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风华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8 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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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到9月24日,田家镇对面的富池口陷落了。这对李延年来说是个不祥的信号。
这些天,他一直在嘀咕富池口的守备。如果富池口在,那里的炮火加田家镇正面的炮火还可以封锁长江,日本海军也就不能肆无忌惮。而富池口要是丢了,则意味着日军的火力翻倍,田家镇守备部队将完全被夹击。
此时,前来增援今村支队的池田大队、山本大队,先后抵达松山口。援兵也来了,9月26日深夜,今村胜治决定全线出击。
中野联队拿出白浜第1大队和冈山第2大队,分左右翼逆袭松山口两侧的鲁家山、黑家山两座高地。
说是两个大队,实际上还不到一个大队的兵力,冈山大队只有450来人,白浜大队稍微好点,也只有570多人。作为预备队的涉谷大队连300人都不到了,军中中队长一级的,战死了三分之二。来支援的山本大队有800多人,池田大队则比较完整,1300多人。这就是今村支队所有能战斗的兵力了。
中野英光眼睛里布满血丝。此人在到第6师团之前,在济南做特务机关长,野战能力说起来一般,但不妨碍他能喊。其实也没在喊,只是嗓子已经完全嘶哑,所以说起话来就像喊。他副官已被流弹打死。他跟白浜和冈山两个大队长说:“此战关系田家镇要塞的夺取,更关系熊本师团的荣誉,必须在明早天亮前拿下两个高地,拜托了!”
夜袭时间定于9月26日晚11点。
白浜和冈山全副武装,戴着钢盔,拎着战刀,连续的冲锋已叫他们的脑子时不时地陷入一片空白。他们都是熊本人,两个人的特点是都比较矮,冈山只有一米六,非常敦实,是那个时代典型的日本军人形象。打南京时,两个人都是中队长,尤其是冈山的中队,在南京陷落的当天,就在雨花台集体刺杀了500多名中国第88师的伤兵和战俘。
晚上11点,白浜和冈山对了一下表,随后各自带着敢死队出动了。
只说攻鲁家山的白浜第1大队。
他拿出第4中队,配属了机枪中队主力、野战瓦斯中队主力和一个工兵分队,负责中路突破。它后面跟的是第2中队,第1中队和第3中队在第4中队的两翼。大队队部跟第2中队在一起。
在一个行动中,日军各部之间的站位是严谨的。
各就各位后,白浜胜海命令大队里的炮兵小队在鲁家山以西设立阵地,发起冲锋后,一旦中国军队在鲁家山右侧出现火力点,炮兵小队就立即反击,对中国军队的火力进行压制。
由于已经决定对中国守军使用毒气,所以第4中队的一百多名士兵都戴上了防毒面具。在那个时代的夜色中,他们一如山中的怪物。使用瓦斯对战场上的风向有着极高的要求。当晚风向东北,正适合向中国军队的阵地袭击。在第4中队攻击前,野战瓦斯中队如幽灵般悄悄潜入鲁家山阵地前的村庄东面发射毒气弹。
武汉会战中,日军对久攻不下的中国军阵地频频使用毒气,这只是一处而已。
日军在讲到自己时,会强调作战中他们在乎尊严,对阵中讲求公平的战力对决,而怯懦地使用毒气,则是对他们的战斗原则的一记回抽耳光。
鲁家山下的村子,有第57师第339团的一个连。除了十几个有经验的战士用湿毛巾捂住嘴鼻外,其余人都中了毒气。日军第4中队随即攻入该村,没中毒的战士边打边撤,剩下的中毒战士倒在地上,全部被日军刺杀。
