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关于叶赛宁

作者:艾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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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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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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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820字

五十年前,一九三一年在巴黎,我对诗歌发生了兴趣,买了一些诗集,其中也有几本法文翻译的俄罗斯的诗:普希金诗选、勃洛克的《十二个》、马雅可夫斯基的《穿裤子的云》、叶赛宁的《无赖汉的忏悔》。这些诗,都是我作为学习法文用的。


一天,和我同房住的人有一个法文老师波兰的女青年,看到我的桌子上的诗集,惊叫起来:“你喜欢诗!”然后拿起马雅可夫斯基的那本说:“马雅可夫斯基自杀了!”


我说:“自杀的是叶赛宁。”好像为了纠正她。


她说:“叶赛宁是五年前自杀的;马雅可夫斯基是最近自杀的。”我听了之后,感到惘然。


马雅可夫斯基和叶赛宁两个诗人,在同一时代里,从不同程度上迎接了十月革命。马雅可夫斯基从未来主义的一群中走出来,大声疾呼地奔向革命,写了大量的歌颂无产阶级胜利的诗篇,他的诗是不朽的;


而叶赛宁,从意象主义者们中间出来,以旧俄罗斯农民的眼光,看着暴风雪疾驰而至的心情迎接了革命。他的诗充满了哀怨,留给人们以难忘的纪念。


叶赛宁的诗,反映了对旧俄罗斯的依恋,他从土地出发,含情脉脉地,申述了他的思念。


叶赛宁最早出现的诗是一九一〇年,当时他只有十五岁。


在那白菜的畦垅上;


流动着红色的水浪;


那是小小的枫树苗儿;


吸吮着母亲绿色的***。


他从十五岁开始,就写了大量的情诗。像他写的《拉起来》:


拉起来,拉起红色的手风琴;


美丽的姑娘到牧场思念情人;


燃烧在心中的莓果,闪出矢车菊的光;


我拉起手风琴,歌唱那蓝色的眼睛。


闪动在湖中的缕缕波纹不是霞光;


那是山坡后面你那绣花的围巾。


拉起来,拉起红色的手风琴;


让美丽的姑娘能听出情人的喉音。


这样的诗,给当时充满神秘主义的诗坛一股十分强烈的田园的芬芳。人们怀着欣喜接受了他的访谒。他到了莫斯科,一边做店员、校对员,一边参加当时的文艺团体的活动,他也写了现在题材的诗《铁匠》:“以新的力量,向太阳飞去吧,在它的光芒中,把希望之火燃烧起来。”


一九一五年,他在彼得堡和当时着名的诗人勃洛克交往,受到他象征主义的影响。勃洛克是非常赞赏他的。


他出版了第一个诗集《扫墓日》,给文坛以震动。像耕牛跑进了客厅,受到惊奇的欢迎。


一九一七年大革命来临。他把革命看做“尊贵的客人”,要他母亲“明天早点把我叫酲……我要去迎接一位尊贵的客人……在我们的房子里点起一盏灯,人们都说,我将成为俄罗斯的着名诗人……你喂养的褐色奶牛的乳汁,滴进了笔尖,滋润着我的诗篇”。


他热情地歌颂革命,“太阳的光辉在天空永存”;革命“预示着美好生活的来临”:


金色的俄罗斯,高唱吧,高唱,


急切的风不停地把歌声送往四方!


欢乐的人正浓蘸着喜悦,


书写你那牧人痛苦的篇章。


金色的俄罗斯,高唱吧,高唱。


我爱那水浪激荡的絮语声,


我爱那波涛中明亮的星星。


美好已经把灾难代替,


人民都生活在幸福中。


我爱那水浪激荡的絮语声。


“我低头看田地,仰头看上苍,青空和地上都会有天堂……我知道,我坚信只要有一双勤劳能干的手就会有喷香的乳汁润解庄稼人绝望的愁肠。”


一九二一年他写了《诗人》,显然是自己的宣言:


诗人,他打击着敌人,


把真理当作母亲,


像爱同胞兄弟热爱人们,


时刻准备为他们茹苦含辛。


他随心所做的一切,


其他的人无法完成。


这才是诗人,人民的诗人,


祖国土地的诗人!


