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死不灭

作者:柳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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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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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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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4924字

“……够了!你离我远些!”连长安实在忍无可忍,转头向扎格尔咆哮。若不是怕收拾起来太麻烦,她真想把手里抱着的几大包药材通通扣在他脑袋上算了!


千错万错,她就错在那日不该鬼迷心窍。她也确实没料到,古里古怪的陈郎中竟会当真掏银子把扎格尔给买了回来!到了这间名唤麒麟堂的医馆足有五日,他不住纠缠,她焦头烂额。


这郎中陈静的确是廷尉府的医官,每日里都要带着侍药的童儿出入几次那栋有着厚厚高墙的神秘府邸。他知道她必然有着她的秘密,否则也不会平白招了个大活人回来——可他却出乎意料的什么都没问,只交代了一大堆血竭红花青黛牛黄之类叫她费心炮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趁那陈大夫出门,连长安偷偷翻过他的医书,这些药,要么活血化瘀,要么清热解毒,且数量之大,足够治疗三四十个人了。


三四十名伤患之中,总不会连一个白莲乱党都没有吧?


过程虽然彻底脱离了她的计划,但结果却比她想象的还好。偌大的一间麒麟堂里除了几个洒扫小厮朝来夕去之外,只那郎中陈静与他随身的药童二人,一个老一个小,她就不信自己半点儿机会都没有。只是……麻烦的还是那扎格尔。


想起他,连长安便要苦笑,按理说他与她的重逢,当真是上天安排给她的助力。可……难不成叫她去施美人计?纵然理智判断,这的确是目前身单力薄的自己最可行的方法,但……他若是虚情假意只贪恋她的皮相倒也罢了,话说开来公平交易,那实在也没什么。可他对她……该是有三分真心的吧?想起那一夜扎格尔在身后声嘶力竭的呼喊,想起他竟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面目全非的自己,连长安只觉心中一软、心中一痛,这些盘算登时便烟消云散了。


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交换,包括名声,包括身体,总不过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罢了,可……唯独除了“真心”二字。否则,自己的所作所为与那玉京龙椅上的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扎格尔,总是令她心烦意乱心浮气躁……心乱……如麻。


陈静安排给扎格尔的工作都是些劈柴担水之类的粗活——特别是担水,也不知为什么,这医馆每天都要用许多水,檐下一排五个大缸清晨装满,当天午夜便空空如也。不过,这个也难不住扎格尔,他有的是力气,一趟一趟从后园的井口走到侧厢房的屋后,他倒不觉得什么,反而是连长安每每隔窗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听见他音调怪异却总是兴高采烈的歌谣,手里的戥子便拿捏不住,叮叮当当乱响。


何况,他一干完活,总是顺理成章顺水推舟地跑来后堂,黏着炮制药材的她,再也不肯走了。


她对他装聋作哑,没有用。


她对他怒目而视,还是没有用。


她直截了当冷着脸告诉他,“你走远些,碍着我做事了!”他便真的走远了——后退小小一步,然后笑着答:“没关系,你做你的,我不烦你。”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连长安真的觉得,这笑容让她莫名焦躁莫名愤怒,她实在见不得!


“够了!”于是她向他怒吼,“整日里围着一个女人的裙子转,你羞不羞?”


这话但凡说给哪个男人听,都要臊掉半张面皮的,可谁料扎格尔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有什么!长安你不知道,其实你这脾性算不得什么。我还记得小时候听赫雅朵说,当年车犁叔叔看上额仑娘的时候,那可是吃了大苦头的。额仑娘那脾气,你不晓得,当真提起鞭子便要见血……啧啧,上次车犁叔叔还给我看他肩膀上的伤呢!”


看他眉飞色舞讲古,还说什么脾性不算什么云云,倒真把连长安给听愣了。这就是草原?竟有风俗如此……如此不羁的地方?她忽然想起额仑娘说过的“三嫁四子,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的话,想起那短暂的、和胡商们驱赶牛羊奔行旷野的光阴,但觉一股鲜明的色彩猛地冲散心中阴霾,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她忍不住问:“额仑娘还好吗?”


