宁愿给他作妾……这句话,听来惊心动魄。
这个哀骀它,从来不当出头椽子,善于倾听与调动旁人的智慧经验,这样的人容易让旁人觉得舒服。尤其如果他是有志于作官用世,和而不唱(倡),比一大串创意强。如果他是搞科研或文艺创作,和而不唱就只能是三四流从业者。看,他没有高位与权力,无法杀杀生生,他没有财富资源,无法满足饥民的需要。他并无经天纬地、呼风唤雨、奇门遁甲、能掐会算的本领。他平平和和,与禽兽相亲,动物们毫无顾忌地当着他的面行事,或解释为人间男男女女都往他这儿来,按前一种解释,或嫌突兀,按后一种解释,则与前文重复,未免累赘。我个人宁愿取动物交和解。阴阳之大德曰生,雌雄之事,在庄子年代没有丧失它们的神圣感,更不可能被认为是肮脏亵渎。
其实庄子是喜欢特立独行、另类形象、反调奇谈、与众不同、雄辩滔滔的。但是他这里塑造的哀骀它仅仅是相貌上奇丑骇异,性格上却充满了亲和与吸引力,平凡却能服人。他是一个不露锋芒却又极富魅力的至人。和而不唱,不倡,这与老子宣扬的不敢为天下先的原则一致,却与庄子的奇谲姿肆的文体不完全一致。它的文体,从《逍遥游》更多的是表现出来了神奇的与众不同,是超凡脱俗的想像力与思辨力。
这可以说是“智者悖论”。如果是智者,他应该明白亲和的好处,不争的好处,沉默是金的道理,和光同尘的效用,还有时时保持多数派地位、保持“选票”、时时能团结百分之九十五孤立一小撮的效益。同时智者又常常与俗鲜谐,与众不同,个性超常,立论独特,放到哪儿就像皮球扔到水里一样——你死按了半天硬是按他不下去,确实没有庸众那么踏实可靠与令人放心。老子已经说过,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智)者不博,博者不知(智)。但是此话一出,已经是与善辩喜辩甚博者的辩论,是对于万事通的“知识里手”的警告与批判了。像老子这样地“老奸巨滑”了,照样可能因自己的奇谈妙论而惹祸得罪人。
那么一个智者强调自己的和而不唱,这究竟是智语还是昏话呢?如果人人都是和而不唱、不作出头椽子的,那么你的和而不唱论就没有任何智慧含量可言,不过是集体无意识、愚笨或懒惰的表现而已。如果人人皆有扩张欲、表现欲、自我作古、强不知以为知欲,那么你的和而不唱本身就是变调独唱,奇曲大唱了。
世界上许多事都最怕用到自己身上。庄子一面提倡齐物,一面与惠施、与孔丘、与子产、与许多人雄辩不已。同时他一面雄辩惊天,一面幻想着奇丑而吸引男女、和而不唱、雌雄交于前、与世无争、漫涣无心反能治国理政,而且是人见人爱的人生风格。这是庄子的悖论,不争而争,不唱(倡)而唱,齐物而独树一帜,无为而无不为,无知而无不知,特立独行却又人见人爱。
当然,与其去讨论庄子的智者悖论,不如去讨论庄子的对于悖论的超越。西洋人重视的是逻辑规则,是a即a,a非b,a是c就是c,不是c就不是c,不能同时即c非c,叫做同一律、矛盾律与排中律。而中华圣贤的追求恰恰是亦a亦b亦c,非a非b非c,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是有无相生,高下相倾,是对于二元对立命题的超越与泯灭,是有与无的同出而异名,叫做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国人在哲学问题上,与其说是喜欢遵循逻辑推理的规则去发见真理,发现事实与公式,不如说是更喜欢张开想像与联想的翅膀,以诗意的、审美的、感觉的、情绪的——应该说常常是煽情的方式去声明、认定、创造真理,自称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自称是至人圣人神人,自称是无待而可御风,入险境而安危无恙,至少是,即使面貌奇丑也照样迷倒一切男女雌雄。
