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东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0:56
|本章字节:9706字
常乐的悍马在长城长大酒店的门前刹住时,张朝晖正在东张西望。他并没有意识到这车是来接自己的。
张朝晖穿着一件浅色风衣,领子半竖,腋下夹着一瓶用英文报纸裹着的葡萄酒。看见他这模样,常乐不禁想起当年张朝晖在大王村头打电话的情形。这么多年下来,这人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甚至样子都没有大变,身形依然瘦长,弱不禁风,缩头夹脑地透着猥琐。
常乐揿下车窗,大喊一声:“哥们,这边,说你哪!”张朝晖眯虚着眼睛,终于认出了常乐。他打开车门上了车,在后排坐下,同时说:“好气派的车呀,常教授。”“挖苦人是怎么的?不就混口饭吃嘛……”常乐说,“这是大猫,我的助手。”
“你好。”张朝晖说,一面将手隔着椅背伸过去。大猫没有接,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他谁呀?”她问常乐。这时常乐已经把车开了出去。他一面大幅度地转动着方向盘一面回答大猫:“张朝晖,我的老哥们,他可是美国人,美国艺术家。”“蒙谁呢,老外我又不是没见过,有长这样的吗?”“以前他是中国人,现在可是正宗的美国护照。”常乐说着回了一下头,或者说做了个回头的动作,但没有真的回过去,“哥们,我说的没错吧?”“开车你还戴墨镜?”张朝晖把话岔开。
“酷啊,哈哈哈……”常乐笑道,又转向大猫,“哥们以前是画盘子的,不不,是搞瓷器的……”他再次转了转头,“哥们,现在你还弄瓷器吗?”
“陶瓷、金属、塑料、皮革、毛发纤维都有,综合材料。”“搞大了,”常乐说,“只要坚持搞艺术就好,不像咱们。”“什么是综合材料?”大猫问,但这次常乐没有搭理她。“你现在还常住纽约吗?”“纽约、欧洲两头跑,从今年开始在欧洲待的时间要多一些。”“欧洲好,欧洲好,美国人最没文化了,欧洲人都瞧不起美国人,但他们不敢瞧不起中国,咱们毕竟有五千年的文明。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过的文明,唐朝的时候美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就是欧洲那会儿也还处于野蛮状态……”
常乐的职业病又犯了,侃侃而谈,开始演讲。张朝晖连忙打断对方:“我在机场的时候买了你演讲的光盘,听了一个下午。”
“惭愧惭愧,哥们见笑了。”实际上,张朝晖更愿意大猫在边上插科打诨。关于中国女孩,他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认识了,觉得非常新鲜。大猫也很愿意听张朝晖说点什么,美国也好,欧洲也好,她都没有去过。唐朝她当然也没有去过。区别仅仅在于大猫想去美国或者欧洲,但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唐朝。
常乐和张朝晖说话的时候,大猫通过后视镜一直在打量张朝晖。后者也通过后视镜看见了她俊俏的模样。目光接触时大猫也不回避,甚至还露齿一笑,张朝晖赶紧将视线移开。不过,他的心里还是感到高兴,大概也是因为此刻窗外的光线起了变化。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华灯齐上,大放光明。高楼大厦看上去不再那么具有威胁,慢车道上居然有人在骑自行车,一些临时开张的小摊小贩也出来了。这一切都给了张朝晖某种安详的感觉。就是常乐的喋喋不休也像是出自一台温柔的机器。张朝晖不禁想:北京的晚上还是很不错的,比白天好,小胡同也强于大街广场。
然后,他们就到了一个灯火辉煌的所在,整个一条街都被照得灯火通明,就像是着了火。那火光最旺的店铺门头的上方烁烁闪耀着四个大字:龙宴火锅。虽说有一点***不类,但毕竟让人疑惑全消,以至于信仰顿生。常乐在路边泊了车,说一声“到了”。
在张朝晖的想象中,吃火锅应该是一个小店,虽然不可能是当年大王村那样的小店,门前就是麦田,但至少也该是一个吃家常便饭的地方。这龙宴火锅却不然,里面其大无比,就像是一个体育馆。店堂的顶上遍布射灯,照亮了每一个角落,每一张桌子,让人觉得无处可逃。张朝晖安慰自己说:我们是来这儿吃饭的,并不是找地方逃的,因此需要振奋。然而如果环境过于让人振奋了,心理上反倒会抑郁起来。当然了,这只是张朝晖的心理,他的那颗小小的脆弱的心,此刻正扑通扑通慌乱地跳着。
