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阎连科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本章字节:8100字
到夏季,东京形势严峻,日本军西进速度很快,城里的商家纷纷关门歇业。多数公立、私立中学,也都迁出京城,将学校设在较远县境。有的师生,逃往陕西,到西安去了。居民们则是为了残破家业,心想横竖都是一个艰难日子,苦挨苦熬。各罩鸡派,也有人逃到乡下避难。喂鸡本来是闲日子的乐事,日子里没了闲心,斗鸡还有什么意义?姥爷则不同,不喂鸡他活着干什么?可惜这个年月,到包公湖鸡都很难碰到一个同行,有时反倒会碰上扛枪的青年军、国民军的兵。他们把枪横在肩上,见了别人尚可,见了斗鸡的,便怒目视之,像说:什么时候了,还斗鸡!因此,姥爷索性也不外出,赶鸡时,有时在院里,有时起早床,就在门口胡同。这时期,老姥姥已子孙满堂,二男三女,虽有吃有穿,媳妇又孝,端吃端喝,可毕竟老了,七十多岁,对兵乱感到格外心慌。
几天前,马道街的店铺,连连遭劫,都是光天白日拿货不付钱。于是,为了安全,“达宏杂店”也关了门。老姥姥的弟弟要回乡下躲躲,劝姐也回娘家静静心。老姥姥想,趁还能走动,最后到那个偏远老家看一眼也好,就同弟弟离开东京,租了一辆毛驴车,回乡下老家了。
姥爷把老姥姥和舅送到城外大路上,还给母亲买了很多乡下没有的东西,如洋糖、洋火、洋糕点,嘱托母亲早日回来,让舅回来时带点乡下的地瓜吃。
东京有句俗话,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话就在姥爷家里应验了。在老姥姥走后第三天,天气不好,从早上阴到午,似乎要下雨,终又不肯下,满天乌云,满城水气,街里的空气又湿又粘。姥爷喂罢了鸡,给鸡了腿,忙到半午晌时,正想搬竹床到院里树下歇歇精神,忽然有个爱看斗鸡的小伙从门外闯进来。
“清本叔——不好了!”
姥爷怀疑着。
“啥事?”
“不好了,你快出去看吧!”
“日本军打进东京我也不去看……”
“不是……是达宏杂店的掌柜和奶奶……”
这下把姥爷惊了。
“出、啥事啦?!”
“去吧叔……都到门口啦!”
这是几十年来,我姥爷不曾有过的紧张。他招呼一声媳妇,就跟着那小伙大步出了院子。果真的,就是拉着母亲走的那辆毛驴车,又把母亲给拉回来了。车停在门口,毛驴打着喷嚏,车把式在一边吸着旱烟,舅在拉扯着车上的被子,和围上来的胡同里的邻居们正从车上朝下抬着啥儿。这时候,谁说了啥话,舅就拨开人群,满脸灰白地站到人群外。
“清本……你娘遭灾了!”
姥爷一下子被吓住,竟突然呆在人群外,木木地盯着车上的被子不动。他看见被子鼓鼓的,被头上露出一撮银白枯干的头发,心立马抽起来。
“别呆着,”舅说,“先把你娘抬下来,让车子先走,人家把式也记着自己家。”
就和想的一样,姥爷掀开车上的被子,看见母亲那张脸,干瘦到纯是皮和骨头,黄得如烧纸一样;眼窝陷下去,看不清眼是闭上了,还是睁着的。她穿的衣服,被驴车颠得扭来扭去,脖子下塌了一个又深又大的坑。
娘死了……
人之生死就这么简单。三天前,娘还活脱脱的,说着娘家里的一些旧事;走了三天,再回来就算永别东京了。舅和姥爷叙说他姐的死时,说得非常淡然,非常轻飘。说他们离开东京,沿着铁路朝东走,快到家时,途经桃花镇,碰上军队往火车站运粮食,先要把镇上的粮食装上汽车。这其间有段距离,是当兵的用肩扛。等他们走近了,当兵的就要用他们的毛驴车。过来一个日本兵,在车前叽哩咕啦说了一阵,谁也不懂,都吓得脸白,又不知该如何是好。那日本兵急了,上前揪住老姥姥胸口的衣服,把老姥姥提起来,放在地上,将车赶走了,这下他们明白是要用驴车的,心都稳了。可转身一看,老姥姥已经躺在地上断了气。
她是被吓死的。
虽说日本兵提着她往地上放得并不重,可她活了七十多岁,是第一次听了听不懂的话,第一次见了外国的人,她就这么活生生的被日本兵给吓死了。
“娘的……”姥爷说,“用车也不能揪住胸口啊!”
舅舅道:“日本人嘛……你还没见过日本军队做的惨事哩,乡下比城里灾还重。”
“操他祖宗!”