“……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越说越神了,哀公找了哀骀它来一看,果然奇丑无比。但鲁哀公渐渐将此哀骀它视为挚友,而且托之以国,不足一个月,佩服于他的为人。不到一年,取得了哀公的完全信任。任命他作宰相,他闷声闷气,似乎接受了。却又漫不经心,似乎不想干。哀公说:“我太惭愧了,留不住他,他走了,我感到失落,似乎再无乐趣了。你说,这个哀骀它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前面说到哀骀它的性感,可能一些老同胞接受不了。但是我要说,在我的人生经验中,我知道性感的组成元素中不仅包含着生理的特质,生理的资源,同样也包含着精神的心理的特质与资源。聪明、幽默、勇敢、豁达、决断、热烈、承担、自信,都是男性的性感要素。我在给一些“高管”人员讲课时曾经简而言之,一个男人,一要担当,二要幽默,否则就没有资格娶妻生子,更没有资格***谈情。一个女性,除上面所说大致也需要外,当然我们还会想到温柔与美丽。这里说的美丽也不纯然是外形,而更重视的是精神品位的含义。
或者,由于习惯的关系,我们也许不必大谈性感,而换一个词,叫做活力、生命力、人性化与人情味儿吧。这里包含面容与形体,更包含性格与精神境界、精神能力。这方面好的人物,不仅吸引异性,也给同性以巨大的表率、鼓舞、启发和快乐。所以富有活力的哀骀它不仅吸引异性,也凝聚同性。
我早就有一个说法,叫做智慧也是一种美,而愚蠢、浑噩、蛮横是最最丑陋的。我同样也有这方面的经验,一个人本来外表完全过得去,却由于他的装模作样、穷凶极恶、阴谋诡诈与制造麻烦而确实表现出一副令人作呕的举止风度。
可以假设,哀骀它有极可爱的性格与亲和力。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其类焉尔。
“孔子”又讲了一个令人一怔的故事:说是在楚国,他看到一群小猪在死了的母猪身上吃奶,很快意识到母猪已死,慌忙离去了。原因是母猪已经不像小猪一样地有活气了,已经与小猪不是同类了。
这个故事很极端很刺激,有点“后现代”。也许我们的电影导演愿意制造一点这一类的电影画面。庄子对于形神关系的论述也喜欢极而言之,他强调的就是轻形而重神,轻形式而重内涵。他忽略的是形式反过来也会影响内涵,形反过来也体现着神,一头母猪死了还能吸引一群小猪来吃奶?去你的吧。我个人愿意与养猪专家们讨论,这样的事情我不相信可能发生。
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屡,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
庄子分析说,小猪爱母亲母猪,不是爱母猪的外形,而是爱使这个外形成立的生命活力。例如在战争中死亡的人,并不需要棺槨装饰,受刖刑失去了脚丫子的人,无须再爱惜鞋子。没了根本,它的附庸还有什么意义?这就与死猪的猪形丧失了意义是一样的道理。(而俗人们总是为外形外在的一切操心。)你是为天子所使唤的女人,就不要再剪指甲扎耳朵眼,因为容貌要符合身份。你娶了媳妇啦,宫里也就不再用你了。仅仅为了外形上的完美无缺,已经有这样的讲究,何况一个全德即道德上完美无缺的人呢?
庄子强调内涵比外形重要,实质比现象重要,精神比物质重要的道理。他的举例满天飞舞,他的雄辩淋漓酣畅。他的用意仍然在于指出,人们为了形体的完整会有许多努力,许多讲究,不知道如果没有精神、才德的完整,那些对于形体的完整的努力其实都丧失了意义。而具备了精神上的完整以后,对于形体上的完整的计较,凡更没有任何意义了。没了脚丫子再爱惜鞋子,在战场上壮烈牺牲了,再搞装饰棺木的一套玩艺,大可不必。宫廷里对于当差的男女的一些外形上的讲究,也纯属瞎掰。让我们还是把心思集中到维护精神的完整,教具与德行的完整上来吧。
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如今哀骀它先生没有说什么话就取得了信誉,没有功业上的成就却变成了哀公的近臣,使得鲁哀公将国家交给他管理,还唯恐他不接受,这就说明,他是有完备的德性才能,却不具备足够美好的外形,即他是虽有大德大才,却并未外在化,他是具有大德而没有彰显出来的那种人啊。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说是鲁哀公问:怎么样才能算是“才全”——人格、资质、才能,即精神品位精神能力达到了完满理想的境界了呢?