扎格尔大喜过望,“长安你终于肯‘认得’我啦!”


连长安一怔,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忽然醒悟自己上了当,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她掉头就走,扎格尔早就追了上来,“别走啊!”他低声央求,“我倒宁愿你动鞭子,不过是皮肉疼……你这样,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快刀斩乱麻吧——连长安忍不住仰天长叹,如此纠葛下去她说不定真的会头脑一热,害人害己,做出让他也让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原谅的事。她紧握双拳,指甲掐进手心,深深吸口气,斩钉截铁道:“不要缠着我,我……我有我要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告诉我,我会帮你的!”他想也不想便回答,双眼满是诚挚与关切,晶晶亮。


“为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


“不为什么。你是我的命运之女啊,我一看见你就明白了。”


命运?又是这……可恨的命运!


连长安狠命摇头,不!我决不会把你牵扯进来,我的道路不是你的道路,这九死一生凶多吉少的命运通通与你无关……


她转过身,伸出手指点着他的胸口,厉声吐出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最为尖利刻薄的话语,“你帮我?你凭什么帮我?你不过是个蛮子!我们汉人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懂吗?扎格尔,你给我听清楚了,我是我,你是你,我的事情不要你管!你还不明白?我与你无关!”


连长安一气发作完,满面通红呼呼喘气。扎格尔脸上则青白变幻,他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片刻,沉默着转身出了房门。


望着他的背影,连长安想:没错,走吧……走得好。


那一夜,连长安躺在麒麟堂厢房内,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他知难而退,好不容易自己没了掣肘,正该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正事上才对。谁料到扎格尔走了,并没有让她的心恢复平静,反而更加乱起来……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恍惚中,耳旁仿佛又听见了他的歌声,翻来覆去萦绕不绝,“……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是的……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回你的草原去吧,扎格尔,回到你的天高地阔歌舞欢腾没有忧愁没有仇恨的草原,萍聚、云散、相忘于江湖,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结局了……


她正这般心绪起伏辗转反侧,忽然,暗夜里竟真的响起了歌声。正是一样简洁悠长的调子,却换了清脆女音浅吟低唱,莫名温和婉转,莫名情思绵绵。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


歌声渐落,那女子幽幽长叹,无限寥落道:“有人真心相待却不知珍惜,莲华之女,你就不怕后悔吗?”


连长安大骇,慌忙起身,却见万籁寂寂,暗夜沉沉,哪里有人在?


难道,又是一个梦?


她终究无法入睡,索性爬起身,披衣出了门。冷风呼啸,屋外却并不怎么幽暗。半个月亮挂在天边,今夜亮得让人生疑。


连长安抬起头来,终于发现了异状。原来西方天空竟有两颗赤红火亮的星子高悬,双星斗艳,血光满天,甚是绚丽妖艳。


“星占”自古以来都是半仙之道,肉眼凡胎莫可窥得。据说当年辅佐大齐太祖皇帝坐上龙庭的连氏先祖文正公便是天文地理经济谋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一代奇人,在他传下来的书册遗稿中,也有不少与此相关的内容。只可惜,自他之后,连氏多出武将少有文人,这些书籍文章一代一代流传下来,最后全都堆在大将军连铉的书房里暗自发霉了。连长安幼时读着,只觉浑若天书一般,字字认得,却偏偏半句也理解不了。


是以此时此刻,她望着那两颗星,望了好一会儿,便低下头去,将它们彻底抛诸脑后了。


回去吧,连长安想,回去吧……往事已矣,既已成空,何必流连不去?不是自寻烦恼吗?她的烦恼,已经太多太多了……


正待转身,忽觉右眼边太阳穴上隐隐一跳,咫尺之外,空气中忽然发起光来——是那种极幽淡、仿佛河流上游懒懒萤火的灰白光芒,光芒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


那点光晕犹如被微风推送,向她徐徐飘来,颤巍巍停在她面前。连长安大睁双眼,怔怔地望着那柔软的光辉,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但听噗的一声轻响,萤火破碎,一样东西落进她掌心,竟是只极小巧的、用纸折成的仙鹤。


一个词突然自脑海中跳了出来,仿佛有仙人将它放在那里似的——“血鸢”!连长安恍然大悟,“难道这个就是白莲传信的血鸢?”


