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魔鬼之足(1)

我热衷于记录我和我的知心老友夏洛克·福尔摩斯一起侦破的一桩桩奇异的或者神秘莫测的案件，可是他总是不喜欢把他的事情公布给大众，让我很是为难。他的性情很是古怪，讨厌世俗的污秽，尤其讨厌人们虚伪的赞扬。他最不爱做的事就是，当案件胜利结束的时候，他需要把破案的报告交给官方人员，此时他总是不得不假装开心的去听那套伪善的祝贺。我的朋友就是这么一个人。当然，有时候他还是允许我把一些有趣的材料公之于众。我曾非常幸运的参加过他的几次冒险事件，这是属于我的特权，但我也需要慎重的考虑我的言行，适当的保持沉默。

这是上星期二的事情，我十分意外地收到福尔摩斯的一封电报——天底下可能只有他会这样打电报，我可是第一次见过他写的信——电文如下：

为什么不把我办理的那个最奇特的科尼什恐怖事件告诉读者。

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案件，或者是他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促使他要求我讲述这件事。我怕他突然再发过来一封电报，要求取消之前的电报，我赶紧翻出笔记。进行整理，现在就让我把整个事件告诉读者。

那是一八九七年的春天。福尔摩斯的工作非常的辛苦，渐渐地他那强健的身体还是慢慢的坚持不住了，而他自己平时根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所以他的身体情况一天天恶化了。那年三月份，住在哈利街的穆尔·阿加医生——至于我是如何把他介绍给福尔摩斯认识的改天再聊——郑重的警告福尔摩斯如果他不想完全垮掉的话放下他的所有工作，好好休息。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工作狂，根本都不关心自己的健康状况。不过，他也怕丧失今后工作的机会，最后选择了听从劝告，决心换个新的环境，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于是，就在那年初春，我们一起来到科尼什半岛尽头、波尔都海湾附近的一所小别墅里度假。

我的朋友很喜欢这个奇妙的地方，我们生活的非常愉快。这是一座白色的漂亮房子，坐落在一处绿草如茵的海岬上。从窗口往下望去，可以俯瞰整个芒茨湾的险要的半圆形地势。不太好的是这里是海船经常失事的地方，四周都是黝黑的悬崖和被海浪扑打的礁石，无数海员葬身于此。每当北风吹起，海湾平静而隐蔽，总会有很多饱受风浪颠簸的船只到这里来作短暂的停歇。

然后突然风向猛然改变，西南风迅猛来袭，拖曳着的铁锚，背风的海岸，都在滔滔白浪中作着垂死挣扎。聪明的海员总是会远远的绕行这个危险的地方。

在陆地上的世界和海上一样阴暗沉沦。这一带到处布满了危机四伏的沼泽地，荒凉僻静，偶尔出现一个教堂的钟楼，只能说明那是一座古老乡村的遗址。在这些沼泽地之上，随处可见的是某个不知名的民族所遗留下的遗迹。说来可悲，不管这民族在之前是多么的辉煌，现在就只留下一些奇异的石碑，埋有死者骨灰的零乱的土堆以及表明在史前时期用来战斗的奇怪的土制武器而已。可我的朋友就是喜欢这种神秘而又富有魅力的古怪气息。他经常在沼泽地上一散步就是很长时间，静静的想些事情。古代的科尼什语也引起了他的注意。我记得，他曾推断科尼什语和迦勒底语相似，大都是做锡平生意的腓尼基商人传来的。他非常热情的收集了许多语言学方面的书籍，决定安心研究这一课题。然而，烦恼还是来了，就是在这样一个古老的地方，我们还是遇见了一件十分悬疑的案件，我非常忧愁，而他却为终于有事可干而高兴。这件事情比我们之前在遇到的任何案件都要紧张，更吸引人，更加的神秘。我们刚刚建立起的生活和宁静养生的日常规律又被打乱了，我们被牵连进一系列不仅震惊了康沃尔，也震惊了整个英格兰西部的重大案件当中。许多读者可能还记得一点当时叫做“科尼什恐怖事件”的情况，尽管发给伦敦报界的报道并不非常完整。现在，事隔十三年，我将把这一不可思议的事情细细的讲给读者听。

我曾经说过，分散的教堂钟楼表明康沃尔这一带地方曾经有零落的村庄。其中距离最近的就是特里丹尼克·沃拉斯小村，在那里，住着几百户村民，村落中间有一座长满青苔的古老教堂。教区牧师朗德黑先生是个考古学家，至少福尔摩斯是把他当作一位考古学家而认识的。他是个相貌堂堂、平易近人的中年人，很有学问而且熟悉当地情况。他邀请我们到他的教区住宅里去喝过茶，我们因此而认识了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一位靠自己的力量吃饭的绅士。他租用牧师那座又大又分散的住宅里的几个房间，因而增补了牧师的微薄收入。这位教区牧师，作为一个单身汉，也喜欢这种做法，虽然这位房客跟他很不相同。特雷根尼斯先生又瘦又黑。戴副眼镜，弯着腰，使人感到他的身体似乎并不健康。我记得，在我们那次的短暂拜访过程中，牧师是个健谈的人，而他的房客却总是沉默不语，脸上充满忧虑，坐在那里，眼睛看向一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三月十六日，星期二，早餐过后，我和福尔摩斯正在一起抽烟，并准备着像往常一样到沼泽地去散步时，这两个人突然走进了我们小小的起居室。

