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0
|本章字节:34254字
“在下觉着,王爷的行踪已经被地方知晓。陈妈妈虽然死了,可跑了和尚还有庙,一个老鸨也知晓不了多少,真正知晓内情的必是那行凶之人。换而言之,线索断于斯也续于斯!”
西日玄浩握拳,指节脆响。平镇止语,西日玄浩冷冷道:“继续说!”
“是。”平镇慎词而言,“香江位处陈留、望舒两地之间,历来是潘与令狐两大世家的争锋之地。王爷直下南越,路经陈留未停留一时半刻,直奔香江夜宿,昨夜只召见了陈妈妈一人,次日陈妈妈即亡,能消息如此精准、动手如此迅捷的非潘即令狐。在下斗胆妄言,两大家族必有一族知悉琴师下落,知情者得知王爷召见陈妈妈,便杀人灭口,而从杀人的手段上,又可见此水很深。”
西日玄浩却莫名想起那刁横少女,除了陈妈妈,在香江他只见过她。可西日玄浩耻于启口,他心下又不禁烦躁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潘家如何,令狐又如何?敢在本王面前耍花枪的,族灭亦不可惜!”
平镇不敢接口,此等狂言,也只有西日皇族的骄子才能无所顾忌。狂言既出,不会空穴来风。平镇隐约觉出,西日玄浩来到南越或许有更重要的事儿。
“摆驾陈留!”西日玄浩起身,众人刚应,他又回过身来,“平镇,查,艺水楼归属何家?”
平镇连忙答:“这个我已查过,艺水楼二十年前就属望舒令狐。”
西日玄浩顿了顿,平镇谨慎地问:“王爷改道望舒吗?”
“不!”西日玄浩冷笑道,“一家家来,先去陈留!”
平镇暗叹,他追随梁王多年,在外人看来似梁王行事莽断,多靠他这幕僚献计献策,实则不然。就刚才一事,他已然不如梁王了。
“走!”梁王拂袖,众人急急跟上。平镇紧随梁王身后,望着梁王挺拔的身影,心下再叹,说到底还是雍帝最有眼光。
不久后,陈留潘家便乱成了一锅粥,因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每个世家都会养一些庸碌无能之徒,潘系旁支有个叫潘徽之的年轻人,正是其中代表人物。潘徽之的辈分同玉公子潘微之一样,为人处世却与玉公子有着天壤之别。他从小娇生惯养,成人后不文不武,只会饱食终日。好在其父潘岳治家严苛,潘徽之自小被骂多了,胆子很小,倒没做什么骄奢淫恶之事。不中用就不中用吧,时日久了,潘岳恨铁不成钢的心也没了,可没曾想,偏偏梁王驾临陈留的时候,潘徽之却干了件令潘氏脸面无存的丑事。
梁王一行纵马而来,急停潘氏门前,梁王的坐骑御赐宝马红玉骝一声长啸。那红马黑鬃黑尾极其神骏,一路急行跑到终点正高兴着呢,就吼了那么一嗓子。西日玄浩本来是不高兴的,见红玉骝这么欢快,他的心情稍好了一些,却听到潘家的高门内传来一阵惊恐的喊声。
“来人哪!快来人哪!老虎来了!天啊,怎么会有老虎!你们快点儿把老虎赶走!”
潘岳的老脸顿时煞白,跟在他身旁的一众潘家族人也慌了。有人对潘徽之使眼色,有人着急下跪,有人与潘徽之解释,那不是老虎是马,是一匹极其罕见的宝马。
梁王不悦地下马,又听那人在喊叫。
“你们别骗我了!那怎么可能是马?本公子难道没见过马吗?那声音怎么可能是马发出来的?”声音渐远,有人拉走了潘徽之。
此时,潘岳等人全数跪在了梁王脚下。西日玄浩握着马鞭冷笑道:“那人是谁?潘家的公子?陈留潘家的气数快尽了吧?”
“惊扰殿下,恕臣死罪。”
潘岳不开口也就罢了,西日玄浩也就冷嘲一句,他这一开口,倒又惹恼了西日玄浩。
“就凭他?惊扰?潘岳,你老糊涂了吧?”
