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骥才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本章字节:13290字
正如父亲再三嘱告的话,辫子一使出来,就给他招惹一串麻烦,先是玻璃花,玻璃花引来戴奎一,戴奎一引来在西市上的砸砖头的王砍天,王砍天又引来鸟市上拉硬弓的柳梆子……全都叫他抽跑了。几天前,四门千总马老爷打发人拿来帖子请他去,想派给他一个小缺,在护城营当什长,只教授武功,别的不干,饷银不高,倒是清闲得很。但他家世代不沾官场,他相信:进了官场,没好下场。当即对千总爷说,自己只会耍辫子,属于歪门邪道,拳脚棍棒,一概不通,推掉了这个差事。千总爷也不勉强他,只叫他耍耍辫子,当玩意儿看看,他不好再推辞,花里胡哨耍一通,耍上性,还当场打落飞来飞去的几只蜻蜓,千总爷看得眼珠子都瞪圆了,当即把府、县、镇、署、前后左右中各营的几位老爷用轿子抬来,叫他重新再耍一遍。他只得照样再耍耍,不用真本事,几位老爷已经开了眼,赏了他许多财物。老爷们一点头,傻二的大名就不是歪名。于是,从早到晚,都有人来拜师。人们不知道他的姓氏名号,又不好问,人家都出了名,还好问人家姓嘛叫嘛,只得尊称他“傻二爷”。他三十来岁,一直被人称呼贱名“傻二”,忽然贱名后边加个“爷”字,反而有点别扭。他还想叫傻二,还想卖豆腐,但已经不行了,眼下,只有一条祖传的规矩得牢牢把住,便是不收徒弟。他不管那些求师心切的人怎么死磨硬泡,索性拴上门,砸门也不开,饿了就炸豆腐吃。但是,总不能天天吃炸豆腐活下去吧。
他捏着自己这条大辫子,耳听外边把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神鞭”的绰号,愈叫愈响,真不知是祸是福,是吉是凶。一方面,他想到这辫子居然把地面上那些各霸一方的有头有脸的人物,统统打得晕头转向,暗暗自得;另一方面他又犯嘀咕,天津卫这地方,藏龙卧虎,潜龙伏蛟,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后边有能人,以后不知还要引出嘛样的凶神恶煞呢。他总有点不祥的预感!
六回祖师爷亮相
不出所料,三天后,有人又嚷又叫,使劲砸门了。听声音,就知不是好来的。开门看,又是玻璃花。但这小子一见傻二就后退三步,好像是怕叫辫子抽上,看来他是给辫子抽怕了。
然而,今儿玻璃花精神挺足,大拇指往后一挑,撅着下巴说:
“傻巴,你看看,今儿谁来会你了?”
大门外停着一顶双人抬的精致的轿子。前后跟着八个汉子,一水青布衫,月白缎套裤,粉绿腰带,带子上的金线穗儿压着脚面;脚上穿薄底快靴,头上各一顶短梁小帽,显得鲜亮爽利。单从这跟随的衣着上看,轿子里坐的绝非一般人。此地人多官多,官儿从七品数到一品,城里城外到处都竖着旗杆刁斗,老爷便是各种各样的了。谁知这是谁?但这阵势已经把傻二唬住了。
“怔着干嘛?”玻璃花朝傻二厉声叫道,“还不有请索老爷。”
傻二说:“有请索老爷!”心里却糊里糊涂,不知这索老爷是哪位。
轿夫扬起轿杆,两个跟随上去左右一齐撩起轿帘,打里边走出一个老者:清瘦脸儿,灰白胡子,眉毛像谷穗长长地从两边耷拉下来;身穿一件扎眼的金黄团花袍子,宝蓝色贡缎马褂,帽翅上顶着一块碧绿的翡翠帽正,镶在带牙的金托子上。他耷拉眼皮,像闭着眼,似乎根本没瞧傻二,大气之极。看上去,不是微服私访的大官,就是家财万贯的大老爷,多半是来请自己去做武师或护院的。他正盘算,万一这位大老爷请他,自己怎么谢绝。但玻璃花一说出这老头姓名,叫他心里像敲锣似的一响:
“索天响,索老爷。津门武林的祖师爷,不认得,还是装不认得?”