白莲之所以被称为“天人后裔”,乃是因为他们除了天赋异禀根骨奇佳外,还有些奇妙的小把戏。比如隔板猜枚,比如隔空取物,再比如……万里传书。


连氏先祖的笔记中有载,当年战况胶着之时,白莲军无论被敌人割裂为多少块,始终如人使臂,如臂使指,千人同心,一丝不乱。便是因为先祖能以血驱使符鸢,往来传信,纵使面不得见、口不得言,依然上通下达,流转无碍。


血鸢?究竟是谁人,竟能驱动血鸢?


连长安匆忙抓着纸鹤奔回厢房,小心翼翼地捻细灯芯、点亮油盏——从前,她夜夜期盼那卷扎着杏黄丝线的信笺之时,这些事早就做惯了,无须思索,熟极而流。她在些微灯光前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只纸鹤,摊平,但见上头血一般的朱砂墨分明写着:


见字如面,子弟叩首。吾乃第二十七代白莲宗主——盛莲怀箴。律令龙城方圆百里内白莲之子,于十二月十日拂晓之前,齐聚于城东关帝庙,聆吾教谕。以血为凭,白莲不死。


连长安只觉得脑海中轰的一声,连那张薄纸都拿捏不住。字条从她指尖滑脱,还未落地,已骤然被一团凭空出现的白色火焰包裹,哧的一声,瞬间烧成灰烬。


连长安怔在那里,犹在梦中。


……第二十七代白莲宗主……盛莲……怀箴……


……以血为凭,白莲不死……


……白莲……不死……


麒麟堂高墙外有人打着梆子经过,一慢四快,一长四短。天已五更,长夜将尽。


十二月十日,便是今天。


咚——咚!咚!咚!咚!


“五更天明,百鬼归阴,一日之计在于晨——”


咚——咚!咚!咚!咚……


更夫手提纸灯自脚下逶迤经过,扎格尔平躺在麒麟堂对面某家大户的屋顶上望星星。没想到巫姬婆婆口中的赤火双星竟是这么红这么亮,皎洁的明月在它们面前,几乎都要黯然失色了。


“……扎格尔塔索,”长长的黑羊毡下,苍老得浑不似活人的声音缓缓传出,“双星相逢,赤火遍地。大胆向您的命运去吧,草原永远等着您的归来。”


“巫姬,若我不去,又会如何?预言就不会实现了吧?”他记得那一日,自己这样问道。


黑羊毡下好一会儿都没有声响,难道无所不知的长生天的代言者也有被世间凡人难住的时候?许久,他竟听到了笑声,如同祁连山上冰雪融化的潺潺流水,“阿衍的塔索,您在想什么?不要害怕,不要逃避,道路已经打开,您将成为众星之主,永生永世。”


“我不要永生永世!”他对她说,“我要我的草原,我要我的骏马,我要我的暴风刀与东耶琴。我要我的部族强大,我的族人安康……这就是我的愿望,什么千古荣耀,什么万世美名,都不如这些更重要。”


“命运是匹发狂的马,别妄想能够制服它,”巫姬的声音渺如烟尘,“让它带着您去往您该去的地方吧!塔索,草原永远属于您——预言一定会实现,永生永世永远属于您……”


——是啊,预言实现了,扎格尔微笑。他将双臂枕于脑后,笑着,暗暗攥掌成拳——我要最好的马、最烈的酒、最快的刀、最骄傲的女子……长安,我想要你。


不远处的屋瓦一声轻响,他终于找来了。扎格尔眨眨眼,毫不惊慌。


“……你究竟在干吗!”愤怒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她根本不在宿处,你明明答应我要照顾好她的……”


“你都不愿让她瞧见你,你还急什么?”扎格尔笑着打断他的话,“今天晚上星星很美,难道你就不觉得吗?”