此时日本海军陆战队陆续在田家镇下游的武穴登陆,正面第57师疲于应对,李延年只好从扼守松山口隘路左侧的第9师第26旅(黑家山一线阵地)中抽出一部驰援,隘路右侧的第57师第339团正在鲁家山一线与敌激战。第25旅主力仍在第26旅左翼,扼守马口湖南岸地带。李延年明白:一旦不支,那将是他的部队唯一的退路。
在武穴到田家镇一线,日本海军陆战队的队员攀爬于临江的悬崖峭壁上。虽然山势不高,但都非常陡峭,每个山头上都有中国军队守备。在部队长续木祯二的带领下,日军队员陷入了迷狂的状态,冒着弹雨攀缘而上,不时有人坠入江中。
在日军的攻击下,毗邻田家镇的武穴终于失守,守备在那里的第57师一个连的战士全体殉国。
松山口方向,另一路,主攻黑家山的冈山大队第6、7中队已靠近阵地。
第7中队一路潜行,还比较隐蔽。第6中队就有些倒霉了。这个中队由赤星正太大尉指挥。走着走着,一名士兵不小心蹬掉一块石头,在寂静的夜里,石头滑落山坡的响声异常清晰。
那名士兵在黑夜中张开大嘴,露出一个非常懊恼的表情。
赤星大尉做手势叫士兵停止前进。闭上眼睛,他在等前面的枪声。但夜空依旧寂静,前方中国阵地鸦雀无声。于是,赤星冲后面的士兵挥了挥手,继续前行。
似乎一切安然无恙。
日军进入中国阵地百米黑夜射程内。通常情况下,这是枪声必起的距离。但中国阵地上依旧没有枪声。赤星有些奇怪,容不得细想,他要做的只能是冲过去。就在他们又往前蠕动了50米左右后,中国守军的轻重机枪同时开火,最前面的二十多名日军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全部被射杀。
赤星中队长怪叫一声。
第7中队未被中国军队发现,他们仍在黑暗中前进。
再说守备鲁家山的第57师周义重第339团。说是一个团,实际上打到现在只有一个营的兵力了。周义重决意主动出击,歼灭攻占山脚村庄的日军,于是亲自带领敢死队扑了过去。
日军第4中队攻占鲁家山山脚下那个村子后,继续向鲁家山腹地推进。此时已是凌晨3点,天色依旧迷暗,第4中队在松冈政人大尉带领下,走着走着居然在山中迷路了,说什么也找不到中国守军的阵地了。
而这时候,周义重带领的敢死队已摸到山下那个村子。
进村后,没发现一个日军,却发现了上百具瓦斯中毒后被日军刺死的战友。周义重怒发冲冠,捕捉日军的欲望也就更加强烈。
就在这时候,突然发现敌情:一伙日军出现在村子附近。
谁?并非日军第4中队,而是跟在第4中队后面的第2中队。跟第2中队行动的大队长白浜胜海正在其中。他也有些晕了,本来以为最前头的第4中队已把对面的中国军队肃清,不成想碰到周义重的敢死队。
两军在黑暗中遭遇,上来就是肉搏。
白浜胜海少佐这一年多虽久经战阵,但此时也有点慌了,因为第2中队如果抵挡不住,中国兵就有可能直接把他的大队队部端了,于是慌忙叫身边的信号兵给前面的第4中队发出遭袭的信号弹。
第2中队完全被周义重敢死队的气势震住了,一场恶战打下来,包括中队长在内的60人全部被周团扑杀。周义重的部队也付出重大代价:周团长自己受了重伤,战死一名营长,重伤一名营长和两名连长,士兵伤亡一百多人。
周团继续往上冲,围攻白浜大队队部。
大队队部本来就没多少人,可用在一线的更少,白浜少佐在派人去求援兵后,开始准备“转移”,至于前面的第2中队如何,他已经不想考虑了。在当时的战场上,日军很少出现擅自溃退或扔下友军不管的情况,更别说一名现地最高指挥官这样做了。但这一次出现例外,白浜决意自己先跑。
再说第4中队,这时还在山里转悠,可能已经彻底晕了,所以压根就没看到白浜大队长发出的信号。阴差阳错,在左翼进攻的第1中队长(斋滕胜惠大尉率领)发现了信号弹,于是立即派小队长鸟越春少尉带人去增援。
说是救援,鸟越少尉手里其实只有二十来人。
也就是这时候,白浜派出的那位求援兵的家伙在眼镜跑丢的情况下,居然在9月27日凌晨撞见了鸟越小队,他凭借模糊的军装颜色确定对面来的是自己的部队,一把抱住鸟越,说:“大队长已经作好切腹准备啦!”