潘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西日皇族中,就属梁王最难伺候。
潘家人都噤若寒蝉的时候,跪在后面的潘微之对西日玄浩一叩首,起身往内而去。
西日玄浩丹凤眼一斜,平镇立时会意,发问道:“你又是何人?梁王在前,敢犯大不敬之罪?”
潘岳额头冒汗,潘微之素来行事端稳,为何在这节骨眼儿上跟着犯傻?却听潘微之温和作答:“禀梁王,在下潘微之,适才那人乃微之痴弟。今日他为殿下神骏所折,已吓得不成人形,若他又知神骏乃殿下的宝马,必定吓得魂魄出窍,恐性命不保。殿下英武,微之更不愿痴弟性命坏了殿下英名。”言毕,潘微之又跪下叩首。
西日玄浩冷笑一声,潘岳只当潘微之性命危也,不想西日玄浩望着潘微之却道:“南越玉公子,倒也不坠潘家名号,你去吧!”
潘微之拜谢而去。
平镇无语,“吓死人”恰好点中西日玄浩心结,而敢在梁王面前不亢不卑又投了他的脾气。这潘家的两位公子,一正一负,倒搭配得有点儿意思。
潘微之心里其实也捏着一把汗,他刚才在赌,梁王不会与潘徽之那样的蠢货计较,也不愿乐见那样一个蠢货先被宝马吓坏了,又被梁王吓死了。这事是潘家的丑闻,但继续下去,又何尝不会对梁王造成负面影响?梁王吓死一个家族废物,这话也不好听。事实证明,潘微之赌对了。
潘微之一边往徽之屋里赶,一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潘徽之指马为虎很荒诞,一般权贵碰到这样的事儿,也只能是嘲笑一番,不会太在意,但梁王出口就是陈留潘家的气数,当潘岳请罪时,梁王又骂潘岳老糊涂。只是潘徽之一人出丑的事,与潘家族长老糊涂有何关联,哪个家族不出几个不肖子弟?这显然是梁王对潘家有着不满。
想到此,潘微之心下更惶。他在那种情形下出了头,居然没有获罪,还被梁王轻轻放过,可见梁王果然与众不同。西日皇族能在一统天下后巩固皇权,不是接班人运道的关系,以一子就可见全族气度,强势血脉、清醒头脑,还将持续几代。
这厢不提玉公子如何抚平潘徽之所造成的惶恐,那边西日玄浩又在大放厥词。
“都说氏族金贵,祖荫庇佑仕途风顺,位居高官的尸餐素位,窝在地方的鱼肉乡里。本王前年听闻陈留有一位姓战的士子,就曾这样感叹过:氏族啊,就像高山上的草,即便再低矮都长在山上,而平民即便是高耸乔木也长在地上,无法与高山上的小草比高。今儿本王算见识了,还真有这样的草。”
潘岳额头淌汗,他年老肤皱,汗流得很慢,“潘岳教子无方,请殿下恕罪。”
“哼!”西日玄浩端坐堂上,俊美的面容毫无表情,“本王此次来南越,是奉了父皇旨意,父皇托我给你捎句话。”
潘岳等人又跪了一地。
“他问你,你家还有几个闺女没嫁?”
潘岳的心顿时冰凉。雍帝元年和四年两次选秀,潘家都没能选上,如今到了七年,将进行第三次选秀,潘家上下都在为此打点。显然雍帝嫌潘家动静大了。
“老臣……老臣……”
“不用答了,父皇不要你答,他要你清楚,明白了吗?”
潘岳心寒,雍帝的意思就是三个字:你没戏!