但他好像始终在恋爱中,被人抛弃与抛弃别人,时而悲苦,时而欢欣;他生活得颓废、狂热……他和当时着名的舞蹈家邓肯结婚,她比他大十七岁。他到欧美旅行。


他的母亲反对他写诗,也反对他的生活方式。一九二四年,他接到母亲来信,劝他“不如劳动在田里,早些学会耕田扶犁”、“你父亲常空空地计算,你写的诗篇,究竟能值多少戈比”、“在这个世界里,你失去了孩子,妻也被别人娶去”、“我家没有车辆和马匹”,“根据你的才智,在乡委员会里,可以当主席”。


他给母亲的回信里说:“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做些什么”,“我最爱的是春天”。“我更爱,春天的急流泛滥”,“但是,我深爱的,那是春天的壮景,我称它伟大的革命!只有为了它,我才肯去自愿忍受一切苦痛,我的心唯把它等待,久久盼它早日来临”、“……我们已经武装起来了,它正在发挥着威严:有人坐在大炮旁边,有人拿起战斗的笔杆”。最后说:“当时光到来,熊熊大火能把整个大地照亮……”


他怎么能回到家乡去过农民的生活呢?他已离不开城市的喧闹的环境。


他依然写着情诗,依然过着忽而悲哀、忽而兴奋的生活。他是为爱情所苦,而又摆脱不掉爱情的人。


他的爱情诗是和大自然联系起来的,是和土地、庄稼、树林、草地结合起来的。他的诗,和周围的景色联系得那末紧密,真切,动人,具有奇异的魅力,以致达到难于磨灭的境地。正因为如此,时间再久,也还保留着新鲜的活力。他也毫不掩盖自己的思想感情:


我是谁?我不过是个爱幻想的人,


蓝色的眼神丧失在烟雾之中,


我跟世上某些人一样,


随随便便地浪费自己的青春,


跟你亲吻,我习以为常,


因为我吻过很多人,很多人,


我说那钟情、动听的话,


像划火柴一样容易、轻松。


他也常常哀叹流失了的年华,哀叹一去不复返的岁月


碧蓝的夜晚、月照的夜晚,


那时,我多么年轻又好看。


难以阻拦呵,再也不能相见,


一切都从身边飞走了,很远,很远……


心儿凉了,双眸也已发暗,


幸福是碧蓝的,呵,月照的夜晚。


他甚至采取自我嘲讽:“我是个光棍、无赖,写写诗,我酗酒、变傻”;但是,


但我的心是热的,


趁它还未冷却生出霜花,


白桦林的俄罗斯呀,


被抛弃的姑娘,我爱她。


眼着着他所爱的那个旧俄罗斯,那个生长着赤杨林的田野,那个急驰着雪橇的那个他沉溺地爱着的俄罗斯将要消失了:


风雪正急速地旋转,旋转,


那是别人的马车奔驰在田间。


车上坐着一位陌生的青年,


我的幸福在哪里?我的快乐又在哪边?


呵,就在这急旋的风雪下面,


疾驰的马车把我的一切夺走了。


他为自己和他所生活的时代唱着挽歌。他看见死亡向他逼近,“穿孝的白桦林哭遍了整个树林”,他向世界告别了:


……


再见,朋友,不相握,不交谈,


无须把愁和悲锁在眉尖


在这样的生活中,死并不新鲜,


但活着,当然,也不叫人稀罕。


他已患了精神抑郁症,这一年(一九二五年)的十二月,他自杀。那时,他才三十岁。


他死时,马雅可夫斯基曾说:“死是容易的;活着却更难。”过了五年,一九三〇年,马雅可夫斯基自己也自杀了,死时留下一个纸条:“生命的小船,触上爱情的暗礁。”他,也只有三十七岁。


伟大的十月革命,以无比强大的威力继续前进。这两个诗人,都曾经歌颂了革命,不管他们的死是由于政治的原因还是个人生活上的悲剧,都是革命大洪流中激起的浪花。


一九三二年七月,我在上海被捕入狱,所带的诗集全被抄家抄走了。在这个世界上,无论革命与反革命都是国际性的。


一九八一年十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