“仲尼”即孔子的回答是:任何人的一生,都免不掉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的面对与考验。外物在这样相对的两极中变来变去,这就是变化,这就是命运。这样的事体如日夜之交替,而人们常常会觉得,从一开始,叫做压根自己就无能为力,自己的智力掌握不了规划不了这样的规律与命运。在这种情况下,人的精神能力的首要之务是保护住自身不因无常的世事而遭受侵害,反而能经常保持住通畅和悦健康快乐,不因变化而失去自己的平和喜悦。
这就叫自身精神的强大与自足,是与万物接触而不受干扰,接受万物的变化而与时俱化,是一种无切割、无中断、无震荡的通达连续状态,如日接着夜,夜接着日一样地自然而然。是一种与万物的关系像春天一样和煦而且充满生机的状态。
庄子的这种自我保护第一主义,既有它的实惠性、实用性与豁达性、超越性,又是显得多么无奈、多么可悲呀。
庄子的特色之一、本领之一是以最高级的名词修饰自身的最低调的目标。请看他发明创造了多少好词:逍遥、大知、大年、绝云气、负青天、游无穷、神人、旁礴、大樽、大树、天籁、真宰、道枢(大道的枢纽)、环中(圆心)、两行(“双赢”)、以明(做明白人)、圣人、天府(善于包容)、至人、大圣、解者、天倪(自然均衡)、无竟、物化、神遇、天理、踌躇满志、安时、处顺、县(悬)解、心斋、坐驰、内通、虚室生白、吉祥、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鉴明、废然而返、务全、和而不唱……美哉庄子,优哉庄子,壮哉庄周!到了这里,庄子又通过所谓孔子之口提出个“才全”的概念。读庄子做人的这些个理想主张,直如花港观鱼、洛阳赏花,漫天星斗,遍地春风,目不暇给,美不胜收。
细细一想,又生狐疑,高明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无非是图个全生、尽年、豁达、平衡,不遇横祸、不遭刑戳,用鲁迅的话说是“暂时做稳了奴隶”而已。汪洋恣肆、天马行空的庄子,他给自己与人们订下的目标,怎么会是这样卑微!
再想下去,我们又怀疑自己的感受,我们毕竟不可以以今人,以社会主义者、爱国主义者、民主主义者、公民、知识分子、有机知识分子即现代人的观念与对社会环境的认知去要求或裁判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在春秋战国时期,多少人争权争利、求财求官、称王称霸、在所谓立身扬名、光宗耀祖、修齐治平的幌子下大做蠢事、大杀异类、大祸惹身、大害民众。可以说春秋战国时期的杀杀伐伐,表现的是价值的异化,是社会政治斗争尤其是战争的异化、非人性化、非人文化。老子幻想过以他的无为之道来治国平天下,但从无这样的范例。庄子干脆把重点转移到以自身为本上来。庄子更注意的是拯救自我。这可以解释为阿q式的精神胜利,这可以解释为中国式的犬儒主义,这可以解释为一种清高与明智,这可以解释为真正的以人为本与珍惜生命,这可以解释为人生的审美奇想。
见仁见智,全在一心,受益受害,全在一己。
“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问:什么叫德是不着形迹、不露痕迹、未可表现的呢?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答:比如水,完全停止了运动就可以达到平整的极致。达到了平整的极致,也就可以成为依据、成为法度了,可以保持自己的性能而不受外力之激荡了。(是不是庄子那时候已经有了建筑工人使用的类似水平仪的工具?)德是一种和谐与完成的状态,这样的德体现为万物,万物自然也与德无法须臾地分离,德即万物,并无自己的形迹。
中国先哲这样地重视静止、平静,而将运动视为相对的假象式的东西。这不能说不是中华文明的一个特点。当然有它的道理,宇宙万物,都是既有变动不覊的一面又有恒常、守恒、万古如一的一面。变动往往比较表面,容易看得出来。比如一个人,几十年不见,面貌全非,须发皆白,但是他的基本性格可能还与昔日无异,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然也有的时候表面一切如旧,内里正酝酿着大风暴大变化,比如苏联集团解体,没有发生三次世界大战,没有发生武装政变,竟然在1989年末来了个稀里哗啦。比如2008的国际金融海啸,似乎是突然发生的,似乎是说着说着竟弄假成真了!