天津谁人不知索天响的威名!他在武林中稳坐头把交椅。都说,单指拿大顶,脚踢苍蝇,躺在蜘蛛网上睡觉,是他的“三绝”。他住在西门里镇署对过的板桥胡同,但幽居深院,找他不见,也从不在公众前露面,他的名帖却没有走不通的地方。大人物都是金脸银脸儿,本都是难得瞧见的,今儿居然找到他门上。傻二不明其故,又有些受宠若惊。他恭恭敬敬给索天响作了长揖,说道:
“你老要是不赚脏,就请屋里坐,我给您泡茶。”
索天响好像没听见他说话,眼睛仍旧半闭半睁,不说话,也不动地方。
玻璃花便朝傻二叫道:
“索老爷是嘛身份,能进你狗窝?索老爷听说你小子眼里没人,叫你见识见识,也教教你今后怎么做人。”
傻二慌忙摇手,惊慌地说:
“不成,不成,我哪是索老师傅的对手!身份,辈分,能耐,都差着十万八千里,绝不成!索老师傅,傻二在您面前,屁也不是。”
索天响的神气好像睡着一样。待傻二说完,他却开口冷冷地说:“你不是要拿什么‘神鞭’,把我当‘冰猴’抽吗?”嗓音又哑又硬,像是训人。
“我可不敢这么狂!索老师傅,我……”傻二不知是惊是怕,说不出话来。
“好,我问你,你的功夫跟谁学的?”索天响依旧半闭着眼。
“傻二这点能耐是家传的。”
“哪门哪派?”
“门派?提不上门派。我爹也没跟我说过。”
索天响轻蔑地一笑,依旧闭着眼说:“没有门派,叫嘛功夫?那不成了戴奎一的江湖之技了?好,我先考考你的见识,你——”他虽然听见傻二惶恐的推辞声,还是硬逼着问道:“天津卫谁的功夫最高?”
“自然是您索老师傅,您底下才是霍元甲、鼻子李、铁手黄。”傻二说完脸上掬出笑容,以为索天响听了准高兴。
谁知索天响听到霍、李、黄三个,两边嘴角同时向下一撇,似乎说那三个在他名字后边也不行,应当只提他一个才是。索天响干咳两声,又问:
“武林人常说,南拳北脚。你会几种南拳?”
“我——一种也没见过。”傻二挺窘。
“哼,你这也自称练武之人。那你说,你听说过几种南拳?”索天响的口气,很像主考官。
“……听人说,梅花拳厉害得很。我还听……”
“胡说!”索天响截住他的话说,“南北都有梅花拳,你说是哪个?北方查拳分十路。一路母子,二路行手,三路飞脚,四路升平,五路关东,六路埋伏,七路才是梅花。南拳分大小梅花拳,并非十分厉害。厉害的要数——刘拳,蔡李佛拳,洪佛拳,白眉拳,虎鹤双形拳,龙形拳,南杖拳,螳螂拳,插拳,黑虎拳,太虎拳,龙门拳,铁线拳,天罡拳……”
索天响一口气顺溜地说出一百多种,傻二听得瞪圆小眼,心想今儿碰上高人,该栽跟头了。
玻璃花得意之极,叫着:
“傻巴,听傻了吧!你有师娘吗?”
索天响的跟随们也都面露讥笑。
索天响接着问道:“你上辈说没说,你这点功夫,是从哪路拳里化来的?”这口气愈加咄咄逼人。
“形意吧——好像是。”
“好,你说,形意为谁所创?”
“说不好!是不是达摩老祖创的?”
“哈哈,达摩老祖!那都是乡野之人,不学无术,以讹传讹。你连形意拳的开山鼻祖都说不出来,也敢把自己和形意扯到一块。这形意本是国朝初年山西蒲州人姬龙丰所创。张芸的《形意拳述真》说,‘明清之交有姬公际可,字隆风者,蒲东诸冯人,精大枪术,遍游海内,访求名师,至终南山,得岳武穆五拳谱,意既纯粹,理亦明畅,后受之于曹继武,于是传衍下来。’这在雍正十三年的《心意六合拳谱》、马学礼的《形意拳谱》上都有记载。形意分三派。河南一派,传马学礼,山西一派传戴龙邦,河北一派由戴龙邦传给李洛能。你既是安次县人,家学形意,可知道李洛能?”
傻二听得汗都下来了,他摇摇头,但不甘心在玻璃花和周围一些人眼里一无所知,草包一个,想了想便说:
“我爹曾对我说,我祖上创这辫子功,是从豹子甩尾悟出来的。这便是得到‘形意’的要领。”
“更是胡说!你要说‘少林五拳’,还扯得上。‘少林五拳’为龙、虎、豹、蛇、鹤五形拳,内应心、肝、脾、肺、肾五脏,外应金、木、水、火、土五行,并与精、力、气、骨、神交互修炼,其中确有一门‘豹形拳’。形意的‘十二形’为熊、鹞、龙、虎、龟、燕、蛇、猴、马、鸡、鹰、鸟台,哪来的‘豹’?形意要六合,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肩与胯合,肘与腰合,手与足合。还有三层道理,三层功夫,你可懂?”
