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东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0:56
|本章字节:8130字
常乐走后,张朝晖趴在草地上好一会儿才翻过身来,四仰八叉地躺着。天空之上,白云流动,风吹得草叶簌簌直响,世界显示出它静谧感人的一面。张朝晖的心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安宁,一时间他什么都不想,只是躺着,享受阳光、微风和大地的芳香。
除了张朝晖,这块荒地上此刻再无一人。几株古木的旁边有一栋残破的建筑物,顶部已经没有了,砖石暴露,梁柱风化,也不知道属于哪朝哪代。北京郊区竟然有这样的地方,简直不像是在北京,不像是在中国。
张朝晖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巴,在这与世隔绝的所在游览了一圈,活动活动筋骨。看来并无大碍,能走能动。更重要的是,心情已经变化,虽然不免空虚,但总体说来还是平静辽远的。
诸事已了,一了百了,不仅仅是说刚刚过去的这匪夷所思的三天两夜,甚至可以追溯到十四年前。对这块土地,他再也不抱任何希望,无论是遥远的往昔还是今天此刻,还是更加遥远难测的未来。因此,挨的那两拳还是很值得的。这会儿张朝晖不仅不再怨恨常乐,心里面竟然升起了隐约的感激之情。
他一只手托着腮,摇摇晃晃地走出这片荒地,来到了一条土路上。终于看见一位农民赶着牛车经过(这里居然有牛车!),交流半天,好歹得知了目前自己的位置。看似寥落的所在,与城区实际上只隔了三十公里。
有了明确的地点就好办,张朝晖掏出手机,预约了出租车。这之后他就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等着。那牛车经过以后就再无车辆经过,哪怕是另一辆牛车呢。
土路的一头伸向张朝晖的受难地,靠近悬崖的地方伫立着古庙遗迹。另一端通向一个灰蒙蒙的村庄,从这儿只能看见一片破败的屋顶以及一些干枯的树杈,真的比当年的大王村还要落寞呀。张朝晖开始怀疑那村子里是否有人,很可能早就被农民遗弃了……如此浮想联翩了一会儿,喇叭声响,他预约的出粗车颠簸着开了过来。
司机一路骂不绝口,说他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鬼地方,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鬼地方,要是早知道,打死他都不来了。在这样的鸟不拉屎的地方开车,发动机的磨损相当于绕地球一圈。又说就是整个地球范围,这样的鬼地方如今也已经不多了,说这地方就像阿富汗……阿富汗、石油的话题结束后,司机又开始骂单位领导,然后又骂单位以外的领导,骂一切领导,其中夹杂着神秘兮兮的内幕以及言之凿凿的桃色新闻。张朝晖答应付双倍的车资,司机的怒气才稍稍消减。
终于回到了酒店,张朝晖如释重负。第一件事就是钻进卫生间,查看伤情。还好,只是在左眼眉弓处破了一个小口子,就像职业拳手在拳击台上常见的那种受伤。张朝晖想象自己像德·拉·霍亚那样地轰然倒地,心情不免开朗了很多。他想:这么多年的顶级拳赛不是白看的,每次现场直播五十到一百美元的付费也不是白付的,自己不仅可以据此判断受伤的程度,而且也知道该如何处理。
张朝晖打开箱子取出急救包,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地清理伤口,先用纯净水冲刷洗净,之后在裂开的地方抹了一堆凡士林。乳白色的如精液般的凡士林几乎都要从眉毛上滴落下来了,平素柔弱的张朝晖脸上不禁平添了几分萧杀之气。如此模样去见石川正好,倘若问起来,就说自己每天练拳击,一天不练就心里慌。这不,来北京这两天也去了拳击馆。
除了这道伤口,张朝晖就再没有特意准备什么了。自然又洗了个澡,换了全套衣服。从酒店餐厅要了简餐匆匆吃了后睡了个长而无梦的午觉,他就拖着箱子下楼去了。
去前台结账时对方告知,瞿红小姐已经将他的房费挂到她的账上去了。这是张朝晖自昨天晚上开房以来第一次听说瞿红的消息,看来她仍然活着,而且在活动,心里面不由得一动。张朝晖在考虑自己是否要坚持付房费,一看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
如果坚持自己付账,必然多费口舌,说不定还会牵出其他的事情来,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瞿红要替自己付那就让她付好了,最多回纽约后再将钱汇给她。不汇也行,反正她有钱,也不缺这个……张朝晖一面这么想,一面已经离开了酒店大堂,站到转门外面在等出租了。
“还是这一套,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同意不同意,就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对方,她就会这一套,中国人总是这一套,真让人受不了,看来及时离开还是明智的……”
正想着,一辆出租车就开过来了。在服务生的安排下,张朝晖坐了进去。座位还是热乎乎的,留有刚才下去的那个胖子的体温。
