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晓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4
|本章字节:11574字
这里说的北方,不是地域,而是人名。男人的名。
他姓周。
周北方乃是首都钢铁公司前任“第一把手”周冠武的第二个儿子。
周冠武在北京在全国冶金系统,曾是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全国人大代表。中央候补委员。自从1993年邓小平去首钢巡视了一次以后,他又似乎是一个有着硬邦邦的“背景”的人物了。亦即老百姓所说的“通天”人物了。其实那也算不得什么非同小可的巡视。不过就是走走,看看,说了些话而已。却被某些人存心某些人无意地传播得神秘兮兮的,沸沸扬扬的,在当年的中国,仿佛成了一件莫测高深的大事。巡视的结果,据说是使我们的一位副总理,不得不被动之极地亲率十来位部长,也在其后去到首钢“现场办公”,对周冠武直言相问:“那么你对中央还有些什么特殊要求,只管开口提吧!”
我的首钢的朋友们这么告诉我的。
于是周冠武似乎既不但“通天”,而且似乎就要改姓了似的。
周北方那时已是首钢的什么对外贸易公司的总经理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揽首钢对外贸易的完全的实权,也是首钢最重要的权力之一。能够直接“领导”他的那唯一的人,正是他的父亲周冠武。恰如大丘庄的禹作敏才有资格“领导”自己的也当什么总经理的儿子一样。
北方当年也曾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即世人统称为“北大荒知青”中的一个。我不太清楚他在北大荒究竟待了几年。我认识他是在知青返城以后。具体说,是在1989年。
那一年北京当年的“北大荒知青”发起搞了一次《北大荒知青十年回顾展》。我是组委会成员之一。北方也是。搞“回顾展”,当然需要资金。资金要靠向社会各方面拉赞助。我至今并不清楚当年究竟拉了多少赞助。我在这方面毫无能力。我只参与形式和内容的审定与策划。绝大部分解说词是我写的。而北方的贡献则大概在赞助方面。当然也非是他个人赞助。他当时已是首钢某公司的副总经理了。已经可以个人做主批一笔赞助款项了。
“北大荒知青”们因为当年精神上肩负着“屯垦戍边”的使命,而且按军队建制组编,故彼此又互视为“战友”。不管当年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间隔着团或间隔着师的,都特别看重当年的一份“战友情”,便是那种常被世人羡慕也常遭世人冷嘲热讽的“知青情结”。
当年,组委会中不止一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北方很够意思。一听要搞‘回顾展’,二话没讲,爽爽快快地就答应了。而且表示,只要有用得着他的方面,只要他不十分为难的事,绝不推诿。”
故在我还没见到他之前,已受着“战友”们的影响,对他颇怀好感了。
“回顾展”结束以后,我终于在组委会的一次答谢活动中见到了他。高高的个子,相貌堂堂,身材魁梧。他似乎是个不善言谈的男人。而我在那种场合也往往话不多。我们之间没单独交谈什么。
答谢自然少不了吃饭。饭桌上,有人一再悄悄建议我郑重其事地说几句什么。我想我说什么呢?非要说,无非就是再重复别人已说过多次的,对赞助者衷心表示感激的话。也的确是心里想说的话。经济是基础。没钱办不成“回顾展”。
我正打算说,不料北方却先于我站了起来,擎着杯对我开口道:“晓声,刚才咱们已全体干了几杯了。这一杯我单敬你—你以前的几篇反映咱们北大荒知青生活和返城经历的我几乎都看过。但我也老老实实承认,近年来很少看了。忙,顾不上看了。我对你有个希望,我想也能代表在座的大家,以及不在座的我们更多的战友。这希望就是—再为咱们北大荒知青多写几部好作品!别光写咱们当年被发配那一段生活,再写写咱们今天龙腾云虎生风大有作为前途不可限量的一批!这一批是咱们北大荒知青的骄傲!”