我一定是疯了——连长安一边使劲抠着墙头突起的石块,一边想。


是的,你没看错。曾经驸马府的小姐,曾经两仪宫的皇后,就这么将裙子卷在腰间,手足并用悬吊在麒麟堂的东墙头。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势成骑虎,左右为难。


看来真的是低估了这种“体力活”,连长安唯有苦笑。尽管这墙远称不上“高耸入云”,尽管她的身体远比往日强健许多,尽管她已铆足全力……可就是差着那么一口气!她无力相继却又不肯放手,但觉指尖一点儿一点儿向下滑,身子越来越沉重……忽然指下一空,脑中已知不好,几乎都要惊叫出声。却在这当口一股劲风忽然托着她向上,仿佛腾云驾雾……连长安再睁开眼时,人正伏在青石路面上呼呼喘气,高墙已在身后。


空气中隐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


她惊魂甫定,站起身来左顾右盼,不出所料,四下并无旁人。连长安轻咬嘴唇,抬头望望星子,但见北辰璀璨,正在头顶。既已辨明了方向,她便再不迟疑,隐身在墙壁的阴影下,辗转向东而去。


龙城是边塞,夜晚自当宵禁,按理说四处都该有巡逻的兵卒。也不知是连长安运气特别好,还是天将破晓,兵士们都抽空躲懒寻地打瞌睡去了,她一路向东奔行,未曾撞到半个人影。


但见四周的房屋越来越窄小窘迫,道路也越来越坑洼不平,终于,一点儿鬼火般的白光在她眼前亮起,飘飘忽忽向北方飞去,连长安微一犹豫随即跟上,心存警觉,脚下不停。


约莫走了半顿饭工夫,不远处隐约可见点滴星火。此处已是龙城的东北隅,东北为鬼门,故而鲜有人居住,甚是荒芜。唯关帝老爷一身正气,可镇压诸邪,是以龙城的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庙便筑在此处。


这庙名字虽堂皇,其实规模并不大,只是个屋顶特别高些的等闲二进小院罢了。连长安满腹狐疑,不敢贸然进入,左看右看,目光最终又落在院墙上,不由得长叹一声。


“这个倒低些,何况一回生二回熟……”她暗自寻思着,这般一想竟忍不住笑了。


自己是改变了吧?一定是改变了。明明有那么多疑惑,那么多繁难,脑中千头万绪纠结不清,可竟然……竟然也学会苦中作乐了?她果真已不是当初驸马府屋檐下患得患失的小丫头,爱过,错过,得到,失去……不知不觉间,逝者如斯,她再也找不回那时的自己。


是啊,走上了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


院子里果然热闹,至少有二三十人聚在一起正窃窃争论着什么,但闻一片嗡嗡乱响,夹着阵阵咳嗽,模糊不清。这拂晓的关帝庙前,热闹得犹如大市场。


她的运气委实不错,距庙门不远有株两三人方能合抱的古槐,树旁恰是段经久失修的残墙,枯枝掩映月影婆娑,正是极佳的藏身处。连长安战战兢兢地攀上墙头,靠着树干,努力倾听。她的耐心不差,在没有听出端倪之前,她并不怕等。


还好,没没多久,院子里便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各位肃静,时候已到了。”


他一发话,争论声立刻止歇,墙头的连长安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好一会儿,方有另一人禀道:“彭旗主,各处已安排妥当,只等副统领驾临。”


“什么副统领?”这次是个女人的声音,一听声音便知气性极大,不好相与,“盛莲将军分明是咱们第二十七代白莲宗主,柳祭酒,你可要慎言。”


“欧阳侍剑,一个称呼罢了,这不过是末节。”


“什么末节?盛莲将军便是宗主,你不服吗?”


“欧阳侍剑此言差矣。老宗主故去,我等全都亲眼所见。除了盛莲将军,难道还能尊旁人为宗主不成?”