要能够在表面的恒久中看到正在起变化的因素,在表面的风驰电掣中看到恒长地起着作用的因素。不因为日新月异而眼花缭乱,更不因之而头晕脑胀。不因为天天如此而看不到新的危险新的可能新的变化的契机。这就算有点道行了。
以静止保持平整,保持清醒,保持判断的客观性全面性准确性一贯性。以平衡与静止的状态保持身体各功能的正常运作,从而保持免疫力与健康通畅,保持体力、智力与耐力的最优化,这是可取的,这也是读“庄子”可能获得的一个启发。
同时完全可以也必须敏锐地注视着变化与变化的先兆,有所准备,有所预见,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这二者应该是不矛盾的。没有适当的运动变化,平静就会变成郁积,和谐就会变成掩盖,恒常就会变成矛盾的酝酿与激化,直到爆发冲突,无法收拾。没有应有的平静和谐,变化就会成为恶性的瓦解崩溃混乱灭亡。一个人靠整天天平静、端坐养生,说不定会搞得发疯。一个人靠整天运动锻炼比赛求健康,当然只能是活活累死。一个国家朝令夕改、什么都没有准谱,扰民害民,难以长治久安。一个国家几十年几百年如一日地呆板僵硬,停滞落后,陈陈相因,前途自然也是不妙。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哀公在另外的场合告诉闵子说,当初我南面称王,君临天下,掌管百姓的纲纪,为他们中的某些人犯了死罪应杀而焦虑。我以为我够通晓道理、够能干的了。我后来听到有关至人哀骀它的一些讲述,才明白恐怕自己并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恐怕我还是使用了自身而伤害了吾国。我与孔丘的关系并非君臣上下的关系,我们是修德之友伴啊。
中国人喜欢哲学玄学,喜欢掰扯大道理,说得越概括、越难以做到、甚至难以说清才越好。庄子虚拟的仲尼论至人之德一段,使哀公的仁政观念、常识观念、管理观念自惭形秽,我们只能与之共同拜倒在孔丘与哀骀它的面前,顶礼膜拜、只剩下歌颂赞美的份儿啦。
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甕(ang4)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又是极其极端的类乎矫情的例子。一个贤人甲状腺肥大、连嘴唇都没有长完全、跛足驼背的“十不全”,由于内在的美好而为卫灵公齐桓公喜爱,他们甚至看着正常的人脖子太细,(这有点忽悠了。)
所以说,德有自己的优势长项,形体有自己的应该被忽略的地方,如果一个人该忽略的地方他不忽略,不该忽略的地方他偏偏忽略了,他才真是糊涂健忘,智力太差呢。
一个问题,如果两位君侯没有看中这位伟大的闉跂支离无脤先生呢?究竟是闉跂支离无脤先生的贤德在起作用还是双君侯的权威在起作用呢?
倒是接下来讲的忘记与记住的道理颇有意思,人总得学会衡量,学会观察也学会忽略,学会记住也学会遗忘。什么都注意,什么都记住,就像一个电脑失去了删除、压缩、抗干扰、抗有害信息、抗垃圾邮件的功能,失去了重新格式化的功能,失去了替代与合并的功能;只具有输入、储存、接受信息的功能一样,那就无法工作了,只能报废。
中国的古人早就知道过于明察秋毫了,是不祥的。你的眼睛如果能够把最小的灰尘也看个清清楚楚,你就无法在卧榻上入睡,无法从盘碗中进食。列子上的故事说,伯乐推荐九方皋给秦穆公寻求好马。九方皋告诉穆公找到一匹好马“牝而黄”,即黄毛色的母马,牵来一看,恰恰是黑毛色的公马“牡而骊”秦穆公不满意,伯乐对此反而极度赞扬,说是:“若皋之所观,天机也。”“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马,乃有贵乎马者也。”也是这个意思。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斵(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所以说圣人游走生活于天地之间,以智谋为造孽,以约定为强粘硬连,以施惠德于人为公关手段,以工巧为商业牟利。圣人不耍心眼,不用智。请问,你不砍断什么,又哪里用得着胶粘?没有什么遗缺,哪里用得着故意去施惠积德?不谋利,也就不用为商。不用计谋,不用合约,不留缺失,不求利益,作到这四点就是享受了天飨,获得了天飨,还要向人间求什么呢?
这几句话写得很漂亮,生活就是悠游,如维吾尔谚语所讲,人这一生,除了死亡以外,都是悠游——塔玛霞儿。而所有的麻烦,都是人自己制造出来的。什么事都实实在在,有啥说啥,搞那些个阴谋诡计作啥?什么事都自然互助,信任爱心,还订什么合同?尤其是男女之间,全靠一片真情,怎么可能需要一纸文书与法律条文?大家都是各安其位各得其乐,谁也不欠着谁的,谁也不求谁,谁也用不着给谁施恩行好。同样也就不必算计利益得失赔赚交换。人活一辈子,这是老天爷给的呀,老天爷给了你生命生活活下去的可能,你们人间自己把自己的生活复杂化个什么劲呢?