“福尔摩斯先生，”牧师非常激动的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奇怪而悲惨的事，我们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说过。天意啊，现在您正好在这里，我想在整个英格兰，只有您能够有这个能力帮助我们。”

说实话，我并不很高兴，我生气地打量着他，但是福尔摩斯好像很感兴趣，他从嘴边抽出烟斗，在椅子上坐起来，就好像久未抓到猎物的猎犬闻到了猎物的味道。他用手指了指沙发。我们惊魂甫定的来访者和他那焦躁不安的同伴紧挨着在沙发上坐下来。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比牧师还相对平静一些，不过仍然可以看到他那双瘦手不停地颤抖，黑色的眼珠炯炯发光。

“我说，还是你说？”他问牧师。

“唔，不管是什么事，既然是你发现的，你知道的最为清楚。还是你说吧。”福尔摩斯说道。

我看着牧师，他的衣服明显是匆匆穿上的。而他的房客却穿戴整齐。福尔摩斯几句简单的推论之言让他们非常吃惊，我看了却觉得好笑。

“还是我先说吧，”牧师说道，“然后您再看是不是需要特雷根尼斯先生继续补充，或者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赶到这怪异事件的现场去。我来说明一下，我们的朋友昨天晚上同他的两个兄弟欧文和乔治以及妹妹布伦达在特里丹尼克瓦萨的房子里。这个房子在沼地上的一个石头十字架附近。他们在餐桌上玩牌，心情很好，他们玩的非常尽兴。刚过十点钟，他就离开了他们。他总是很早上床睡觉。今天早上吃早餐之前，他朝着那个方向走去。理查德医生的马车赶到了他的前面。理查德医生说刚才有人请他快到特里丹尼克瓦萨去看急诊。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很自然的跟他一起。他到了特里丹尼克瓦萨，发现了怪事。他的两个兄弟和妹妹仍象他离开他们时一样地同坐在桌边，纸牌仍然放在他们面前，蜡烛烧到了烛架底端。妹妹僵死在椅子上，两个兄弟分别坐在她的两边又是笑，又是叫，又是唱，疯疯癫癫。三个人——一个死了的女人和两个发了狂的男人——他们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惊恐的表情，惊厥恐怖的样子简直叫人不敢看。除了老厨师兼管家波特太太以外，再没有别人去过。波特太太说她睡得很熟，没有听到晚上有什么动静。没有东西被偷，也没有东西被翻过。是什么样的恐怖能把一个女人吓死，把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吓疯，真是绝对地没法解释。简单地说，情况就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您能帮我们破案，那我们可是太感谢你了。”

本来我满心希望可以转移我的同伴的注意力，继续过我们以旅行为目的的那种平静的生活，可是我一看见他满脸兴奋、双眉紧皱，就知道我的希望没法实现了。他默默坐在那里，专心的思考这一桩匪夷所思的奇怪案件。

“让我考虑一下，”他最后说道，“从表面看，这件案子的性质很不寻常。你本人去过那里吗，朗德黑先生？”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特雷根尼斯先生回到牧师住宅说起这个情形，我就立刻和他赶到这儿来了。”

“那个地方离这里多远？”

“大概一英里。”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不过在出发之前，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你必须回答我几个问题。”

特雷根尼斯虽然一直没有说话。但是，我看出他是在极力控制，他此时的情绪甚至比牧师还要强烈。他坐在那里，面色苍白，愁眉不展，不安的目光注视着福尔摩斯，两只干瘦的手痉挛地紧握在一起。当他在一旁听人叙述他的家人遇到的这一可怕经过时，他那苍白的嘴唇在颤动，黑色眼睛里透出对当时情景的深深恐惧。

“你想知道什么随便问吧，福尔摩斯先生，”他热切地说，“这真是太可怕了，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起如实相告的。”

“把昨天晚上的具体情况讲一下吧。”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在那里吃过晚饭，和牧师讲的一样，我哥哥乔治提议玩一局惠斯特。九点钟左右，我们坐下来打牌。我离开的时候是十点一刻。我走的时候，他们都围在桌边，玩的很高兴。”

“谁送你出门的？”

“当时波特太太已经睡了，于是我自己去开的门，我又把大门关上了。他们那间屋子的窗户是关着的，但是百叶窗没有放下来。今天早上去看，门窗没变，不太可能有外人进去。然而，他们还坐在那里，被吓疯了，布伦达被吓死了，脑袋耷拉在椅臂上。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悲惨的一幕。”

“这可真够诡异的，”福尔摩斯说，“我想，恐怕你本人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解释这种情况吧？”