“那可不一定,”女子冷笑道,“这个定然要说个清楚明白才好,那慕容小儿不是才封了……”


“……够了!”最先开口的彭旗主断然呵斥,“欧阳侍剑你素来快人快语,大家往常也让你三分,可如今这般境地,哪里是你一逞口舌之快的地方?老夫相信,今日到此地来的,自然都是心甘情愿要奉盛莲将军为宗主的真正的白莲子弟——否则大可以与何隐那无耻狗贼同流合污,早谋功名富贵去!”


这声音虽沙哑老迈,却满是浩然气概,那本争吵不休的欧阳侍剑与柳祭酒登时住了口,片刻,齐齐道:“彭旗主教训的是,欧阳岫(柳城)知道错了……”


这些人的嗓音依然很低,依然小心翼翼,即便火气上蹿,也一直压抑着不敢稍有放纵。可他们只三四个人轮番说着话,寂寂暗夜里便不难分辨。连长安全神贯注倾听良久,这一字一句传入耳中,声声都如惊雷。


别人不知,她却是自小耳濡目染的。白莲军三千子弟,分为内三旗及外三旗,每旗各有“旗主”,统领“伍长”、“什长”及“百夫长”三级兵官。至于其他“侍剑”、“奉剑”、“祭剑”、“侍酒”、“奉酒”、“祭酒”、“侍书”、“奉书”、“祭书”九种,则是不在这六旗之列的各级文职……这些名号,素来不为外人道也,他们果然都是白莲之子——难道真的有人可以同时控制十数只血鸢,借此找到这龙城方圆百里所有的白莲吗?


她正惊疑不定,黑暗里忽然有一个满是戾气的女音响起,寡淡清冷,宛如弦上松风,“彭南阳,你老虽老,倒还中用。”


这个声音钻入耳孔,刹那间连长安仿佛被尖针狠刺了一下,险些把持不住从墙头倒翻下去……而院中众人立刻一片轰然,不约而同地俯身拜倒,有几个声音更是激动地险些哭将出来,“宗主!叩见宗主!”


回答他们的是一声冷哼,好半晌,那刀锋般的声音才再一次响起,“还有这么些人记得我,倒也难得……”


镇静!镇定!镇定!连长安抵死咬紧嘴唇,拼命告诫自己,“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连怀箴分明已死,你可是亲眼瞧见的啊!”


她连隐蔽身形都顾不得了,努力直起身伏在墙头张望。这姿势实在耗费气力,难得持久,身子渐渐不听使唤,支撑的两条手臂隐隐发麻……终于,她还是赶在摔落之前找到了那个说话之人——身形高挑,仪态优雅,正婷婷站在斜对面的飞檐上,一阵风吹过,衣袂与头上的幕离同时在月光下飘飞,翩翩然宛若仙人。


“她是假的!”连长安几乎在瞬间便断定了,一颗高悬的心缓缓落了下来——骄傲犹如连怀箴,自负犹如连怀箴,行走在暗夜里决不会如平庸的夜贼般身穿玄色衣裳,更不会用幕离遮住自己倾国倾城的容颜……声音很像,但她不是她……


可是……若不是她,怎能使得出血鸢之术呢?


“……我已探得,周遭三府抓获的白莲之子皆已解至龙城,此时此刻便身在廷狱之中。”那女子道,“汝等听我调遣,埋伏各处,互通消息,以白莲记认联络,不出数日,定救他们于水火……”


“这……宗主……”脚下跪拜之人中忽有谁开了口。


那女子被人无端打断,颇为恼恨,想要发作却又忍下,口中吐出一个冷硬的字,“说!”


“属下斗胆多嘴,如今不比往日,大伙的性命都在刀尖上,自然要谨慎再谨慎……自何隐那狗贼叛逆之后,这白莲记认恐怕……恐怕反而会暴露行迹。廷尉府能人异士不少,属下就担心……”


“柳城!你素来胆小如鼠,果然怕了?”


“宗主,属下绝对不敢!只是……”


“够了!你在质疑本宗主吗?”


