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中天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8
|本章字节:6290字
历史是一盘难以猜透的棋,常常看得人暗自心惊,不明白那神秘的棋手在怎样敲打键盘。比方说,同为第一代文明,为什么资格最老的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年代接近的哈拉巴、克里特、奥尔梅克都湮灭了,唯独我们硕果仅存?
同为世界性文明,为什么罗马会灭亡,汉唐却能延续发展?
为什么文明三要素之谜,要由中华、伊斯兰和西方现代来揭晓?为什么前一种秘密大白于天下后,就会有另一种文明来接手?为什么解开密码的次序,恰恰是方式、精神、价值?
为什么历史的顺序,刚好跟逻辑的顺序相反?
这些,都是需要破译的“达芬奇密码”。
但有一点却是清楚的。那就是:只有中华、伊斯兰和西方现代,才代表了三代文明、三种类型、三个时代和文明三要素,同时最具世界性。因此,这三大文明有可能就是文明意志的集中体现,当之无愧地可以成为“第一世界”。也因此,我们民族必将被赋予新的使命,再次为人类做出卓越贡献。至于赋予者是谁,并不重要。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管他叫“历史”。
这不是想当然。
前面说过,文明是液态的。液态的文明,犹太像油,西方像酒,伊斯兰像奶,中华像水。水,是开放的、兼容的、平和的,原本纯净而素朴。纯净,故天下皆能与之相和;素埃及土耳其索马里霍尔木兹海峡巴基斯坦印度斯里兰卡孟加拉泰国印度尼西亚合浦广州泉州肯尼亚阿曼朴,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的确,上善若水。什么信仰都没有,反倒有可能容得下所有的宗教、所有的信仰。你要信上帝吗?可以。你要信真主吗?可以。你要信佛祖吗?可以。你要我跟着你们信这个信那个吗?也可以。反正祭神的时候,我们不过权当他存在(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这神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教的,根本无所谓。
于是前有三教合流(儒、道、释),后有五族共和(汉、满、蒙、回、藏)。中华文明的大发展,中华民族的大团圆,就这样实现。
南宋到明初五六百年间的中国福建泉州,甚至为世界各民族的宗教,创造了一个和平共处的环境,相互交流的平台。当时的泉州,方圆三里之内,佛寺(佛教)、道观(道教)、神庙(印度教)、教堂(基督教)、清真寺(伊斯兰教)、礼拜寺(犹太教),还有祭祀孔子的文庙、祭祀关羽的关帝庙、祭祀妈祖的天后宫,六大宗教九种庙宇比邻而立,几近摩肩擦背。摩尼教的草庵虽然不在这三里之内,却与华严寺共处同一山头,只不过“你在这边,我在那边”。
山头可以共享,寺庙也能。比如开元寺是佛教的,里面却有道教和印度教的神像,侍立在佛祖两旁的则是黑人。真武庙是道观,却同时供奉佛像,还专为穆斯林辟出一块做礼拜的地方。不同宗教的信徒甚至可以在同一个地方举行各自的仪式,你拜你的,我拜我的,没有冲突,只有祥和。
这是怎样的一种文明奇观!
