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那多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53
|本章字节:10926字
今天的行程也不下七百公里,经库尔勒,自轮台入塔克拉玛干沙漠,夜宿沙漠小镇。
原本最早的行程路线上,我们会在火焰山玩半天,然后住在库尔勒,但被我精简掉了。这一路,唯有和田和喀什我留出了宽裕的时间。古时走这条路,是在悠悠天地间的人生苦旅,只盼着早日抵达目的地,哪有闲心中途停留玩耍。要重走丝绸之路,不妨也体会一下当年行路人的心。
当然这是用来说着好听的,其实就是我不愿多费时间。最后同意在和田和喀什稍作逗留,是体谅别人。
体谅布局的人。布下这么个局,要发动的话,无非是和田和喀什两处,所以总得给人留点布置的时间不是?
既然设了局,我就入局,但我入局,却是为了破局。
我对自己的智力有充分的自信。
我自然明白自信和自大的分别,自愿入局,是觉得既然有人起了这份心,我躲得了一次,难道以后日日夜夜都要防着?索性入局破局,一次扫清。但人家布置好了一切,我也不会大剌剌撞进去,若真的不做任何准备直到别人发动的那刻,是嫌命长。我的做法是,入局,然后扰动。
所谓扰动,就是打破原本的状态,使事情出现布局者意料之外的变数。说的再明白一些,就是乱其心。我不知道同行者里哪一个才是布局者(当然我不排除任何可能,包括布局者是复数),所以,我必须对每一个人都进行扰动。
对钟仪的扰动,是以男人最喜欢的方式。体液交流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往往能产生很多问题,若她是布局者,这样的扰动如果还不能让我发现些端倪,那我就活该死了。更何况因为她是嫌疑最大的那个,我还另加了每晚的心理治疗对话这个项目。
对范思聪的扰动,是和钟仪联动的。对我这个上了他心中女神的家伙,怕早在心里用小锉刀吱吱嘎嘎磨了很久了吧。如果他是布局者,我有信心让他成为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典型。
对袁野的扰动,切入点在他那位女友身上,否则我哪里会有这样的闲功夫帮他追女人。现在他一得空就和我说他女友的性格背景,和我分析都发了些什么短信又收到了怎样的回复里面有什么问题下一步该如何进行。如果他是布局者(尽管可能性是四人中最小的),那么他对女友的感情和我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就会让他容易犯错,尤其是在预定要发动的时刻。
而对陈爱玲的扰动……还没有实施。成功的扰动,必须以当事人最在意的事情为基础,一旦触及,必定能使当事人感情受到相当程度的波动,从而打乱他既定的节奏。其实,就是寻找一个人的弱点。很有趣对不对,一个人最在意的事,就是他的弱点。
陈爱玲的弱点,至今唯有的一个切入点,在于她的抽烟。这些天来,我只见她抽过两次烟。一次在戏台,一次在汽修店。都是在我讲述谋杀场景的时候。两次她都抽得很凶、很猛、很忘情。这表明她受到了强有力的触动,汹涌而来的情感令她下意识地借抽烟来保持镇定。通常这意味着创伤,或隐秘,或两者兼俱。如果我能知道背后的原因,那么就一定能找到扰动的方式。她喜欢看我的,喜欢看罪案美剧,和她在罪案现场抽烟应该有同样的原因。说到爱看美剧的判定,昨天我随口说大概是她的先生小孩爱看,她没有回应,这个细节不寻常,除了让我判断出她对悬疑剧的爱好外,也说明了她很可能没有一个正常模式的家庭。所有这一切,也许能构成同一个回路。
说起来,昨天我在石窟演那场戏的时候,陈爱玲没有抽烟。如果把她在我讲述犯罪经过时抽烟看作一种行为模式,那么她在石窟的表现就有两种解释,要么是我终止得太快,她的情绪积累还没到要抽烟的程度;要么,她知道我在扯蛋,石窟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在敦煌》里的故事发生在戈壁滩边的汽修店。
所以陈爱玲的嫌疑,仅次于钟仪。我必须尽快开始对她的扰动,否则会有点危险。
然而今天一路都在车上颠簸,这样的环境里,我很难和陈爱玲进行什么深度的交流,那需要来回的迂回试探,更需要建立一个比较放松的状态,才可能让她把自己隐密的私事泄露出来。当着那么多人,我再怎样口灿莲花,都不可能做到。
我能做的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问问她中意什么美剧,《csi》或《criminalminds》的哪一季哪一集比较精彩,哪一集纯粹扯蛋。前两天我的注意力没来得及放在她身上,和她的交道少一些,现在要补回来。