西日玄浩把明面上能说的话都说了,就瞥了平镇一眼,后者立刻接了话题,开始询问陈留事宜。平镇随行之前,早把准备工作做齐全了,问起来是有板有眼,这场面上的话,倒逐渐让潘岳定了心。他在陈留郡守的位置上待了三十年,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极其称职,所以地方上的事他不怕问。
两人一问一答间,西日玄浩则高高在上地打量起潘家正厅的摆设。先前他一路进入潘府,就感到了南北豪宅风格上的截然不同。盛京的宫殿固然华美大气,但南越的大宅另有一番风致。南人多讲究住宅与山水景致的自然融合,傍水建瓴,九曲回旋,以幽雅见长,不经意间处处透出玲珑心意。厅堂的布设虽脱不了明正肃穆,却仍然带着南越的柔和气息,从窗格到雕饰,由色彩到采光,都如同适才门前的那位玉公子,外柔内韧。天下四大世家、世家的四大公子,南越占二,也是有道理的。刚强易折,柔韧方可承载世代。
平镇终于把场面话问完了,他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来了句:“昨儿殿下与我等夜宿香江,一早却触了个霉头,艺水楼的老鸨死了。这香江潘老可熟?”
潘岳一愣,他的表情被西日玄浩看得分明。
潘岳迟疑片刻,斟酌道:“老臣愧为陈留郡守,必会严查香江之事。”
西日玄浩心下冷笑,潘岳老儿倒也机警,凡事先认错,也不狡辩,香江位于陈留和望舒之间,属于两管又两不管地带。
平镇又转话锋,“这不过小事一桩,此番殿下巡视封地,借助潘老的地方还多着,还望潘氏上下鼎力相助。”
“是极。”
夜幕降临,陈留郡暂归平静,灯火似与往日一般,火红又鼎盛。香江对岸的望舒郡也灯火闪耀,毫不比陈留逊色。南越最富裕的两郡又迎来了一个福祸难测之夜。
无缺早早就被小厮唤走,令狐团圆独自用了晚膳后,寻思多日未曾请安双堂,便从侧门溜进了主宅。这事也就令狐团圆做得出来,寻常人哪有大白天不去,夜里吃饱了饭才想起去见见老父老母的。令狐团圆不寻常的地方还多着呢,按说自己家的小姐,正门不走转走侧门也罢了,可好好的路她不走,她却仗着身法极好飞檐走壁。
令狐家的宅子和潘家风格接近,亭雅廊曲,有阁有池,戚夫人作为令狐家的主母,她的院落自然位居主宅中央。
“娘!”令狐团圆跃进窗户。
令狐团圆突然出现在戚夫人眼前,夫人已见怪不怪了,“团圆来啦?”她笑吟吟地伸出双手,拉着团圆坐下。
“四姐!”戚夫人房中另一位少女起身招呼。
“海岚。”令狐团圆也打声招呼,却没起身。
令狐海岚默无声色地又坐了回去。她比令狐团圆小两岁,同为庶出,同受戚夫人呵护,可她在令狐家的地位却远比令狐团圆高。有令狐团圆这样一个姐姐在前面揽下无数“恶名”,文静和顺的妹妹轻易就能获得众人的好评。
“让娘看看,团圆这一阵又标致了!”戚夫人感叹着,“也不知哪家的儿郎有福气娶到我的团圆!”
换了别的少女早羞红了脸,或是钻进母亲怀中撒娇道“女儿谁都不嫁,要一辈子陪着娘,留在娘的身旁”,可令狐团圆却笑道:“娘,您说反了,您该说,不知哪家的儿郎上辈子没积好德,把我这个祸请回家供奉了。”
戚夫人开怀而笑,“你这个孩子啊!”