“嘛叫‘三层’?”傻二搭不上腔,真像个不掺假的傻巴了。
“嘿,今儿可算费了牛劲。听着,三层道理是——练精化气,练气走神,练神还虚。三层功夫是——一层明劲,二层暗劲,三层化劲。你连这个也没听说过?我的徒孙也能背出来呢!”
“我真正嘛也不懂。你老跟我盘道,我嘛也说不出来。”
“好笑!凭你这点道行,也想往津门武林中插进一脚来?还要称王?可笑!你年轻,不懂事,才这样轻狂。我可以告明白你,打你没生下来,这世上的每一寸地面上都有名有姓。你想立足,谈何容易。你别是缺心眼儿吧!”
玻璃花和众人一齐哄笑。
“索老师傅,我绝不想往武林里扎。我只会耍几下辫子,身上的功夫就像破鞋跟儿——提不上。”傻二认真地说。
“噢?”索天响一直半闭的眼睛忽然睁开,一双灰眼珠淡而无光。他问:“你身上没功夫?”
“我能骗您?您不信就试试我。”
“好,我试试你。你动辫子吗?”索天响说。
“不动辫子,就试腿脚,您一摸就知我身上没功夫。”
索天响说:“咱有话在先,说好就试腿脚啊!”然后双手一分,就要用武。
一个跟随上来问索天响,是否脱去袍褂,索天响摇摇头,只把袍子的前襟提起来别在腰带上,对傻二说一句:“我这叫‘三十六招连环脚’,瞧!”说着就来到傻二跟前,两条腿使出踢、蹬、踹、点、扫、铲、勾、弹,专取傻二下盘。一招一式,有姿有态,出手绝非寻常,颇有大家气派。傻二忽想起春和营造厂的粉刷师傅毛吹灯,每次粉刷房子,都穿一身黑,一举一动,像天福戏园老生马全禄的做派那么讲究。刷完浆,身上居然一个白点不沾。凡是这种高手,举动就不一般,自己绝不可有半点大意。他想到父亲教过他的八字身法——吞、吐、沉、浮、闪、展、腾、落,一边回忆,一边用心使用,虽然生疏,倒能躲左避右,应付一气。他因有言在先,不动辫子,逢到机会也绝不甩出辫子来。打了一阵子,觉得有点奇怪,这索老师傅的拳脚固然有招有式,举手投足讲究又好看,怎么没有叫人触目惊心、突兀险奇的招数?看来,这老头不愿意欺侮晚辈,有意对自己摆摆样子,并不打算伤害自己。这也是人家祖师爷该有的气度。
这是五月天气,今儿芒种,天阴发闷。索天响两边太阳穴已经沁出汗来,脑袋晃动,太阳穴,就像蝉翼一般,闪闪发亮。按说索天响这种轻功极佳的人不该这样,也许年岁大了,毕竟不如年少,再过数招,居然“呼呼”有些微喘。傻二说:“你老是不是歇一歇?”索天响乘他说话,不大留意,冷不防扬起一脚,直踹傻二的小肚子,这一脚可是往要害的地方去的。傻二不由得来个“嫦娥摆腰”,刚好把这脚让过去。索天响踢空,用劲又过猛,险些把身子带出去。他赶忙收腿,一时立不稳,慌乱中两只手摆了摆,才算立住身子,就势手一指傻二,说道:
“你既然累了,我让你喘喘。”
在场的人都看出索天响有些气力不济。傻二心想,这老头儿远道来,闷在轿子里,中了暑热吧,便收住式子,说:“我去给你老端茶。”刚转身,只觉得身后寒光一闪,一阵冷森森的风直奔自己的后脖子。他心想不好,头上的发辫反应比他的念头更快。“啪”一响,再扭身,只见地上插着一柄半尺多长扎眼的快刀。索天响像木头柱子戳着发呆,右手的手背上有一条红红的印子,显然是给自己的辫子抽的。而自己的发辫已然搭在肩上,就像玩蛇的,绕在肩上的大青蛇,随时都会再蹿出来。这突然的变化,叫众人看傻了。有人想到,怪不得索天响刚才不脱袍褂,原来怀里藏刀,那傻二又是怎么比眨眼还快,把这刀抽落在地上的?
索天响偷袭不成,一不做二不休,抢上一步要去拔插在地上的刀子,傻二的辫子比他的手快得多,辫梢一卷刀把,往上一拔,就劲刷地扔出去,嚓!直剁到左边一棵大柳树上,深入寸许,震颤有声。
四下响起叫好声!