除此之外,早上刚上车的时候,我调戏了钟仪几句,话里话外的很容易让人误解昨晚我们又干了一炮。钟仪显然很不高兴,居然给了脸色看。不过我的目的也达到了,因为范思聪的脸色更难看得多,然后一路上他就一直在找话题和钟仪说话。明知道钟仪和我有一腿,还这般的努力要做二房东,真包容啊。
几次停车抽烟放水的间歇,袁野都忙着短信,当然少不得拉我参详。目前进行到的阶段是,袁野解释误发短信的对像就是一普通朋友,而那女人在不停地猜具体人名,把她知道的袁野的异性朋友挨个排除过来。我对袁野说,你别再这么回了,要坏事。你现在就回一句“别闹了”,然后冷处理,不管她再说什么都不理,来电话不接。一直憋到今天晚上,再给她发一情真意切的长信,力图一击致命。
他问我长信要怎么写法,我说你记住要点和格式,先写共同记忆,再点一点知道她中间野出去过,切记不能点透要留面子,关键点的同时要苦情,再继续共同记忆,最后说爱她,给承诺。四段式,别提虚构的另一个女人的事,也不用回答她白天发飙时问的任何问题。
我们在库尔勒吃的午饭,饭后有个小波折,车的左前轮没气了,漏的这么快,不是打气能解决的,马上要进沙漠,肯定不能拿备胎顶,便找地方去修车。我饭后睡意上来,靠在修车店里的沙发上,听他们说着要从别处调个胎来,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听见旁边范思聪和钟仪在说罗布人村落的事。这也是原本行程上有的,被我勾掉了。我听他感叹着去不了太可惜,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嘲笑机会,就告诉他说,那个在尉犁的罗布人村寨,纯粹是个新造的旅游景点。1950年到1970年间,塔克拉玛干沙漠急剧扩张,那里胡杨林少了一半,早就住不了人全搬走了,现在那儿哪还有什么罗布人给你看。
他尴尬恼怒的表情真是妙。
钟仪给他解围,问那罗布人去了哪里。我说都基本上和维族人混居了,库尔勒附近倒是还有一支罗布人,但也没在维持纯粹的家族体系,混居比例超过五成,却已经算是罗布人最集中的村落了。
钟仪感叹,再过几十年,大概这个民族就被同化消失了。我说当然免不了,这样的事情总在发生,百年来单被汉族同化的少数民族,就不知多少。即使是现在还剩下的被官方承认的少数民族,有许多也是仅留衣冠散了魂魄,骨子里已经是汉族了。而越是原汁原味的,就越是和汉族尿不到一块儿,越是有激烈的民族矛盾,同时也越有生命力,把罗布人同化的维族就是其中之一。
范思聪说既然那村子就在库尔勒,别过门不入,得去看看。要再过些年,彻底同化,就啥也瞧不着了。
我瞧他一嘴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劲头,憋着要在钟仪面前显示自己的文化厚度,心里好笑,说你现在去也瞧不见啥了,基本上就是个维族村子,树屋什么的根本没有。转念一想,我正需和陈爱玲说话的环境,就改口说,反正顺路,去也无妨。
车早已经修好,他们看我睡得熟,就没叫我。那村子在和什力克乡和托布力奇乡之间,也有些人家以淘玉为生计,我在那些年里去过一次,不过十几年过去,和当年样貌气质差别很大了,也不虞被认出来。
村名其实我已经记不清,只知大概的位置,到附近问路,提及“那些罗布人住的地方”,就有一个眉角生痣的风情维族少妇说知道。车顺着一条土路颠进去,沿着座山转到背阴面,看见一棵树从旁边的溪水里横着长出来,便依稀记起,快到地头了。附近坡上一个个小麻扎,土灰色的圆圆的顶,像一个个蘑菇。维族管坟叫麻扎,这片“蘑菇”下面,就是村里历年死掉的人了。
当然不能把车直接开进村里,这里本就不是旅游点,维族聚居区多少还是排外的,一辆越野车开进去侵略性太强,自找麻烦。于是就把车停在路边,袁野呆在车里看着。下车的时候我冲他一笑,说你忍着啊,别功亏一篑,还是先前修车的时候,你已经回过短信了。他说老师你放心,照你的意思办,我忍到晚上。
范思聪和钟仪拖在后面,到了村口我回头冲他笑笑,说你一会儿瞧吧,麻扎、过街楼、清真寺、馕坑,这里和其它维族村子没什么两样。他说没事啊,就当维族村子看,也是很好的异族风情。我说你这是醉翁之意在乎山水之间嘛。他的面皮又胀红起来,估计是意识到他在乎的山水是被我饱览过了的。
这村子坐落在山脚和半山腰间,村口是地势较高处,往村里的路是渐向下去的土路,若是一下雨,准泥泞不堪,不过这里显然也不常下雨。之前看见的小溪并不伴着路,现在已经瞧不见,不知弯折到哪里去了。
路的一边是二层为主的维族建筑,一律的土砖彻垒而成,一幢一幢地紧挨着。一路走去,家中贫富一目了然,有的人家有种了无花果树的院子,有的是畅开式的前廊,也有的只是顶平常的沿路的木门。路的另一边是崖,不是陡峭的悬崖,落差也就几米,崖下……哈,那溪就在那儿,我听见声音了。
