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情人(1)

作者:易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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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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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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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462字

夏姬成为尤物,原本是上天的安排,其实由不得自己。


她的所作所为,不过希望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因此一生都在等待和努力。


如果很长时间都只能遇到庸才或人渣,那不是她的错。


尤物夏姬


没有人知道夏姬长什么样,正如没人当真见过海伦。


海伦的名字,大家应该耳熟能详。长达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据说就是她惹出来的。荷马的《伊利亚特》告诉我们,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乘船来到希腊,在斯巴达受到了盛情款待。然而这位英俊少年、盖世英雄兼花花公子的回报,却是跟美艳绝伦的王后海伦偷情上床,并勾引她一起私奔到特洛伊。怒不可遏的斯巴达国王向希腊各邦发出“绿林柬”,首领尤利西斯、英雄阿喀琉斯、大埃阿斯等纷纷响应。这些阿卡亚人在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的率领下,挥戈杀向特洛伊。奥林帕斯山上的诸神也不甘寂寞,不但分别站队,而且亲自参战。战争震撼了尘世也搅动了神界,难怪诗人会如此感叹──她的脸蛋令千舰齐发,烧毁了特洛伊高耸入云的城塔。


但,荷马始终没有告诉我们海伦的模样。我们只知道,当希腊联军直逼城下时,特洛伊元老院里吵成一团。该不该为这样一个女人赔上身家性命,跟阿卡亚人血战一场?不少人认为不该。一个白胡子老头甚至怒火中烧地说:干脆把那妖精扔进海里得了!


也就在这时,海伦披着一袭长纱无意间从会场边款款走过。爱琴海午后的阳光柔和地洒落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勾勒出那摄人魂魄的容貌和线条。所有的男人都屏住了呼吸,议事厅里鸦雀无声。最后,当老头子们缓过神来时,元老院的决议是:为女神而战,虽死无憾!


夏姬的“杀伤力”,也差不多。夏姬跟海伦十分相似,又有所不同。海伦是传说人物,记载于荷马史诗;夏姬是历史人物,生活在春秋时期。关于夏姬的可靠史料,在《左传》。但,跟荷马一样,左丘明也没有描述夏姬的长相,我们只知道她有过很多男人。到底有多少,没人能准确说出。坊间所谓“三为王后,七为夫人,九为寡妇”的说法,是靠不住的。这种演绎,明显带着羡慕嫉妒恨,以及伪道学的真下流。


同样,也没人知道她靠什么征服男人。天使脸蛋?魔鬼身材?勾魂媚眼?床上功夫?或许兼而有之。反正,夏姬在这方面天赋极高,且经验丰富,也名声在外,堪称“性感女神”。于是上至国君,下至大夫,这些妻妾成群的男人,只要一看见她就眼睛发直,变成正在发情的公狗。


这样的女人,是“尤物”。


尤物是可以改变世界的,至少可以左右她的男人。


这是一位老太太的观点。这位老太太,是晋国大夫叔向的母亲。时间,是在公元前514年。当时,晋国的国君做媒,要叔向娶夏姬的女儿为妻,老太太坚决反对。反对的理由,就是“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意思也很清楚:一个女人如果性感美丽,那就是尤物。尤物是会惹是生非的。如果她的男人没有大德大义,事情就麻烦了。


表面上看,晋国老太太的话没有错,夏姬确实弄得国无宁日。她嫁到陈国,陈国因她而亡;嫁到楚国,楚国内讧不止。在她五十岁以前,跟她有过性关系的男人几乎都没有好下场,不是身败,就是名裂,甚至死于非命。结果最好的也是英年早逝,没享过几天福。


这确乎是“祸水”。


其实夏姬惹的祸,跟海伦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特洛伊城沦陷后,居民遭到大规模的杀戮和蹂躏。其他女人都成了战利品,要么做苦力,要么做性奴。只有海伦,安然无恙地回到斯巴达,回到了丈夫的身边,再次成为人间最美丽的女王,坐在铺着金毛毯的椅子上安享尊荣。无论是交战的哪一方,也无论是战前还是战后,没有任何人指责她怨恨她,反倒对她百般呵护和安慰。同样,也没有人谴责和嘲笑阿卡亚人和特洛伊人做了蠢事,不该为一个女人作出牺牲。对此,《伊利亚特》第三章的解释是:因为海伦就像绝世的女神一样美得令人敬仰。