只见两排穿旗袍的北京妞儿从门口一直排将进去,个个的身高都在一米八〇以上,超过了张朝晖(自然是穿了高跟鞋),也都漂亮过了那个叫大猫的(在车上时张朝晖还以为她是绝色美人呢)。一群北京大妞齐声高喊:“里面请!请上座!”一条布满油污的红地毯从脚下一直伸延进店堂里。
走进大堂,里面越发开阔,台面排将开去,足有两三百张桌子。一桌就算有八把椅子,至少也得有两千多张椅子。每把椅子上面都坐了客人(满座),两三千人弄出的声音可想而知,何况还是吃火锅弄出来的声音,是吃以前没有安顿妥帖弄出来的声音。满堂的食客吆五喝六,百把十个服务生或者小姐穿插奔走,手上托着的盘子里碗碟叮当,加上打手机的、收短信的……与此同时屋宇上方不知何处的喇叭里传出高亢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以助食兴。
看见张朝晖脸上变色,常乐扯着嗓子解释说:“中国人吃饭就图个热闹,尤其是吃火锅。你说一锅开水什么都往里面下,全都一个味儿,有什么好吃的?不就图个热闹吗?这龙宴火锅是新开张的,可以同时容纳四千人进餐,‘让大多数人吃饱喝足玩开心了!’是他们的广告创意,电视上每天播的……”
“厉害,厉害。”张朝晖说。“中国导演拍商业片,想在大场面上赶超老外,砸了无数的钱搞什么三维动画,要是换了我就拍这四千人的吃喝,成本既低还很中国。真正是傻逼!”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在骂拍商业片的导演。
好在常乐事先预订了一个包间,从大堂里穿过如同一段插曲,虽然声如爆破、排山倒海,但一会儿就过去了。“包间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开门是集市,关门是洞天。闹中取静,这个词儿好呀,但是傻逼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常乐说。这回就不知道他在骂谁了。
果然,关上包间的门,大堂里鼎沸的人声就有点如梦似幻了,只是说不清是外面的人在做梦,还是里面的人在做梦。张朝晖倾向于是里面的人在做梦,因为他赫然看见桌子的上首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那女的可不是瞿红吗?是瞿红又不像是瞿红,毕竟十几年过去了……此时,那貌似瞿红的女人穿着一件紫貂皮的大衣,还没有来得及脱下,严重描画过的眉眼处射过一道熟悉的目光。可以确定了。
常乐也很吃惊,他没有想到丁老板也会到场,因此顾不得张朝晖,上来就招呼那个男的,也就是丁老板。“丁老板,您老也来啦。”“你不请我我也要来,脸老皮厚,不请自到呵。”“哪儿的话,不是觉得您老忙吗?”“再忙也要吃饭啊,还是你们文化人瞧不起咱们做买卖的。”“岂敢岂敢……”能言善辩的常乐竟有点理屈词穷了。
对他的第二轮进攻来自瞿红,“书卖得这么火,版税至少也拿了几百万吧,就请张朝晖吃火锅?”说话的时候她并没有朝张朝晖看。
“这不能怨我,”常乐说,“是他非得吃火锅,亲自点的,老外嘛,除了火锅和宫保鸡丁就不知道有什么中国菜了。”
“还是你小气,就是火锅也没请我和老丁吃过。”“我哪能和你比。”常乐终于找到了反击点。他转向张朝晖,“丁老板可是上福布斯富豪榜的人。”“是福布斯中国版。”丁老板纠正道。
“他是他,我是我。”瞿红说,“他有钱那是他的事,我可没有傍着他过日子。”“那是那是,你也是富婆,你俩那是强强联手,谁能比得过?”常乐说。他们斗嘴的时候,张朝晖努力调整着情绪。虽然,看见瞿红让他感到突然,但也不是没有想到过,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见着了,完全没有过渡。张朝晖一直想找机会和常乐聊聊他出国以后的事,想问对方是否兑现了诺言,娶了瞿红。可那常乐看似豪爽,却只字未提这档事。这就更可疑了。哪怕是现在,局势表明常乐并没有和瞿红在一起,她另有男人,张朝晖还是疑疑惑惑的。