但看到白浜后,鸟越小队长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此时围攻第2中队的周义重团已向鲁家山侧翼阵地转移。尽管如此,白浜还是想扔掉前面的第2中队,自己带领大队队部“转进”。鸟越很生气,扔下了白浜,自己带着几十号人去偷袭鲁家山。
天亮后,迷路的第4中队长松冈政人终于看清楚方向了。但此时,鸟越等人已经偷袭了鲁家山侧翼周义重的部队,并顺势冲上山顶。按日本人的时间说法是:9月27日午前5时20分鸟越部队占领。白浜少佐此时连撞墙的心都有。从作战任务上讲,他的第1大队按命令在拂晓时攻占了鲁家山。但同时,他又必须为自己的表现而感到惭愧。
半个小时后,黑家山方向的日军也得手了。两山陷落后,田家镇后面的最高峰玉屏山就在眼前了。
9月28日的第一缕阳光出现后,日军从芜湖机场起飞了所有轰炸机,达78架之多,齐扑田家镇。而突破富池口的日舰也集中了所有火炮,轰向田家镇。
在接连不断爆起的尘沙和碎石中,田家镇陷入一片火海。
但最高峰玉屏峰还没攻下来。联队长中野英光倒是有决心,说哪怕把整个联队拼光了也要拿下玉屏峰。但今村没给他这个机会,因为前来支援的池田大队不用白不用。
姓池田的,单字名昵,名字有些萌,实际上非常暴虐。
池田先派了一个中队的日军向玉屏峰攀登,土黄色的身影穿插于葱翠的林木间,差不多就要冲顶了,玉屏峰顶仍寂静无声。
日军怀疑山上的中国军队都已经撤走了,就在狐疑之际,至少20捆手榴弹飞了过来。峰顶上的中国士兵如幻影般出现,随后是轻重机枪的扫射。躲过了手榴弹的日军,没躲过捷克式机枪,不少人被打成了筛子。
日军机枪进行压制射击,但仰攻的角度难以把握,又是正午时候,刺眼的阳光叫日军的机枪手一阵阵眩晕。
池田昵见部队被反击,于是又投过去2个中队,一时间,玉屏峰犹如一支明亮的蜜糖,上面爬满赶也赶不走的虫子,而且粘上的虫子越来越多。守卫玉屏峰的只有第57师第337团的一个连。当第一个日军爬上封顶时,白刃战开始了。
9月28日午后两点过后,玉屏峰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中国士兵了。
玉屏峰失守后,田家镇北面完全洞开。
田家镇正面阵地,施中诚第57师只剩下9个连了,旅长杨宗鼎重伤、施中诚的外甥团长龙之育(中央军校高等教育班,河北祁州人)和7个营长杨佑全、夏承武、丁希尧、夏继周、吕玉琨、郑珠泉、谭冠英全部为国捐躯。施师长的副官张云亭也被日军狙击阵亡。从这个比例中可推算出一线战士伤亡之巨。田家镇要塞海军守备队司令梅一平少将与炮台总台长秦德生也在坚守炮台时双双殉国。
打到9月28日傍晚,田家镇失守在即。
李延年并没在田家镇。整个战斗期间,他的指挥部离田家镇都有一定距离。这也是后来其上级第4兵团司令李品仙指责他的一个理由。按李延年的说法,他在9月28日深夜接到了命令,叫他放弃田家镇。但李品仙在给军委会的报告中,说守军撤出田家镇是“擅撤”,他根本没下过撤退命令。
李品仙是李延年的顶头上司,在这个问题上不会说假话,而且也没必要。如果李延年的话是真的,那么他只能是直接接到了武汉的撤退令。有这种可能没有?要说绝对没有的话,也未必是现实的。李延年是蒋介石的嫡系,李品仙是桂系,在撤退的问题上,李延年直接拿到了蒋介石的命令也不是没有可能。
第57师先行撤出田家镇。
后来,第57师被划到第74军,在王耀武的调教下终成虎贲劲旅,常德一战名满华夏。施中诚本人也在王耀武和张灵甫之间,做了第74军第三任军长,成为一代名将。