色厉内荏——连长安暗叹一声,纵然声音再像,依然不可能以假乱真。若是真的连怀箴,这柳城怕是早已经人头落地了吧……


争端迅速平息,那蒙面女子又吩咐了几句,大意都是众人该如何联络之类。末了,她似乎要走了,脚下跪伏的人群中,刚刚与柳祭酒争吵过的侍剑欧阳岫突然痛哭起来,“属下自紫极门下一别之后,已许久未闻宗主消息,当真担惊受怕,忧虑欲狂……宗主,您可……您可安好?”


这哭声实在诚挚,就连身在局外的连长安,闻之都觉恻然。可谁料,那蒙面女子却忽然动了怒,竟大喝道:“欧阳岫!本宗主分明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还有什么怀疑不成?”


这通火气委实突如其来,那欧阳侍剑全然愣住,还是跪在她身边的彭旗主叩首道:“属下等万万不敢的……白莲命脉存亡在此一举,我辈定当恪尽职守、鞠躬尽瘁,但请宗主放心!”


蒙面女子沉默片刻,终于冷笑两声,傲然抛下一句,“你们好自为之。”随即便在众人的恭送声中,遁入黑夜,消失无踪。


见她走了,连长安这才敢长舒一口气。无数问题仿佛烧红的烙铁一般嗞嗞烫着她的心——这女子究竟是谁?她假冒连怀箴的名头,又是为了什么?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冷不防黑暗里无声无息地伸出一只手来,猛地掩住她的口。那手又强硬又冰凉,仿佛是光滑的岩石。她不由得发出细弱尖叫,身子猛力挣扎,挥出拳头还未打到来袭者身上,整个人已被生生攫起,飞落院中,狠狠摔在地上。


这一下跌得连长安七荤八素,耳中轰鸣,眼冒金星,模模糊糊但听得头顶有人道:“彭旗主,没错,果然是个细作!”


她刚想开口分辩,不知是谁狠狠一脚踹了过来,正踢在她肋下。连长安当即便觉心肝肠胃全都绞在了一处,痛得她险些背过气去。


人群再次鼓噪,一时间七嘴八舌乱成了一锅粥。彭旗主见势不妙连忙喝止,“够了够了!都噤声!天要亮了,想吵来鹰爪孙们不成?杨什长,果然好耳力!若不是你,咱们的生死安危不算什么,若连累了宗主,那才是万死莫赎……”


“柳祭酒,今夜可是你的人负责往来巡查的,怎会让这蝼蚁钻了空子去?你还有何话说?”


“欧阳岫,我们向来不睦众人皆知,我念你是女流,不愿多做计较,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柳城,莫怪我不客气!”


“女流?女流又如何?我知道你素来看不起女人——副统领才学高卓,可惜却投错了胎,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那都是烟云旧事,你纠缠不清所为何意?瞧我柳城好欺负不成?”


“你还不明白?我就是在怀疑你!”


那蒙面女子离去之后,这群人显然是群龙无首,各自不服。便如柳城与欧阳岫这般,针锋相对,没说两句便又吵将起来,场面彻底一塌糊涂。


那彭旗主终于无法忍耐,断然咆哮道:“吵什么吵,都住口!被那贱婢所害,我们兄弟姊妹流落天涯,如今活着的不过十之一二。如此惨状,难不成你们还要内讧?令亲者痛仇者快,那贱婢在玉京的凤位上,不知要笑得多么开心快意!”


众人被他气势所慑,顿时鸦雀无声。好一会儿,欧阳岫咬牙切齿地附议,“彭旗主说得是,众人同心,反上玉京,将那丧门妖孽从宝座上扯下来千刀万剐才是我等当务之急,切不可纠缠旧日恩怨、因私忘公,反坏了宗主的大计……”


她说得极恳切,众人再度沉默。俄而,不知是谁犹豫着道:“彭旗主与欧阳侍剑说得都不错,可那贱婢躲在深宫内苑之中,凭我们如今之力,断不能伤及她半根毫毛,何况……何况何校尉他……”


言语犀利的欧阳侍剑不待他说完,已飞快地截住话头,抢白道:“那又如何?你怕什么?不过是个连白莲印都没有的妖孽罢了!咱们有将军,有百年来最强的一朵白莲花,他慕容氏的江山,还不是咱们白莲挣回来的?能替他挣便不能从他手中夺走吗?至于……至于何隐那叛徒,待大仇得报那日,管叫他千刀万剐、悔之晚矣!”