于是众人鼓掌。
于是他一饮而尽。
我只能舍命陪君子,也一饮而尽。
那是他在答谢活动中说得最多的一段话。落座后不久,他因还有公务,先走了。
而我打算对他说的感激的话,因为那一杯酒的迷晕作用,在他走前竟没对他说成。
我当时觉得他对我说的话还是很中肯的。非是虚与周旋之语。现在也这么认为。这倒不因他对我似乎另眼相看,而因他的坦率。比如他说“近年来很少看了。忙,顾不上看了”。若换一个说起话来预先在心里掂量再三的“战友”,当着我这个以写为职业的人,定会省略了不说。
于是我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不久他设宴回谢我们一干人等。由于他是主人,由于在首钢地盘内的一家宾馆,他的话比上一次多了。酒也喝得主动了。初识那种拘谨荡然无存,渐渐在言谈举止方面,有意无意地显出了一个“前途不可限量”者的无比自信和踌躇满志。但绝没有到得意忘形的地步。也许别的“战友”们都并未看出来,只不过因为我是写的,对人的观察太细致太敏感罢了。
却没有破坏我对他的好印象。
我一向认为,若一个人有某种自信的资本,踌躇满志是理所当然的。
那时我只视他是我的一个幸运地开始了人生的第二次转机的“战友”,并不将他和他的父亲连在一起看待。
周冠武是怎样的一个人物我并不感兴趣。
周冠武在首钢再怎么的“一句顶一万句”,再怎么的一跺脚全首钢都颤,也是既抬举不到我头上,并奈何不了我一丝一毫的。
何况,当时我也只不过从别的“战友”们的口中,片片断断地了解到北方的父亲是一个“特权人物”,以及如何厚爱北方这个儿子罢了。
那一次我们之间也没多聊什么。
大约三个月以后,他的一位秘书给我打来电话,说北方希望见我一次。我问什么事,答曰不清楚。
于是我们在一天下午见了。
是他到我家来。我在街口迎他。他坐的是一辆很高级很气派的大轿车,我对轿车的级别所知等于零。仅能看出那是一辆外国名车。中国造不出那么高级那么气派的大轿车。
他开门见山地和我谈两件事—第一,希望我调到首钢去。更准确地说,是希望我考虑考虑能否调到他名下去……
这太出乎我意料。
我怔了半晌,讷讷地说我是作家,调去了能做什么呢?
他说—晓声,其实也不需要你具体做什么,平时等于将你闲养起来。需要的时候,你为首钢动动你的脑,动动你的笔就行了。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关系吧。不过我可不是仅仅将你当“兵”养,而是当“将”养。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只要不过分,包在我身上……
我暗想,那么一来,我不是成了“幕僚”了么?
依我的常识,古今中外、凡甘为“幕僚”的人,几乎无有好下场者。何况,做“幕僚”,得有起码的资格。我只会写。除了这“一技之长”,其他方面几近于废人。自忖毫无充当“幕僚”的任何资格。但北方他当面坐着,真挚而又虔诚,使我不忍坚拒。只好施以缓兵之计,说容我慎思以后再做答复。
北方他给了我一个星期的考虑时间。
第二,是请我执笔,写一部反映首钢“改革开放”之“大思路”的“系列报道电视片”。并从拷克箱内取出一叠材料给我。说要求成为首钢的一部“磁带文献”,希望在全国造成巨大反响……
当时我正日日埋头于自己的计划内创作,当即推诿,深表歉意。
便见北方脸色一沉,分明地,有些不悦起来。
他说不是没人愿写,愿写的人多极了。说这事其实本与他的职责无关,是他“横插了一杠子”,手拍胸脯替我大包大揽的。因为他对我的能力有完全的信任度,认为非我莫属。
闻言我竟诚惶诚恐。深觉自己太辜负他的信任,也太驳他的面子。叫他怎么向别人解释呢?不是等于拿他在别人面前的威望不当一回事么?
于是我又赶紧补充如下的话—一定认认真真地看材料,倘自认为可以胜任,宁肯将自己的计划内创作后延……
他脸上这才重露笑容,大手在我肩头一拍,义气厚重地说:“还是战友!客套话我不讲了。否则,我离开你家,心里可就太别扭了!”
一星期后,他的秘书再打来电话,我将两件事都婉言回绝了。
秘书说:“北方就在一旁,您直接跟他谈吧!”
而我最怕直接跟他谈。实在不知该怎么谈。我天生缺乏回绝别人的智慧和技巧。在这方面我是个低能儿。
便急说:“不必直接和他谈了。千万别打扰他的工作!你替我转告就行了……”
放下电话,我觉得仿佛做了对不起他一辈子的什么事似的。一年多互无联络。
第三年中,我们北影文学部的一位老同志,央我帮他在首钢工作的儿媳妇调调岗位。我曾和他谈过北方。并许下过诺言,只要在首钢的范围内,若有什么需要关照之事,由我开口求助于北方,似乎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但在我回绝了北方的好意之后,尤其在一年多互无联络之后,此事令我左右为难。
几经犹豫,最终还是给北方写了一封信。
我想这肯定是一封不被理睬、没有回音的信。
竟很快收到了秘书替他的回信。信中说一定“亲自过问一下”,“当成件事儿办”。
此事并未办成。
但我知道,他属下的一名人事处长,的的确确是替他“当成件事儿办”过的。并不完全是虚与委蛇的应付,也有我那北影老同志的儿媳妇期望值过高,后来改变了初衷的因素。
这使我对北方十分感激。
每有新书出版,总想寄他一册,但一忆起他“顾不上看”的话,便打消念头了。
我开始在某些场合,从某些人口中,较多地听到关于北方,关于他父亲的种种议论了。
北京人是敏感的。不少人都称得上是半个“中国现象专家”。
我开始替他担着份儿忧。
当年的“战友”中有人说:“周北方现在能力大得很,身份也高贵得很了,出国住总统套房,与某某公子亲密无间,几乎可以称兄道弟了!”