村里的地势起伏,入村的主路先低后高是个u字型,主路上又斜出几条上坡小径,通向村里深处。
这村子就是个寻常的维族村落,看上去也像世代居住,总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但于我没有任何出奇之处,见得太多了。对钟仪范思聪他们,却又不同,就如北方人来到寻常江南水乡小镇会格外着迷一样,原生态的维族村落当然与汉人村落有很大不同,漫步其中,也别有许多风情。范思聪拿着像机四处拍,越拖越后,真是奇怪,他此行的任务,难道不是拍我么,典型的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倒也好,给我和陈爱玲多点空间。
村里并不热闹,实际走了这一小段,我们还没见着壮年人。家家户户的门多半是开着,看进去见不到人,只有一户里坐着个戴小帽的老头,定定看着我们走过,也不说话。旁边小涧中有两个孩子在开阔处玩水,除此之外,没有瞧见其它人了。
或许村子里的罗布人还保留一些传统,或许已经完全同化,反正我们这样走马观花是绝计看不出什么门道来的。
我在土路上缓步而行,现在还是新疆穿短袖的时节,但我竟然觉得有些许冷。这纯粹是一种心理感觉,这村子……空落落的像座鬼村。当然其实它并不空,不说刚才见到的老头和孩童,那些土砖砌起来的二层房子里,也一定有妇女在做手工。然而我说的是感觉,一种阴冷的、空空荡荡魂魄无所依的感觉。作为一个惯写杀人故事,呆在杀人现场会有别样兴奋感的变态悬疑家,有这样的感觉,是很不正常的。我想,这和我的不舒服有关系。
这不舒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回想起来,似乎刚才那戴瓜皮小帽老人定定看着我的时候,不适感就产生了。
那仿佛是一种声音,一种非但无形,甚至无声的声音,曲曲折折徘徊在这路上,从敞开着门的院子里来,从身后老人定定的目光里来,从土墙上的裂隙里来,一层一层把我缠起来。那是嗡嗡嗡嗡悉悉嗦嗦又叽叽喳喳的,从左耳进从右耳出,却留了身体在我的脑子里,而我同时又非常清楚,并不真的有什么声音。
这真不是个让人喜欢的村子,我有些后悔来这里了。
我试着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陈爱玲身上。
我们在聊犯罪,说杀人。
和她谈论美剧的时候,就感觉她对这些东西有一种别样的热情,每每说到现场、尸检、杀人动机剖析,就像打了鸡血,眼睛倍儿亮。我观察到她的瞳孔在这时都有放大现象,这是无法作伪的由情绪而引起的生理反应,联想到她那两次抽烟的时机,我确信这是突破口。
我不信她生来就喜欢杀人的事儿,那一定有旧日阴影。把它挖出来,对陈爱玲的扰动就能轻易达成。
“所以说侧写这种事情,实际上有很大的局限和不确定性,就像微表情一样,电视剧为了效果把它放大了。人心理的复杂性,远远不是侧写师能够掌握的,他们顶多能梳理几条大的脉络,就这还常出错。”
“那你呢,你判断人头挂在城墙上,还有女儿的死因,这感觉很像经过了侧写。要照你这么说……”
“我不一样。”我打断她:“我那更多靠的是嗅觉。”
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对变态杀人的嗅觉,这不是来自一板一眼的侧写,而更多来自直觉。”
“难道直觉更可靠吗?”
“那就像是灵光一闪,就像是你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躯体,附了身。这是一种天赋,如果说犯罪现场还留存着犯罪者的思维频率,那么直觉就像是正好切入频率后的所得。在我看来,直觉是更高一层次的把握,对所有显性的隐性的细节和线索电光火石间的综合考虑,比侧写高级。”
陈爱玲皱着眉头想我的话。这种似真似假的胡扯,最能把人带进沟里了。
我也皱着眉头,忍受着新一波的不适。
“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我终于忍不住问陈爱玲。
“刚才?没有啊。什么声音?”
“没什么。”我摇摇头。
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我拿出来看,眼睛就忍不住眯了起来。
那是个彩信,发自陌生的号码。内容除了一个音频外,只有四个字。
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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