张朝晖琢磨道:自己去美国后,常乐娶了瞿红然后再离婚也是有可能的。恋爱、结婚、再离婚,最后成为朋友,时间上是完全足够了,毕竟十四年的岁月沧桑,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但听他们说话的口气又好像并没有结婚这回事。常乐是否娶了瞿红的疑虑此刻变成了常乐是否娶过瞿红的疑虑,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
紧张的思索并没有使张朝晖的负担减轻,他暂时还无暇顾及瞿红的另一个男人,也就是丁老板。张朝晖就是这么一个人,有点一根筋,一次只能想一件事。特别是此刻在中国,在这个喧闹的火锅店里,同时思考几件事他的脑袋就要爆炸。
看见张朝晖神情恍惚,又有点不对劲,常乐一拍大腿,“嗨,光顾了说话,都忘记介绍啦!”他说,“这是张朝晖,我哥们,也是瞿红的哥们……”
“我和他可不是哥们,张朝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瞿红说。张朝晖不免吃了一惊,注意力这才转了过来。常乐继续,“这是丁老板,瞿红的现任男朋友,也是最终的男朋友。”
后一句话显然是讨好,常乐为没有请丁老板而感到抱歉,同时也有让对方放心的意思:自己只请了瞿红和她的老情人并非是设局,不过是巧合而已。
之后,张朝晖和丁老板互相握手。一个说:“你好,你好。”一个说:“幸会,幸会。”就像彼此才知道对方一样。对张朝晖而言的确是这样,但对丁老板来说则不然。来火锅店之前瞿红一直在说她和张朝晖的事,说得不怎么爱妒忌的丁老板妒火中烧,说什么也要跟着来了。
“还有我哪!”大猫叫了起来。“哦,对对,”常乐说,“这是大猫,我的助手。”“他们谁啊,和你啥关系?”大猫用手指着瞿红和丁老板。“我刚才不是介绍了吗?”“你是对张朝晖介绍的,没对我介绍。”“那好,这是丁老板,著名企业家,名字经常上报纸的……”还没等常乐说出丁老板的名字,大猫就开口叫道:“丁爷爷好!”
丁老板倒没有什么,瞿红不高兴了,正要发作,只听大猫甜甜地说:“这位姐姐是谁呀?你刚才对张朝晖也没有介绍。”
瞿红不禁怒气全消。“姐姐和你丁爷爷是一对儿。”她说,“你这丫头真乖巧,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妹妹就好了。”一语成谶,这是后话不提。
之后,重新安排了座席。张朝晖是客人,坐上首,背北面南,对着包间的门。丁老板坐在张朝晖的左边,也算是上首,因为他的年纪最大,也最有钱。实际上,张朝晖和丁老板的座位都有一点偏,谁坐的是真正的上座很难说。按道理瞿红应该坐在丁老板的边上,常乐也是这么安排的,但瞿红本人不愿意。“我要挨着张朝晖坐。”她说。也不说任何理由,就像是在对丁老板撒娇,也像是在拿张朝晖开玩笑。
于是瞿红就坐到了张朝晖的右边,和丁老板之间隔着张朝晖。坐下的时候她对张朝晖说:“你怕不怕?”对方尴尬地笑笑。
常乐是请客的人,按道理应该坐在丁老板现在坐的座位上,但既然丁老板已经坐了这个座位,他只有在他旁边坐下了。大猫没什么挑选的余地,只能坐在常乐的边上,这是一个标准的下首位置。于是大猫一个劲地往常乐那边挤,使得巨大的圆桌空出了整整半边。好在桌子中间有按钮控制的玻璃转盘,可以转动,因此夹起菜来大家都很方便。
“干吗不坐宽松些?”丁老板发话说。大概是因为他的身躯庞大,不习惯和别人挨得太近,也许是不愿意瞿红和张朝晖挨得太近吧?于是乎椅子又是一通响动,响声停止后五个人就均匀地分布在桌子圆周的五个点上了。由于桌面过于宽大,中间还放着花篮,气派倒是气派了,说起话来却极不方便,就像隔着千山万水。
“还是坐近点,留个地方让服务员上菜。”瞿红提议。五个人又是一番调整,各人的餐具也跟着挪动。折腾了半天,总算彻底弄妥了,互相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既方便说话、上菜,甩开膀子吃喝的时候也不至于掣肘了。
安排座位的时候张朝晖一任摆布,心里面却暗想:这真是中国人的陋习啊,号称礼仪之邦,规矩全用这上面了,卑尊上下、男女有别……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念着“入乡随俗”以鼓励自己。如果就此发表议论,不仅会激起众怒,常乐势必又会来一通演讲,还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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