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子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本章字节:2560字
俄罗斯当代油画来到哈尔滨,就像邻居的一个农人,用旧式马车载来了一车摞起来的篮子。你拎下一篮:哦,原来是黄熟了的麦穗!再提下一篮:啊,是姹紫嫣红的花朵!当你被花朵的芬芳所陶醉时,又一篮新鲜的水果朝你眨着水灵灵的大眼了。你把篮子一个个从车上卸下,发现那里面还有刚出炉的面包、碧绿的蔬菜、肥嘟嘟的鱼、散发着松香气的劈柴、毛茸茸的小狗、羽毛亮丽的鸡和闪着银光的瓷盘。
透过这些静物,我们能看到生养了它们的土地、森林、河流、房屋、果园、炉台等人间景致。当然,还能看到烘托了这一切的天上圣景:如火的晚霞、洁白的云朵、蛇一样飞舞的雷电以及星光灿烂的银河。
这就是俄罗斯当代油画给我的第一眼印象,既有扑面而来的热烈奔放的人间烟火气息,又有生就的忧郁和高贵之气。
这些油画创作年代较早的,应该是弗里德曼的《雪融》、索洛金的《契诃夫在叶尼塞河边》、兹韦尔科夫的《多云的天气》、罗基奥诺夫夫妇的《车间里》、瓦伊什利亚的《霍鲁伊镇的泥泞》、苏达科夫的《猎手》以及马克西莫夫的一些作品。这些诞生于苏联解体前的作品,深沉、凝重、大气,你能透过苍凉的画面,感受到这个民族勃勃的心跳,听到他们灵魂深处的歌唱。
一个大国的解体,如同一颗巨石陨落,它弥散的尘埃带给艺术家的精神苦闷可想而知。有一小部分画作用色花哨、轻飘,表现的主题简单、贫乏,细看创作年代,都是苏联刚刚解体的那几年的作品。只有内心世界空虚和寂寞,画家才会使用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以掩饰内心的不安和焦躁。相反,内心世界饱满丰富的时候,我们能从单一的色彩中感受出夺目的绚丽。
然而俄罗斯毕竟是俄罗斯,它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就如同希施金《在遥远的北方》中描绘的那棵山崖上苍劲的雪松一样,威严而华美,所以画家们很快又能从短暂的骚动中回归传统。就我看到的这些油画来讲,近几年的作品又呈现着博大、深沉的气象了。比如波利卡尔波夫的《春汛》,索罗明·尼古拉的《农村》、《林中水洼》、《空手而归》,柴尼科夫的《报春花》,阿廖欣的《雪橇》,依力诺娃的《一生》,奥尔洛夫·维克多的《农家花园》等。在这些画作中,我们能看到生机盎然地浸在春水中的树木,晶莹得如孩童眼睛一般的水洼,寒流中温暖的使者——雪橇,以及依偎在农家花园前的、像一顶枝形吊灯一样散发着光明的太阳花。当然,我们也看到了人:穿着白袍子孤寂地坐在沙发上的老女人,依栏而歇的空手而归的猎人,穿着红衣戴着红帽的女驯马师。
我两次去看俄罗斯当代油画展,虽然展厅闷热难当,可我却从这些画作上感受到了如水的清凉。那河畔的轻雾、花朵上的露滴,已经悄悄滑入我心深处。
我最喜欢的,是那幅《霍鲁伊镇的泥泞》,看到它,我的眼睛会湿润。这样的泥泞我再熟悉不过了。一个人的命运同一个国家的命运一样,总是在经历了巨大的磨难后才更加有前行的勇气。能在深重的泥泞中跋涉而行,也是一种幸福啊。俄罗斯的春天,正因为脱胎于这样的泥泞,异常地壮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