第9师是最后撤退的。
马口湖南岸的通道始终被第9师第25旅的一个团控制,为的就是一旦不支时掩护大军撤退,所以守军走的时候还是很从容的。
1938年9月29日上午,田家镇陷落。
田家镇丢了。但在守备时间上,应该说还是完成了任务。从8月底打到9月底,让日军占领武汉的时间,至少在江北耽误了一个月。
中国军队撤走前,把要塞炮的零件都卸走,并注入了王水,也就是硝基盐酸,用以腐蚀火炮。所以当日军爬上田家镇核心阵地后,发现各炮位都冒着黄色的烟雾……这个镜头被随军记者拍下来发往日本国内,东京的报纸给这个照片配的标题是:武汉三镇陷落在即。
按宫崎周一的描述,一向矜持的冈村宁次得知田家镇陷落后欣喜若狂。因为他知道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相比之下,宫崎则有些麻木,甚至盘算:田家镇的作用有那么大吗?狂喜的冈村在第一时间向畑俊六报功,并特意为稻叶四郎“申请”日军最高荣誉勋章金鵄勋章。
在给畑俊六的电报中,冈村称第6师团战力果为日本军之首。
冈村在就任第11军司令官前担任仙台第2师团的师团长。两个师团都是日军第一战力的争夺者,此时冈村忘却了在东北寒风中挨冻的仙台士兵,而把荣誉给了来自熊本地区的黑小子们。
攻陷田家镇后,冈村宁次也确实感到人手不够用,希望上面再支援一下第11军。畑俊六从新编成没多久的,正担任长江沿岸警备任务的第116师团,拿出一个联队交给冈村宁次。这个师团是以京都第16师团的预备役人员编成的,虽然是特设师团,但战力一流,此后七年一直活跃在中南战场,成为仅次于第13师团和第3师团的部队。
一座富金山
当长江南岸陷入层层激战时,负责大别山北麓进攻的第2军还没动静。荻洲立兵第13师团才开始在合肥伸懒腰,已经是1938年的8月下旬了。
第2军司令官东久迩宫稔彦亲王,是朝香宫鸠彦的弟弟,昭和天皇的叔叔。此时他手下有4个师团:藤田进第3师团、筱塚义男(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7期,东京人)第10师团、荻洲立兵第13师团、藤江惠辅(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7期,兵库县人)第16师团。
第10师团和第16师团都是从华北调过来的。
在这两个师团中,筱冢义男接替的是矶谷廉介。此前筱冢担任的职务是陆军士官学校校长,来头可以说很大。藤江惠辅接替的是南京屠夫中岛今朝吾,此人是后来的日本首相铃木贯太郎的女婿,接替中岛前在关东军做宪兵司令官。中岛因打南京时在汤山遭炮击受伤,此时旧伤复发,被调回国内疗伤,并出任中部防卫军司令官。矶谷廉介则跑到东北接替东条英机出任关东军参谋长。
徐州会战尾声,一年前答应天皇3个月迫降中国的杉山元被从陆军大臣的位子上拿下,转任军事参议官虚职。全因首相近卫文麿好不容易发一次脾气,几乎是向天皇哭诉杉山的无能。昭和天皇也在气头上,把杉山找来一顿冷语。此时众望所归的是率领广岛第5师团“所向披靡”的板垣征次郎,于是被召回国内取杉山而代之,出任新的陆军大臣。作为杉山的副手,陆军次官梅津美治郎也受牵连,被发配到前线出任华北方面军第1军司令官,东条英机则接替梅津的职务,由此正式进入陆军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