能创造这种奇观的地方,岂非有着内在的神奇力量?有这样神奇力量的民族,岂非应该为所有文明的对话,搭建一个开放平台?尽管这个平台,也只是将来建立起全人类共同文明的一个过渡和跳板。
那才真叫“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事实上,当今世界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开放平台。这个平台,也只能由没有宗教和信仰的文明来搭建。没错,信仰是个好东西。一个人真有信仰,就不但会有底线,还会有境界。一个民族真有信仰,则不但会有凝聚力,还会有持续性。这可以由历史来证明。历史上的文明,有的无宗教,如希腊;有的多神教,如印度;有的一神教,如伊斯兰。结果怎么样呢?无宗教的昙花一现,多神教的偏安一隅,一神教的走向世界。
显然,只有一神教的信仰,才是真信仰;一神教的文明,才有世界性。因为多中心即无中心,多信仰即无信仰。
真理只有一个,信仰也一样。
因此,一神教和有信仰的族群,往往更有“文化自觉性”
和“文明使命感”。西方人甚至认为,创造文明是人对同类的必履之职。这当然同样是好事。问题在于,世界上的一神教并非只有一家,唯一的神也就并不唯一。这下麻烦了。你也有使命,我也有使命,你也有信仰,我也有信仰,而你我的使命和信仰又是格格不入的,这又如何是好呢?退让?那我的就不叫使命不叫信仰。不让?可不得打起来。所谓“文明的冲突”
便由此而生,尽管冲突的背后有利益的驱动。
这时,中华文明便应该有所作为了。
中华在人类文明中的位置不来自信仰,而来自历史。是的,其他直接从原始社会诞生的第一代文明都湮灭了。现存的文明中,世界性的西方和伊斯兰,地区性和民族性的斯拉夫、非洲、拉美、印度、日本,都有宗教和信仰的背景。从史前时代直接诞生,没有宗教和信仰,却又有世界性,而且能长期延续的,只有中华文明。这是全世界的唯一。
如此独一无二,不能不让人怀疑是历史出于文明的意志而埋下的伏笔,也不能不让人重新思考文明是什么,宗教和信仰的意义又是什么。是啊,人类为什么要有宗教呢?是因为要有信仰。为什么要有信仰呢?是因为要有核心价值。有价值和价值观,才会有精神和方式。由此创立的文明,也才可持续发展。可见信仰也只是手段和载体,核心价值才是关键。它是如此地至关重要和不可或缺,以至于必须借用上帝或安拉的名义,以神谕的方式说出来。
这就是信仰的秘密。
现在事情十分清楚。我们民族能不能实现伟大复兴,进而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关键就在核心价值观。没有核心价值,或者价值观不恒定,经济再发达,也只能是“身强力壮,东张西望;钱包鼓鼓,六神无主”。
然而这里面恰恰有麻烦。
麻烦并不奇怪。因为没有宗教信仰的民族,确实较难保证价值观的恒定。回顾历史就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先前也曾有过全民共识,比如“三纲五常”和“阶级斗争”。前者适应于小农经济,后者适应于计划经济。所以,辛亥革命以后,儒家伦理可以充当“维持会”;改革开放以前,斗争哲学可以充当“纠察队”。可惜时至今日,它们都必须下岗。这不仅因为我们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更因为三纲五常和阶级斗争,都不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
显然,倒退是没有出路的,唯一的办法是重建,重建中华文明的精神内核。
中华民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们有必要重新发现自己。打铁还得自身硬,看得清自己才看得清世界。是啊,为什么在史前时代,我们跟世界各民族走着相同的道路,一到文明时代就分道扬镳?走上独特道路的中华,为什么会在其他古代和古典文明陨落之后或之时,反倒如日中天登峰造极,然后又盛极而衰却衰而不竭?是什么在导引着我们的步伐,又是什么在顽强地支持和维系着这古老的文明?如果我们的道路命中注定有如黄河九曲十八弯,那么,大海在哪里,又是什么样?
所有这些,都可以归结为一句话──三千七百年以来,我们的命运和选择。
是的,命运和选择。鸦片战争前,多半是命运;鸦片战争后,我们开始选择,而且是在世界历史和国际社会的背景下选择。因此,重新审视三千七百年,首先要有全球视野和现代史观,其次要有科学态度和价值体系。如此,我们才能看清“世界文明中的中华文明”,找到“中华文明中的共同价值”,明白“未来世界中的责任担当”,也才能理解文明的意志,明确中华的位置。
这就是“易中天中华史”的任务。
本文关于伊斯兰文明部分,承蒙米寿江、哈全安两位先生指导和审阅,“文明求同,文化存异”系引用马未都先生观点,谨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