夏姬得到的待遇却相反。《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说:甚美必有甚恶——最美丽的就是最丑恶的。一个女人如果漂亮得像夏姬那样,一定不是好东西。上天既然把所有的美丽都集中在她身上,那就肯定是要让她干坏事。这虽然是那位晋国老太太的观点,却未必没有代表性。


于是,我们很想问个为什么。


郑国女孩


夏姬是郑穆公的女儿,郑灵公的妹妹,郑国公主,姓姬。因为嫁给了陈国大夫夏御叔,所以叫夏姬,也就是“陈国夏氏氏族的姬姓媳妇”。


这很有点意思。


事实上郑国和陈国,是当时诸侯列国中最风流的。本中华史第三卷《奠基者》提到的“中国情人节”故事,就发生在郑国。那首“东周版《花儿与少年》”的《溱洧》,也正好是郑国民歌。我们知道,《诗经》收入郑国民歌共二十一首,其中可以确定为情歌的十六首。十六首情歌中,描述场景的两首,男性示爱的三首。其余十一首,都是女人向男人表达爱情。


示爱是多种多样的,比如《兮》(读如拓,去声)。《兮》与《溱洧》的不同在于,《溱洧》的场景是春波浩荡弥漫,《兮》的时节却是秋风落叶满天。姑娘渴望爱情的心,也像落叶一样翻腾回旋──落叶遍地,秋风吹起。


哥哥你就唱吧,妹妹我跟着你。2


是啊,爱,并不分春秋。而且只要心动,郑国的女孩子就会说出来。说,有委婉的,也有搞笑的,比如《山有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隰读如席)。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且读如居)!


翻译过来就是──山上有棵扶苏树,池中有株玉莲花。


不见心中美男子,撞上个轻狂坏娃娃!


这就是调侃了。


实际上,狂且、狂童、狡童等等,都是昵称,因为“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子都,则是当时帅哥美男的代表,相当于“大众情人”。因此这诗也可以这样翻译──山上有棵扶苏树,池中有株玉莲花。


不见子都美男子,撞上个欢喜俏冤家!


但,俏冤家也好,坏娃娃也罢,其实都是心上人。一旦满心欢喜,郑国女孩的表达还可能更加火辣,比如《褰裳》


(褰读如迁)──你要真有爱,卷起裤腿过河来。


你要不爱我,难道我就没人爱?


你这傻瓜中的傻瓜,呆!3


原文,是“狂童之狂也且”。


好一个“狂童之狂也且”!看不上我?告诉你,本姑奶奶还不稀罕!


这是怎样的郑国女孩!


然而有过恋爱经验的人都知道,女孩子所谓“不稀罕”,其实往往是“很在意”,否则犯不着说出来。谁要是当了真,谁就是犯傻。


当然,也有直说的,比如《子衿》──青青的,是你的衣领;悠悠的,是我的痴心。


就算我没去找你,你就不能捎封信?


就算我没去找你,你就不能来亲亲?4


呵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由此可见,郑国女孩的怨恨、解嘲、戏谑、闹情绪,都因为爱得太深。思念之切,即生抱怨。抱怨,就撒娇。比如《狡童》──那个坏小子,不跟我说话,害得我饭都吃不下。


那个臭小子,不跟我吃饭,害得我觉都睡不安。5


我们完全不知道这事的结果如何,不知道那坏小子后来是不是跟这女孩吃饭说话,或者干脆就各奔东西。但失恋的事肯定经常发生,比如《东门之》(读如扇)中的姑娘。


她跟自己暗恋的对象几乎天天都能见面,只是那男孩对她无动于衷。这实在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她的情歌也就唱得惆怅万分──东门之路,多么平坦;栗树成行,茜草丰满。


他的家离我这么近,他的心离我那么远。6


好得很!暗恋、热恋、失恋,《诗经·郑风》中应有尽有。也许,这就是郑国女孩的情感世界。这样的体验,夏姬也曾有过吗?


应该有。


风流本非罪过


事实上,敢爱并敢表示,并非只有郑国女孩。周代女子之爽气,其实是超出我们想象的。比如《有之杜》(读如第)中的晋国女孩──孤零零一棵赤棠,直挺挺长在路旁。


帅呆呆我的情郎,啥时候到我身旁?7


女孩如此,男孩也一样。比如《静女》中的卫国小伙,与姑娘相约在城角。然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害得他搔首徘徊。最后,躲起来的姑娘露面了,还送给他一支彤管、一棵青草,这可真是喜出望外──文文静静的你,那样美丽,那样美丽!