“未必。”阴影里又有一个反对的声音喟然叹息道,“慕容氏已然坐大,如今不同往日,我看未必……”


彭旗主见终究还是重蹈覆辙,越说越难以收拾,简直连脑仁都要疼起来。他正着急上火,恰看见连长安捂着肚子似想要挣扎着爬起身来,心念一动,忙使出祸水东引之计,示意那沉默寡言的杨什长上前剪其双臂,牢牢制住,切不可叫细作趁乱逃了——这才好歹将众人的精力转回正道。


“听了这些话,你也料想到自己的命运了吧?不要妄想巧言令色骗过老夫。”彭旗主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回答我——你是谁?”


我是谁?


连长安忽然想笑,同时又觉得一股难以抑制的泪意猛然涌上眼眶。我是谁?我是那“躲在深宫内苑的贱婢”;我是那“连白莲印都没有的妖孽”;我是祸首我是罪魁我是灭门的煞星……没想到,真没想到,他们果然这样看她……他们唯一想要的只是连怀箴,唯有她一人。即使她已死……他们也宁愿相信她虚假的幻影、拙劣的替身?


和叶洲一样,他们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唯有她的幻影而已……


你们敬她如神佛,却连她是假的都不知道!


你们恨我如夙世仇敌,却口口声声在问“我是谁”?


你们这些……无可救药的蠢材!


一时间连长安只觉心痛如绞,几乎喘不过气来。即使连怀箴业已灰飞烟灭,她依然还要活在连怀箴的阴影之下吗?


凭什么!


她明明那样辛苦,那样竭尽全力……她做了多少从前的自己绝不敢做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她舍身赌命,她九死一生……她依然不如连怀箴半根手指?


为什么?!


瞬时,自出生以来十数载的怨念和悲愤,以及这两个月之间层出不穷的恐惧、伤恸、悔恨、惊讶、病弱、离愁……所有的这一切通通冲上脑海,烧尽她所有的理智。


“我是谁?”她低低垂着头,从齿缝间一个字一个字咬出答案。破旧的关帝庙中夜风回旋,空气中莫名现出金铁之声,就像是那一日站在城头上,脚踏碧水头顶苍天。


“绝不能这样白白死掉,要活着,大家都要活下去!活着复仇,活到仇人末日的那一天……连家还没有死绝呢!连家是不会就这么完了的!”


“原来你们都已经忘了——忘了紫极门下的血海;忘了三千子弟齐声高唱的战歌;忘了……白莲不死……”


“我是谁?”


那一夜,出生以来第一次,连长安看到了自己的“花”。


在她极小极小的时候,在她全然不懂得命运的苛刻与不公的时候,她曾经无数次的幻想,幻想一觉醒来,能从皮肤深处开出一朵小小的白莲。她蹲在花园里,长久地注视驸马府的老花匠种下一粒种子,然后日晒雨淋,生根发芽。她相信在自己心中,也有一粒这样的种子,总有一天一定会破土而出,一定会迎风盛放。她从杂役房偷出一小块涂墙的白垩,夜里就着烛光,在手背上轻轻涂抹花朵的轮廓——幻想它是真的,一直这么幻想。


连长安曾经无数次想象自己的“花”,无数次在梦里看到它。直到日子一天一天淌过,希望一天一天稀薄,直到终有一个冰凉的夜晚,她将那块白垩远远地抛进花园的莲池里,惊起两只白鹭。


“我不是白莲,”对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她低声对自己说,“不是就不是,那又怎么样?”


没有人应答。微风吹过,满池黑黢黢的荷叶的影子摩肩接踵、沙沙作响。


后来,她遇到了那个男人;她因他而平步青云,成为一国帝后;又因他而身败名裂,亲族尽丧亡命天涯……在多年前,驸马府中那个日日夜夜祈求苍天的女孩子彻底死掉之后,在她几乎已经将这些陈年旧事通通淡忘之后,在她失去一切之后——“花”却开了。


“……白莲花,红莲花,兴一国,得天下……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转如沙……今夜花开到谁家?”