这是理想,这是把生活与生命高度提纯的结果,这是哲学,这是文学,这是文章文气修辞加逻辑,然而这不可能完全变成事实。事实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活着就有欲望,有得失,有竞争,有冲突,有烦恼,有嗔怨,不但需要思虑,而且需要约束直至强制……呜呼,有你受的呀!
哈哈,正是因为有烦恼嗔怨争夺不满足,才越是应该想想庄子讲的这方面的道理呀!许多人知道的是那个“不斗行吗”的理,当然有理,确实某些情况下你得奋力一搏,不能一味退让。但就算是搏了斗了拼过了,也要知道,同时老庄这边还有个“不争,故莫能与之争”的理,这同样也是金不换的钻石定律。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而且庄子给你开了处方,有人之外形,能够合群,能够和光同尘,不劳脱离大众,与世对立,那也是故意较劲。又能够超越人之常情,超越一般俗人的欲望心、争夺心、计谋心、胶合心、行好心、利益心,而与天道,与大自然,与大道合而为一。你很渺小,因为你是人形,你又很伟大,因为我即天,天即我,身即道,道即身。大哉圣人!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问庄子,人是无情的吗?庄子说,就是。惠子说,人却没有情感,这怎么能算人呢?庄子说大道给了他面貌,老天给了他形体,怎么能说不是人呢?
庄子的意思似乎是在说,大道与老天并没有给他情感。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接着上面的话惠子提出了疑惑,既然叫人怎么能无情呢?庄子说,你说的无情不是我说的无情,我所说的无情是不因一己的主观好恶而使自己内心受伤害,正常地自然地生活着而不给自己的生活添加什么外物。惠子说没有生活资料的添加,怎么能够使自身存在?庄子说,道给了面貌,天给了形体,不必因主观好恶、喜怒哀乐而使内心受伤。如今像你这样,你神气流失,你的精力辛劳,靠着树还在琢磨劳神,倚在枯萎的梧桐树干上打盹,不知珍惜自己的天飨天形即自然而然的生活道路,却忙着去进行坚白之类的心劳日绌的辩论。
人能够无情吗?这里弄成了烦琐辩论。庄子所说的情与惠子据说的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的情之概念不在一个平面上。庄子的定义是不因个人的好恶喜怒而伤身,一切自然而然,不必人为地去增加麻烦。于是有情无情之争,便变成了“自然乎、抑人为地去努力乎”之争了。庄子联系惠子的实际,说他是劳精散神,不知内敛与听其自然,不知天意不去与天合和,庄子的非情论至少在概念运用上并不能说服太多的人,他的用意还是听其自然四个字。不过他形容与批评的惠子的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靠树吟咏或倚树琢磨、凭几而闭目休息,仍然比今天的思想者辩论者生活于电脑麦克风手机书报资料之间听起来要舒服一些。如果惠子生活在今天,他的处境,他的生存环境,说不定会更恶劣得多呢。
无论如何,庄子在这里提出了一个新的命题:无情,此前,似乎少有这种说法。不要因个人的好恶来内伤其身,这是庄子对于自己提倡的无情的解释,但没有展开。有了或者过于注意自身的好恶,对自己、对本性会造成伤害,这个说法似乎远远没有引起庄学家的重视与研讨。
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这都是情的规范,孔子要求的是情的中庸化、适度化、非极端化。此类说法还有“发乎情,止乎礼”,以礼、以文明规范来约束情,说明孔子也看到了情的可能的泛滥的消极后果。而庄子提得彻底:无情。这个提法客观上与后世引进中国的佛家的一些说法接近。爱欲、烦恼、嗔怨,都是情。佛门剃度,要剪断三千烦恼丝——削发,应该说这是无情化的一项操作程序。也许情是对心智的一种干扰?是对老子所提倡的虚静心态的破坏?从中国历史来看,过多的情面、人情、私情的讲究甚至于有害于廉政建设。绝对的无情难以做到,警惕滥情警惕因私情而坏政务……也许我们有可能从庄子的这一说法中得到一些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