索天响浑身上下,数脸皮没色了。他对傻二说话的口气依然挺大:“你小子言而无信,称不上武林中人,说好不动辫子,乘我不防动了。你等着,改天叫你尝尝少林正宗‘山’字辈儿的佛门拳。所谓内、初、山、寺、团、同、胜、国、少、年、用、者、思、多、猷、民,都是大架佛门,‘山’字是前三辈,使出这功夫,保叫你断筋折骨,皮开肉裂!”说完这套话,一头钻进轿子,不等跟随上来落轿帘,自己就把轿帘拉下来,跟着就走。那玻璃花已然跑到轿子前边去,走得更快。
傻二站着没动,眼瞅着飞快而去的轿子,心里纳闷,这等声名吓人的人物,怎么一动真格的就完了。见面先盘道,拿辈分当锤子,迎头先一下,论功夫,一身花拳绣腿,全是样子活。一分能耐,两分嘴,三分架子。能耐不行就动嘴,嘴顶不住还有架子撑着。他原先以为天底下的人都比自己强,从来不知自己这条辫子,把这些头头脸脸的人全划拉了。原来大人物,一半靠名,那名是哪来的,只有他妈鬼知道了。他开始相信自己的本领了。他高高兴兴走进院子,关上门,站在当院,拿桩提气,认认真真耍了一套祖传的一百单八式的辫子功。他愈发感到这辫子真是随心所欲,挥洒自如,刚猛又轻柔,灵巧又恢弘,似有一股扫荡天下、所向无敌之势。他脑袋一晃,刷,辫子顺溜溜盘绕在头顶,这时他心里拱起一股暖乎乎的美劲儿,但冷静下来之后,又觉得这美劲儿里头,还是混着一些模模糊糊、说不清楚的不安。是啊,世上的事不知道的总比知道的多,想象的总比实在的容易得多。走着瞧吧!
七回广来洋货店的掌柜杨殿起
人像蜜蜂,哪儿开花往哪儿飞。
您点儿高时,乱哄哄一大团围住您,没法分清;可是等到您点儿低的时候,真假远近,可就立时看得一清二楚。天津卫有句俗话,叫做:倒霉认朋友。
这几个月,落了坯的玻璃花算尝到了倒霉的滋味。没人理他,也没人怕他。一个人,就是一股子精气神。像他这类人,没人怕,一切全完。他没胆子在估衣街上露面了,那里的威风、便宜、势头、气候,连侯家后大小店铺以及姑娘班子里的油水,一概都叫死崔霸去。他后悔,当年他势头最硬时,没借着死崔打坏自己一只眼,把他废了。现在干瞪眼、生气,也没辙。谁叫自己栽给傻二?怨谁,怨天怨地,不如怨自己,往往坏事的根由还是自己。
他不敢再去找人帮忙。戴奎一,王砍天,柳梆子,全弄得身败名裂。他指望索天响打败傻二,谁想到这祖师爷竟是唬牌的。索天响挨了一辫子,露了馅,回去后,家里边差点儿叫徒弟们端了。傻二“神鞭”的威名便加倍叫响。人们一谈起“神鞭”,自然扯到玻璃花。就是他在皇会上一闹,才惹出这条“神鞭”,要不傻二今天还在卖炸豆腐,埋没着呢!因此无论谁说神鞭,还都得从他那天“四脚朝天”的大跟头说起。愈是把神鞭说神了,就愈得把他说得惨些。他还能牛气起来?只有甘心当小狗子。
有一天,他没钱花了,就来到东北城角三义庙左近的展家,敲门后,找飞来凤借钱。胡妈出来拿一包碎银子,说是二奶奶给他的。他觉得这样有点像打发要饭的,又一想自己当下还不如要饭的呢,便接过银包,对胡妈说:“告诉你家二奶奶,钱花完了,还来找她。”他用这些银子混了二十天,花完了,真的又来敲后门,胡妈出来告诉他:大奶奶把二奶奶锁起来了。他不信,以为飞来凤不理他。便隔着那堵磨砖对缝的高墙,往里边扔砖头,把院子里的金鱼缸砸碎了,引出展家几个男仆要抓他,吓得他一口气跑到海河边,在盐坨里藏了一天一夜,饿了就抓点盐末子往嘴上抹抹。第二天清早才爬出来,刚走到宫北,忽听有人叫“三爷”。他心里一惊,因为这几个月没听人叫他“三爷”了。扭头瞧,原来是广来洋货店的掌柜杨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