令狐海岚注视着自己的姐姐,完全没有大户小姐的淑雅,坐姿率性随意,言语也不正经,偏生主母就是疼她,既不要她每日请安,也不在意她口无遮拦。从小她就爱惹是生非,戚夫人和父亲却从来都不曾怪罪于她,也就是她把管家推下了湖,这才把她安置去了别院。
有时令狐海岚也挺羡慕她的四姐,可以不上学堂,不学女红,会耍弄拳脚,能独霸一座别院。同样是庶出,令狐海岚却得恭良贤淑,行事处处谨慎,听不得一句别人说五小姐不是的话。
令狐团圆在戚夫人房中大大咧咧地吃了几口糕点,喝了一肚子茶水,又风风火火地跑没影了。戚夫人望着她的去向,对令狐海岚叹道:“什么时候她能跟你一样叫娘省心了,娘这一生心愿即了。”
令狐海岚心道:怪只怪娘您从前就不约束她,才任她长成今日模样。但这样的话令狐海岚永远都不会说,因为她是令狐家族端庄的小姐。
令狐团圆潜身于夜,如一缕幽烟,身形诡谲而轻灵。她顺着房檐蹿上滑下,倾听着下面的动静,来确定令狐约的位置。不在寝室、不在书房,不在厅堂、不在侧厅,最后令狐团圆轻巧地落于祭堂门口。祭堂上供着密密麻麻的牌位,那是为令狐家族付出一生心血的令狐族人。
令狐团圆刚想举步,就听到她父亲令狐约的声音,“你一直知道的,你这个妹子师承梨先生,连梨先生都无法压制她的天生性情。这些年她越发不像我令狐家族的女儿,你叫为父如何将她许配出去?无缺啊,其实我是想养她一辈子的。”
令狐团圆心惊,屏息聆听。
无缺道:“我又何尝不知,团圆是我令狐一族极重要的人。”令狐团圆更惊,只听无缺顿了顿,又道,“可是纸包不住火。令狐家有这么一个女儿并不是秘密,迟早各大世家也会知晓。我与微之交往多年,从不曾向他提起团圆,可如今我不得不提。今年团圆已经十六岁了,这时候如若还不放出风声,日后等她年纪更长,外人会如何看待我令狐家族,如何看待团圆?与其日后落人话柄,不如今时抛给微之看看。若能玉成其事,以微之性情必会善待团圆,如若连微之都不成的话,往后便遂了爹的心思,我们养团圆一辈子。”
令狐约沉默了片刻后道:“你是早打定主意,养你妹妹一辈子了?”
无缺坦然,“与父亲想的一般。我只愿她这一生快快活活地做我们令狐家的小姐。”
令狐约叹:“为父错怪你了!”
令狐团圆忽然想起了关于她身世的传言。叶氏本不被令狐家族接受,令狐约以她怀有身孕为由纳之为妾。叶氏虽成为令狐妾室,但流言不绝,有下人泼污,说叶氏怀的并非令狐血脉。难道她真的不是爹的骨血,所以无缺才说那样的话?
“无缺,你上有两位兄长下有一弟,可惜他三人皆是庶出,唯有你是我令狐约的嫡子,所以我寄望于你远多过旁人。当日我气你拿团圆为由拒婚,而今看来是为父考虑的没你周全。你的婚事为父不会催你,但团圆与潘家公子的事情,为父就依你的意思,一试便是。对我们令狐家族而言,成固然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不成也坏不到哪里去。只是这事反倒成了潘家的难题,潘岳是个念旧的人,潘家玉公子与你一样,自小就被寄予厚望。在外人眼里团圆是不配他的,可你我心知肚明,‘娶妻当潘’的潘家打着灯笼都寻不着团圆那样的媳妇。若非玉公子,为父还不肯呢!”
无缺却摇头道:“父亲,昨儿我还这么打算着,但今日却改了主意。”
“哦?何故?”