她的声音又轻、又淡,像是飘浮在鎏金香炉上空的渺茫烟气。可这袅袅香烟却仿佛有种奇妙的魔力,刹那间竟将身在破庙中的众人,带回了那个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修罗场。白莲之子们恍惚中又一次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猎猎狂风,又一次在初升的朝阳里,看到那个纤秀激昂的影子,坚定、强硬,甚至……高洁,泪水填满他们的眼眶,力量填满他们的手臂,激奋填满他们的心,那一瞬,几乎令人生出膜拜的冲动。


对旗主的命令从未有过半分违拗的杨什长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指,黑暗中渐渐亮了起来。并不是晨曦到来天光降临,也绝非谁人燃起了灯烛松明,那是一种奇异的幽辉,仿佛融化的银,又仿佛月光色的萤火虫,水一般流动,云一样缥缈,小朵小朵烧在她身上……


不知何时起,已然万籁俱寂,再也没有争吵再也没有混乱,甚至连夜风也彻底消失无踪。连长安茫然地伸出手,茫然地望着那一簇簇银火顺着自己的纤纤皓腕上下盘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亮。那是莲花,活生生地长在她血液里的莲花,恣意盛开,傲然绽放。这景象如斯美好,远比她从小到大所有的幻想加起来还要华丽炫目,她却忽然悲从中来,忽然怒火中烧!


这就是我自小期盼的东西?这就是你们顶礼膜拜的东西?这算是什么?命运的、残酷的玩笑吗?


以我的身体为坯,以我的傲骨为刃,以天地为火,以造化为炉,任命运的铁锤抬起又砸下,一锤一锤锻造击打……以我的不甘鼓风,以我的愤怒加热,以我的眼泪……冷却淬火……我的剑……我的花……


连长安忽然觉得脸上一痛,在众人的惊呼声里,半片薄如蝉翼的焦黄色皮肤龟裂剥落,鲜血淋漓。


与此同时,在麒麟堂医馆后院高台之上,有人正临风而立,负手仰望西边的夜空。那是今夜的连长安看到过的“双星斗艳”,那是今夜的扎格尔看到过的“赤火遍地”,可是,方才……就在方才,双星之一忽然一暗,又猛地亮起来,不再是红色,赫然闪着炽热的白光!


“荧惑守心:大人易政,主去其宫。”那观星之人喟然长叹一声,“利剑终于出鞘,白莲还是醒了。”


忽有凌乱的脚步声而来,一名身形轻灵的少女掩面奔入后园,奔上高台。银铃般的声音满含惊惧,人还未至已忍不住喊出声:“尘哥哥,大事不妙,你快看看我的脸……”


观星人闻声转过身,一白一红两朵璀璨的星光交相辉映,照亮他一身长袍古袖,以及那张绝顶秀致的俊逸面庞。奔跑而来的少女一头扎进他怀里,全然带着哭腔,“我的脸……不知怎么搞的,她竟然破了我的血禁。”


观星人一面对着星光查看她的伤口,一面轻声安慰,“没关系,只是些微反噬,没大碍的,很快便会好……”他伸出右手,虚虚地覆在她的左颊上,“你的血已然制不住她的血,寒儿,尽管你是嫡脉的红莲……她比你强,远比我们原先预想的还要强。”


“尘哥哥,”听到这话,少女忽然焦急起来,“那可怎么办?我们要快点儿送信给宗主。”


“不必,”观星人莞尔一笑,“这样亮的两颗星挂在天上,宗主一定已经看到了吧……”


他放下手,从袖底抽出一块雪白的丝帕,爱怜地替少女擦去脸上的血迹——皮肤依旧洁白似雪,伤处只剩下半条淡到几乎无法辨认的红印,很快便彻底消去,无影无踪。


“好了,没关系了,”他点点头,将丝帕拢进袖里,“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命运已然到来,谁也无法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