我在城角等了半天,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原来你悄悄躲起,你真调皮,你真调皮!


送我什么没有关系,只要是你,只要是你!8


不过,说起来还是女人更彪悍,比如《有梅》(读如标,去声)中的召南女子──熟了的梅子往下掉,枝头只剩六七成;熟了的梅子往下掉,枝头只剩二三成;熟了的梅子往下掉,枝头一个都不剩。


你想求爱就快点来,磨磨蹭蹭急死个人!9


呵呵,简直是逼婚。


有逼婚的,还有逼人私奔的。《王风·大车》中一个女子就这么说──牛车款款,毛衣软软。


我想私奔,怕你不敢!


接下来的话更火辣──活着不能睡一床,死了也要同一房!


你要问我真与假,看那天上红太阳!10


这是怎样的女人!


其实所谓“王风”,就是周王国的民歌。之所以叫“王风”而不叫“周风”,一方面因为王国乃天子所在,另一方面也因为这时已迁都洛阳。天子脚下尚且如此,诸侯各国可想而知。反正,只要她们有了爱,就会不管不顾。比如《柏舟》


中的卫国姑娘──河里一只柏木船,漂呀漂在水中间;眼中一位美少年,爱呀爱在我心尖。


就是到死也心不变!


哎哟妈妈,哎哟老天,为什么不懂我心愿?1这事同样没有下文。


弄不好,这姑娘只能私奔,或者偷情。


偷情在周代也是常有的事。比如召南的《野有死》(读如军)中,一位猎人就在山里跟小妞一见钟情。猎人用刚刚打到的獐子()作定情礼物,两人便一起走进了树林。只不过那小妞说──轻一点,慢慢来好吗?


不要动我的围裙,别让那长毛狗叫个不停。12


哈,很真实。


召南这对恋人在山上野合,齐国那对情人则在男人住处幽会。唯其如此,偷情的女人对时间很在意,也很警觉。一到黎明,就会推醒怀中的情郎,男人则只会把她搂得更紧。


于是,《齐风·鸡鸣》中就有了这样一番对话──亲爱的,鸡叫了,天亮了!


什么鸡鸣?那是苍蝇。


真的天亮了,太阳都出来了!


什么太阳?那是月亮!13


接下来男的又说:别管那些虫子,让它们乱飞吧,我们再亲热一会。女的却说: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我必须走了,你可别恨我啊!


怎么会呢?


花非花,雾非雾,金缕慢移莲花步。巴山夜雨巫山云,便是灵犀相通处。


事实上,有男女便有***,有婚姻便有偷情。因为正如恩格斯所说,一夫一妻的制度“决不是个人***的结果”。真正的热恋,性冲动的最高形式,是中世纪的“骑士之爱”。骑士和情人睡在床上,门外站着卫士,以便一见晨曦就催促他溜之大吉。恩格斯甚至认为天主教会禁止离婚的原因是──偷情就像死亡,没有任何药物可治。14


因此,婚外恋和一夜情,几乎任何民族和时代都有,社会也往往睁只眼闭只眼。风流不是罪过,只要不弄得像夏姬那样鸡飞狗跳就行。


不幸与万幸


夏姬似乎命不好。


传言说,夏姬出嫁前就已经有了情人,叫子蛮,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甚至还有人说,他就是郑灵公。这显然不对。因为郑灵公的字是子貉(读如何),不是子蛮。也有人说,子蛮是她的第一任丈夫。这同样可疑。至少没人告诉我们,这位子蛮是哪一国的公子。也没人告诉我们,他俩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婚后又生活了多少年。总之,子蛮究竟是夏姬的丈夫,还是情夫,死无对证。我们只知道,在与夏姬有了性关系后不久,子蛮就去世了。这让夏姬一开始便背上了“克夫”的罪名,叫“夭子蛮”。


子蛮去世后,跟他上过床的这位郑国公主,便嫁给了陈国大夫夏御叔,从此叫“夏姬”。夏姬跟夏御叔过得似乎不错。他们生下了儿子夏征舒,也没听说有过什么不雅之闻。


可惜十几年后,夏御叔也撒手人寰。这在那些视红颜为祸水的人眼里,便理所当然地成为夏姬“不祥”的证据。没有人替她想想,作为“天生尤物”,年纪轻轻便成为寡妇是何等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