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晓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4
|本章字节:5544字
20世纪80年代以后,“差距”二字,几成国人口语。改革开放伊始,门户渐敞,欧风徐入,吾往彼至,两相比照,于是我们“猛丁”地发现了自己和西方发达国家之间的区别。那区别意味着显而易见的落后。那落后令我们汗颜。于是在惊呼“差距”的同时,油然而生自觉“补课”的迫切愿望。
要补一些什么课呢?
首先要补经济发展模式一课;还要补上企业管理方法一课;科研水平也不能再居于人下了;教育的理念更应迎头赶上;至于国民文明素质,那还用说吗?哪一个国家的人不希望别国人夸自己是文明的人呢?……
一言以蔽之,中国人迫切想要补上的,差不多是完完整整的资本主义一课。对于中国人,资本主义终于不再是洪水猛兽,只不过是“一课”而已了。一批又一批形形色色出国考察的人士,所怀着的,仿佛皆是一种朝圣拜贤的心理。而归国后所作的一场场不同屋顶下的报告,口径却都是空前一致的—不但存在,而且比我们自己想象的更大,也更多。“课”不但必须补,而且时不我待;胆子要大一些,步子要快一些,思想要更解放一些……
时至今日,我们确实补上了不少方面的“课”。那些“课”补得很及时,亦殊破禁忌。对于中国之崛起,助推作用不言而喻。
二十余年弹指一挥间,倘我们反观昨天,会发现一个特别奇怪的现象,那就是—从昨天到今天,我们张口“差距”闭口“补课”,虔虔诚诚地自我提醒了二十余年,却很少听到一种格外响亮又格外能引起共鸣的声音—其实我们在文化方面与西方发达国家相比也是有差距的!而且,那差距也很大。客观地看待,恐怕我们曾落后过还不止五十年。尽管如今看来,别人的文化在时尚着、娱乐着;我们的文化也同样在时尚着、娱乐着;但拂去时尚的浮光掠影,娱乐之喧寂,那差距又分分明明地呈现着了,换言之,时尚过后娱乐过后的他们,足下踏石,因而也踏实。那是一块文化的石。而我们,竭力以比他们更时尚更娱乐的姿态表演着我们当今的文化,为的是和他们一样,然彼此彼此之后,脚下却似无物。总而言之,给我们这么一种印象—我们整个的民族,精神上似乎已无所依傍,于是,文化上也只能比别人更不消停地时尚和娱乐。一旦不时尚不娱乐了,我们的文化便失语了。倘真的停止时尚停止娱乐,我们睁大我们的眼,也许看不到我们剩下来的文化还有什么……
乃因那差距决定的。
人文现象、人文意识、人文思潮—人类用了有文字以来五千余年的时间,缓慢而又自信地完成着文化的演进。在这五千余年的时间里,我们中国人在文化思想方面是无愧于世的。即使不比别人优秀,也起码不比别人落后。
然而到了近代,情况大相径庭了。
当西方的文化在人文主义旗帜的引领下高歌猛进的时候,我们却迎来了腐朽又腐败因而注定没落的封建王朝的末叶。
落后就挨打,这一句话不应仅仅被诠释被理解为经济落后科技落后军事落后了就挨打。
文化落后了也是要挨打的。
因为,我们从一个国家落后的现象回顾它的历史,必能自五十年前一百年前或更长时间以前它的文化思想中,指证出它以后在政治、经济、科学、军事、教育、国民素质等等诸方面必然落后的真正原因。
怎么能指望清王朝也乐于跟进人类历史发展的阶段,能动性地迈向资本主义?它视资本主义如厄运,统治心理上当然憎恨人文主义的文化思想。
故我对于大唱清王朝赞歌的文化现象是极为嫌恶的。
我以我眼看历史,它面临了腐朽又腐败的时期,它对人文主义文化思想便很憎恨。
到了“五四”运动,当中国人终于在清王朝的废墟上祭起人文主义文化思想旗帜时,西方资本主义文化业已基本完成了初期人文主义的启蒙和普及。
自由要的是人性权利;平等要的是人生权利;博爱主张的是社会原则。
以为西方初期人文主义所言之“平等”乃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一种长期以来的曲解。
如果一个国家的法律都不能平等地对待它的一切公民,那么这个国家有点悬。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连人文主义所主张的平等的底线都根本算不上。
西方初期人文主义所言之“平等”—乃指人人生来都有权向他或她的国家诉求受教育的权利、从事职业的权利、生病就医的权利,和其他种种社会保障的权利。而这当是国家的至高义务。
“五四”运动是我们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下的一剂猛药。它的功过,此不赘言。然而它是一场夭折了的人文主义的文化启蒙运动,却是不争的事实。
后来呢,军阀割据,烽烟四起,连年内战,“城头变幻大王旗”—任何的文化思想,都难弘扬。文化不知何处去,处处空留文化城。
再后来,日寇猖獗,山河破碎……
接着是内战……
文化何曾有过喘息的时候?
而1949年以后,中国进入了以服务于阶级斗争的文化为主流文化的阶段,连人道主义也成为文化避之不及的雷区;而“自由”和“平等”,则成为文化所猛烈攻击的“反动”文化思想……
那时,西方诸国之文化,已开始进入后人文时期,即提升资本主义形象的文化建构时期。
如今我们反观中国20世纪80年代的种种文化现象,一切正面意义的总和,其实只不过是在做着西方许许多多文化知识分子早就通力而为,并且做得卓有成效的事情。
雨果也罢,安徒生也罢,他们一百七八十年前所启蒙的文化思想,比一百七八十年后的所有中国文化知识分子共同的文化思想成果还要影响深远。
80年代的中国文化思想刚刚显示出些许人文主义的色彩,却招致了两场政治运动的当头棒喝……
我以我眼看来,其后的某些事情,实在也是文化太过受压,思想太过郁闷的结果。
商业文化的时代来了。
时尚文化的时代来了。
娱乐文化的时代来了。
我们现当代文化链环上断缺的一环,依然断缺着……
若问,我们和我们的下一代,乃至下一代的下一代,在商业的、时尚的、娱乐的文化背景前狂欢之时,谁能告诉我,脚下垫着什么没有?倘有,那“东西”的成色是什么?倘竟没有,我们又该为我们的下一代做点什么?怎么做?
我困惑。
一个国家的当下状态,所反应的必是它此前五十年来,一百年来,两百年来乃至更长时期以来的文化的演进过程。
我们的文化,端详它半个多世纪里的容貌,在人文主义的思想方面是太稀缺了,而要在极其商业的、时尚的、娱乐的、快餐式的文化时代补上这一课,形同亡羊补牢也。
但那也不能不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