石川家是四合院式的平房。大门口放了两个石狮子,不过是新刻的,个头也比传统的门兽小了不少。即使如此,石川也是找了关系、托了人,城管市容居委会才睁只眼闭只眼的。四合院里面亦然,格局和老四合院相仿,但尺寸相对要小。弄这处房子石川颇费了一番心思,自然还有钱。当然不费心思那就得花更多的钱,因此还是值得的。
小院里面青砖铺地,盆景茂盛,还砌了一个水泥池子,里面养着鲫鱼。那鲫鱼是从农贸市场里买来的,如此一来石川家便可以随时吃上活鱼了。石川却对外谎称那是观赏鱼,和北海公园里养的鱼是一个品种。只不过由于仆人懒惰,疏于换水,水红的颜色又变回去了,成了灰黑色儿。
对着院门是所谓的正房,两侧则有厢房以及茅厕。正房的后面还有没有房子那就不知道了,虽然有月门通往后面,但永远紧闭上锁。房子里的家具自然是古色古香,颜色暗红,让人联想到红木家具,或者是紫檀、阴沉木也未可知。只是那红光亮丽、暗色浮躁……这会儿,石川家的正房已经装饰成了灵堂,北面的墙上悬挂着石川父亲的遗像。这是一个精瘦的小老头儿,戴着瓜皮小帽,下巴颏上垂下一撮白须,皱皮皱脸三角眼。遗像是黑白的,镜框的两边披挂着长长的黑纱,就像老爷子生前刚刚剪了辫子,散发披肩。配合这恍惚怪异的形象玻璃后面竟然有精光一闪。
遗像前面放了一张古旧的香案,上面放着四五只盘子。盘子里面是新鲜的水果,而且都是大个的水果,比如苹果、梨子、桃子、菠萝。个头小的,比如樱桃、李子、桂圆却不在此列。大个儿水果一概叠放,下面放得多,上面放得少,呈品字形,就像金字塔一样。果盘的簇拥下,中间设一古铜色的小香炉,香炉里插满了棒香,有的正在燃着,有的烧得只剩下竹签了。
小香炉像只刺猬似的,此刻已经不堪重负。房子里面香烟缭绕,如层层叠叠的帷幕面纱,透过它们可以看见两边的墙壁上挂满了挽联挽幛。
沿墙一圈则放着花圈,一概呈七十五度角向上仰着,就像一干大人物靠坐在扶手椅上。也的确如此,这些花圈都是有头有脸的大腕名流送的。
香案之下,青砖铺就的地上放了一只蒲团,张朝晖进门的时候,石川正跪在上面。他背对张朝晖,撅着屁股,长时间地伏在蒲团上不动。脑袋前面的两只手上抓着三支香,袅袅的青烟正从香头上冒出,绕身体一周,勾勒出一个无比虔诚的孝子形象。
张朝晖是由石川家的小保姆领进院子里的,之后一路长驱直入,到了正房门口。保姆示意,两人便在门槛外面停住了。肃穆悲情的气氛犹如一只大黑鸟扑了过来,歇在张朝晖柔弱的肩膀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张朝晖不由得屏息凝神,看石川磕头。
后者似乎并不知道身后有人,或者,明知道有人也依然故我。每一次那头磕下去都保持不动,要过很长时间才会折起上身,之后举香垂头又不动了。再过很长时间,又一次匍匐在蒲团上磕头。如此三番五次,石川终于站了起来,走向香案,将手里拿的香插进香炉里。他拍拍裤子上的灰转过身来,张朝晖总算是看见了他的真面目。
相貌一般,几无特点,服饰倒是颇为新奇。一身黑,黑衣黑裤黑皮鞋,脖子上围着的一条围巾也是黑色的。衣服的式样为中式,但那件黑褂子上扣的却不是盘扣,而是黄铜色的金属扣。脚上的皮鞋不仅黑亮,而且廉价,尖锐的鞋头就像武器。
张朝晖一时不免张口结舌,倒也不是因为石川的扮相,归根结底是此刻的气氛,让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还是石川先开口。“啊,张先生,终于见面了。”他伸过一双手,和对方紧紧地握住,声音不禁哽咽。那感觉就像张朝晖是前来吊丧的,而不是签约的。“石先生,我很遗憾……”
石川悲戚的情绪转瞬即逝,他哈哈一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家父九十六啦,算是喜丧。”
张朝晖记得对方曾在电话里说,他父亲今年九十三,但此刻不便多问。当然更不可能说“恭喜”、“祝贺”之类的话了,因此只好说:“那,那我还是遗憾,非常遗憾……”
“真的?”“真的,我真的很遗憾。”
张朝晖生怕石川继续提问,比如问,“你为什么感到遗憾?”那又该如何回答呢?好在石川没再咄咄逼人,只是向张朝晖提了一个建议,“既然张先生感到遗憾,那是不是需要表示一下?”
说着他指了指地上的蒲团,也就是刚才石川自己跪在上面磕头的蒲团,意思是让张朝晖也趴上去磕头。这个建议甚至比任何问题都要难以对付。
“这,这合适吗?”张朝晖向后退了一步。“合适,太合适了,有什么不合适的?”石川一面说,一面伸过手去扒拉张朝晖的肩膀,几乎是将对方拽到了蒲团前。张朝晖不得已,只得屈膝跪下了,照着石川的样子磕了平生第一个头、第二个头以至第三个头。速度自然比石川快多了。
他一面磕头一面听见石川在旁边欢呼:“好!好!好!”每磕一下,石川都要叫一声,根本不顾及在此环境下需要保持肃穆的必要。
磕头的时候张朝晖始终惦记着自己的屁股,心里想:这真是太不雅观了,就像等着被人鸡奸似的。又一想刚刚石川也是这么撅着屁股让自己欣赏的,激越的心情多少平复了一些。
他站起身来,屁眼终于朝下了,脱离了想象中的危险。一切都如梦似幻,就像那被强暴的感觉来自一个梦中,虽然令人厌恶,醒来以后也并不觉得有多么地接受不了。“不对老爷子说点什么吗?”“不说了。”“不留个字吗?”“不了,不了。”“那好那好,上支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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