首钢的朋友中有人说:“首钢快成周家的父子承包公司了。周冠武会见重要的外国商团,陪晤的往往只有他儿子!”
很知内情的社会人士中有人说:“除了一个陈希同,周冠武根本不将北京市委放在眼里!他对陈例外,那也是认为陈和他背靠同样的大树!否则他敢一贯地傲视冶金部,公开与中央和国务院的方针政策大唱反调?”
我曾亲见过一册首钢的“内刊”—《开拓》。周冠武的标准照占据整个封面。篇目中的特大字通栏标题竟是—“周冠武同志最新指示”,“冠武书记发表重要谈话”云云。
我不能不认为,我所听到的种种,无论出于哪些人之口,都不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的。
于是我决定给北方写一封信。
执笔在手,面对稿纸,竟不知从何谈起。
尽管如此,信还是写了,也寄给他了。
不过只有两行字。是用很粗的签名笔写的。写在一张洁白的打印纸上。
那两行字是—高山之巅无美木,伤于多阳也;大树之下无美草,伤于多阴也。
我是用楷书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写的。希望他能压在他办公桌的玻璃板下,自省且自律,自警且自诫。
我是用最大信封寄的。因不愿折那一页纸。而且贴的挂号邮票。我想他肯定是收到了的。我已无法将我想要说的话表达得更明白更易懂了。除非他弱智。
我抄录给他的是汉朝刘向的两句话。
没有回音。
我也并不期待着回音。
只不过是对他毕竟帮过我一次的回报。虽则非是我本人求助于他,而是替别人求助于他。
如果说还有别的什么因素促使的话,那便是“知青战友”间的一种情谊了。倘在他那一方,对我确曾有过的话。我想最初无疑是有的。这我能感觉到。我也不弱智。我想后来就消弭了。因为那是我和他双方都无法长久保持的。好比《红灯记》中李玉和唱的—“两股道上跑的车,行的不是一条路”。
再后来,收到过以他名义寄来的一份印制精美的请柬—他的公司将举行什么晚会。
一名当年的“战友”也收到了,打电话问我去不去?
我说不去。
又问没空儿?
我说有空儿也不去。
再问为什么?
我忍不住大声吼—你听着,周北方正在得意洋洋地迈向险境!腐败在我们这一代人中也会物色扩散体的!……
对方沉默良久,低声说:“那我也不去……”
再再后来,就听到他被逮捕了。
我相信,此一经济大案,在全国公布以后,周冠武将因他的儿子而又一时间“名声大噪”了。正如北方因他的父亲,当初由一名“北大荒知青”而在首钢青云直上,几步跃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职。
有传言说他已经死了。
有传言说他并未死。但成了植物人,不能更多地交待什么了。
有人认为他不死也得被枪毙。
有人认为他还能更多地交待什么也没用。因为牵扯到了某某公子,因某某公子又必然地将影响到……
好像就要像有些人胡说的那样什么反腐败亡党,不反腐败亡国。
未免太偏激、太悲观。但老百姓的头脑中,自有他们自己的逻辑。不管这种逻辑错与对。
正如他们说—死了谁地球都会照样转!中国都会照样发展。
但我每每想及北方,心中总不禁顿生一缕悲哀。
如果他不是周冠武的儿子,他的人生绝不会这么个了结法儿。
如果他不和那一个“公子”关系密切,他的人生也不会这么个了结法儿。
如果他父亲不自恃有“背景”,两年前就该弃权下台了。也就不会自作主张地将他推到类乎首钢“第一把手”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接班人”的地位……如果……
北方,北方,你知道么?—我为你一叹再叹……
叹你,于你又有何意义呢?
悲你,于我又有何祈求呢?
嗟呼:
无受天损易,
无受人益难,
古来香饵下,
触口是铦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