“是魔鬼，福尔摩斯先生，是魔鬼！”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叫喊道，“这根本不是人类能够办到的事情。肯定是魔鬼，他把我可怜的妹妹害死了，把我两个弟弟的理智无情的夺走了，一定是的。”

“我担心，”福尔摩斯说，“如果这件事不是人类干的，那么我根本也没有这个能力处理这件事。不过，在我们选择这种理论之前，我们还是必须尽力利用一切线索调查是否是人为的。如果我没猜错，特雷根尼斯先生，我想你们应该已经分家了吧，你看他们住在一起，而你自己却住在别处？”

“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虽然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我们一家本来是锡矿矿工，住在雷德鲁斯，不过，我们把这件冒险的企业转卖给了一家公司，不干这一行了，所以手头还算宽裕。我不否认，当时为了分钱，我们还闹出了一些矛盾，不过这都已经过去了，我们和好了，没有人记恨这件事，我们仍然是最好的朋友。”

“在认真回忆一下你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个晚上吧，看看能不能想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方便我们破案？仔细想想，特雷根尼斯先生，因为任何线索对我都是有帮助的。”

“真的没有了，先生。”

“你的亲人的情绪呢？”

“非常好。”

“他们本身是敏感的人吗？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的情绪？”

“没有那回事。”

“你再也想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吗？”

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

“我想起一件事，”他说，“当我们坐在桌边时，我背朝着窗户，我哥哥乔治和我是一伙的，他面向窗户。有一次我看他一个劲儿朝我背后张望，为此我还特意回头看了。百叶窗没有放下，窗户是关着的。我看见草地上的树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是人还是动物，我都说不上，但是我觉得那儿应该有东西。我问他看到什么了，他说他和我感觉一样。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些了。”

“你没有出去检查一下？”

“没有，根本没在意它。”

“后来你就离开他们了，没有任何预兆？”

“根本没有。”

“那么你今天早上怎么那么早就得到了消息。”

“我习惯早起，每天早饭之前都要出去散步。今天早上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散步，医生坐着马车就赶到了。他对我说，波特老太太叫一个小孩捎急信给他。我跳进马车，坐在他旁边，我们就上路了。到了那里，我们向那间恐怖的房间望去。蜡烛和炉火一定在几个钟头之前已经烧完。他们三个人一直坐在黑暗中，直到天亮。医生说布伦达至少已经死去六个钟头。并无任何暴力行动的迹象。她斜靠在椅臂上，脸上带着那副惊恐表情。乔治和欧文在断断续续地歌唱着，结结巴巴地在说什么，就象两只大猩猩。呵，真是太可怕了！我真是受不了。医生的脸苍白得就像一张纸。他有些头晕，倒在椅子上，差点儿要我们去照料他。”

“奇怪——太奇怪了！”福尔摩斯说着站了起来，把帽子拿在手上，“我看，我们最好是到特里丹尼克瓦萨去一趟，事不宜迟。我承认，这么奇怪的案子我也是很少遇见。”

我们第一天早上的行动没有给调查带来什么进展。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刚开始调查时，就有一件意外的事在我头脑里留下最不吉利的印象。通向发生悲剧的那个地点的是一条狭窄蜿蜒的乡村小巷。正当我们往前走时，听见一辆马车嘎吱嘎吱向我们驶来，我们靠近路边站着，让它过去。马车驶过时，我从关着的车窗里瞧见一张歪扭得可怕的龇牙咧嘴的脸在窥望着我们，那瞪视的眼睛和紧咬着的牙齿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就象是一个可怕的魔鬼。

“我的兄弟们！”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叫道，嘴唇都发白了，“这是要把他们送到赫尔斯顿去。”

怀着不安的心情，我们目送着这辆黑色马车渐渐远去。然后我们转身走进那发生悲惨的离奇案件的宅子。

这是一座宽敞明亮的住宅，是一所小别墅而不是普通村屋。它拥有一个很大的花园，在科尼什的气候下，这里已是春色满园了。起居室的窗子朝向花园。据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说，那个恶魔似的东西一定是出现在花园里，顷刻之间把兄弟两人吓成了疯子。福尔摩斯在花园里漫步思考，又沿着小路来回观察，后来我们就进了门廊。我记得，他观察的非常专心，甚至被浇花的水壶绊了一跤。水壶的水洒了出来，打湿了我们的脚和花园小径。进了屋，我们遇见了那位由一个小姑娘协助料理家务的科尼什的老管家波特太太。她欣然回答了福尔摩斯的问题。她说晚上的时候，她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她的东家近来情绪非常好，好像非常的高兴。今天早上，当她走进屋里见到三个人围着桌子的可怕的样子，她吓得晕了过去。等她醒过来后，她推开窗子，让清晨的空气进来，随即跑到外面小巷里，叫一个村童去找医生。如果我们愿意看看那个死去了的女人，她就躺在楼上的床上。找了四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才把兄弟两人放进精神病院的马车。她不想在这屋里多呆一天，当天下午就打算回圣伊弗斯去和家人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