埋了母亲,姥爷多日都没了轻松兴致。一个人说死就死了,这么大的事,确又这么简单。死了,那些军队的人且连问也不问一声,就当没有那回事……人命呀!是别的?连斗鸡有病死了,他们还都认真埋葬,把鸡头、鸡爪取下,送给罩派主持看看,证明是真的死了,不是把鸡送给了外罩,何况是人……这事叫姥爷惊讶,叫姥爷生恨。
如何能不恨呢,母亲死了,在倪家如同塌了天。兵慌马乱,生意不好做,一开店门就惹事生非。且姐姐过了世,当舅的到底对外甥是另一个态度。
“我该走了,在这也不敢开店门……清本,你也半身入土的年龄,不能老系着斗鸡,到了独掌门户的时候。”
搁下几句话,舅舅真的走了。这样一来,一个家庭的担子,是完完全全放在了姥爷的肩上。这叫他如何能够担当得起?光景逼着,不担也得担。其实,姥爷所能做的,就是夜里睡在店里,守守半空的一间仓库,真让他开门作卖,实是一件难事,何况东京又不断下雨,乡下人压根儿不太进城,城里人又不太出门,加之还有政府的税。然而日子是坐吃山空,粮完了,舅留的钱也日日少去。想到未来的艰难时,姥爷打开了仓库门,看看存货到底能把岁月维持到什么时候。谁知门一开,一股霉潮气味差点把他熏晕过去。他这才发现,所谓仓库存货,竟全是腐烂的小麦。一包一包,整整堆到梁顶,面积占去半间房子。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来,几个月前,舅对他说,要勤看仓库,白天把风窗关死,晚上半夜时打开,有机会就卖,没机会别动。他一直以为,仓库里存的是木耳、核桃、干菜,没想到竟是粮食!姥爷用手摸了一下麻袋,麻丝像干草样立马断开一个口,粘在一块的粮食团儿,长出了半指长的白毛。挨着地的一层麻袋,小麦全都生出了芽子,嫩黄的芽,在麻袋外密密盖了一层……姥爷感到真正遇上了疑难。小麦是不能吃了,卖也卖不出去,这是母亲和舅留给他的活命保障,倒弄得扔也不敢扔,让政府知道自己囤积粮食还得要命!
有几日,姥爷连斗鸡也喂得潦草起来,愁得日夜都不能睡觉。然事情到了最后,得了个圆满结尾。有一天,姥爷去买小米喂鸡,到鼓楼广场,见鼓楼正面,贴了很大一张红纸,上书八个大字:请求义捐,支援前线。红纸下,有个青年,剃了个三七分发头,在大声喊话,说日本军就要完了,前线开始了大反攻,望各界人士、商贾,为救国救亡,慷慨解囊,力扶前线将士。那个喊话的青年身下,站了一大片人,姥爷注意瞧一眼,发现大都是马道街大小商户,老板、经理、掌柜、跑腿的小二,几乎都在那里。这时候,“义捐”两个字,在姥爷心里滚球般动了一阵,最后,他下了个决心,匆匆低头离开了鼓楼。
那日,姥爷发现东京热闹处,哪里都有“义捐救国,支援前线”的标语,标语旁都有喊话的青年。也许事该如此,让姥爷有一伟大作为的。本来,离开鼓楼,从马道街穿过时,他已不想义捐之事,可到大相国寺门口时,偏碰到一个熟人。
“清本,清本兄!”
在相国寺义捐场中,有人叫着挤出来。
姥爷回头打量着。
“我呀,不认识啦……郑联同,十多年前受伤在你家住过一夜……”
就是这样,邂逅了。离别十多年的时间,人群如麻的东京城,能叫两个有一夜之交的人,相碰到一块儿,可真叫我姥爷感到是命运所使。一夜之交的乡下人,已非往日所比。他显然干了大事业。那一天的东京义捐活动,就是由他发起组织的。说为了还愿,他非请姥爷吃一顿饭,叙叙十余年的别事。于是,两个人进了馆子,要了两碗烩面。
他们从午饭前,谈到午饭后。话题从斗鸡开始,又到斗鸡结束。
最后,姥爷毅然到郑先生那里,在“义捐注册”上签了字。
十余石小麦,颗粒不留,全都支援了前线。
“就是粮食不好……”姥爷歉意地拉着郑先生的手。
“前线的人,连鞋底都吃了!”郑先生说。
去达宏杂店拉麦那天,政府在门口挂了彩绸,敲了锣鼓,把整个东京城都惊动得天翻地覆。
我姥爷好光彩,直到几十年后,他将近百岁,对此事还记忆犹新,谈起来仍满面红光,洋洋得意。
这对姥爷是大事,对东京也是大事,对国家又何尝不是大事。此后,姥爷成了商界义捐援前的典型,被前线打仗的人称道,被东京市民称道,被鸡界朋友称道,很在东京城里沸沸扬扬了一段日子,直到解放以后,东京上下,很多人都还记得姥爷的这一事迹。
可这等慷慨作为,悖逆了商人本性。你慷慨了,受了政府的褒奖,不是从另一个方面,揭示着别的商贾不大方、不爱国、不支援前线吗?不是逼着众商户都要大解腰囊吗?
一日,方老板家公子方明见了我姥爷。
“倪先生,听说你生意做大了,捐了十石小麦,身上没打个寒颤?”
姥爷当然知道其中话意。
“为了国事,你也可以捐点嘛。”
方公子淡然一笑。
“我方明只管经商,名利是身外之物。”
姥爷冷眼一望方先生。
“我倪清本斗了大半生鸡,除了鸡子以外,其余的东西,也是身外之物,概不放在眼里。”
方先生想了想。
“这么说来,我要请倪先生压下‘达宏杂店’和我斗一场,倪先生也会应下的?”
姥爷一怔。
“我说过了,除了鸡,别的都是身外之物。”
方先生正经了。
“好!有言在先,政局稳了,我方明和倪先生疯斗一场。”
姥爷很有气度地一笑。
“方先生回去把鸡子喂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