无缺望着台上牌位,沉声道:“长年以来,我令狐家族的族人心里想的装的都是‘令狐’二字,我们何时真正为自己活过?今日早晨,我忽然想明白了,我自己可以这样为令狐活着,但我不能勉强团圆为令狐活着。她不想嫁人,即便对方是名门贵族、四公子之一。她没有生为令狐死为令狐的觉悟,她有的只是不叫师傅失望、不叫您难堪、不叫我们太为难的心思。这十几年来,她表面上看似嘻嘻哈哈、顽劣任性,可又有谁真正了解她的心思?换了我,绝做不到跟随梨先生那样的人学艺,回家后还调皮捣蛋,跟个无事人似的。”
令狐团圆心有戚戚,以往她只道三哥待她好,也就是照顾她衣食无缺,整日与她逗笑,却从来不知三哥对她如此上心,竟将她的心思琢磨了个透。
“其实我不对微之娶她抱很大希望,提她的名字,只是想让她早些明白,她是令狐家的女儿。现在我知道是我愚钝了,她不是令狐明远,也非令狐海岚,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令狐团圆。”
那四字“独一无二”叫令狐团圆心悸。她是不幸的,年幼丧母,师傅又是个冰人,她又是幸运的,父慈母善,还有个用心良苦的哥哥。她是不是令狐约的亲生女儿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拥有比亲生父母、同胞兄姐更宠溺她的亲人。
就在令狐团圆心潮起伏的时候,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她脚下蹭啊蹭的。她一惊,还未抬脚,大白就“喵呜”一声。令狐团圆知道事情不妙,顾不上大白缠腻,拔腿就跑,嗖一声飞出了丈外。
无缺不疾不徐地步出祭堂,抱起大白。令狐约跟在他身后,失色问:“团圆来过了?”
无缺点点头。
“她什么时候来的?我们说的话她都听到了?”
无缺摸着大白的耳朵,答道:“在我顿了顿,说‘纸包不住火’的时候。”
令狐约责道:“你为何提示得如此隐晦?”
无缺道:“我就在那时候感觉到她来了,若非她呼吸明显改变,我还察觉不了。又不知她先前听进多少,只好顺着父亲的话,说些我本不打算说的话,好叫她明白,她是我们最疼爱的人。”
令狐约一怔,半晌才道:“你呀……”却又说不下去了。
无缺伫立在幽暗的花影中,斑驳的月光下,眼神深邃至极,他缓缓道:“我是知道的,我是令狐优渥。”
令狐约凝目而望,他的这个宝贝儿子,岂是“优渥”二字能概括之?
大白很合时宜地发出一个满足的声音,“喵呜!”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上回廊,迎面急匆匆而来的是外事主管令狐立秋。见他表情,令狐约知道有大事发生,连忙示意去书房。令狐无缺原想告退,令狐约却命他一并来听。
三人进了书房后,立秋详细地将香江艺水楼的事情说了,“如今梁王去了陈留,不日定会来望舒。”
令狐约问:“你知道梁王问了陈妈妈些什么吗?”
立秋擦汗道:“就是不知才惶惑。”
令狐约盯着立秋看了一会儿,道:“陈妈妈的身后事有她的家人操办,你另选个可靠之人掌管艺水楼。梁王如若再来,该如何就如何。”
“是。”
令狐约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发问:“别是我们自己人动的手吧?”
立秋惊骇,“怎么会?怎么可能?”
令狐约沉思道:“我想我们令狐家的人也没那么蠢,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暗地里仔细排查一遍。如若真是我们家的蠢货,那就严惩不贷了!”
“我明白了。”
立秋走后,令狐约对无缺道:“今年注定是多事之秋。梁王无端来到南越,陈妈妈死了,潘家至今未对亲事表态,都是问题。”
无缺叹了声,道:“别是为了团圆的母亲而来就好!”
令狐约却道:“肯定是为她而来。一转眼团圆都十六岁了,无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无缺不接话茬儿,令狐约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苗小枝嫩的时候不好折取,等枝繁叶茂、开花结果后,移栽就安稳了,可叹我还想它庭院深深。”
“父亲……”无缺动容,大白迷糊的猫眼睁开。
令狐约冷冷道:“但我不会叫他们得逞的。令狐家族没别的执念,唯有一样永不放弃,我令狐约亦是如此——守信重义!答应过的事绝不反悔!若真有一日要对簿公堂,我定会叫他们哑口无言,从此绝了念头!”
无缺想了想问:“那究竟是谁杀了陈妈妈?”
令狐约从冷笑变为嘲笑,“你能吓死一个人吗?”
无缺恍然。凶手无论是谁,都与梁王脱不了干系。凶手直接杀人,梁王是间接杀人,梁王导致陈妈妈猝死。无缺凝望其父,令狐族长到底是老谋深算,叶氏之事也早准备好了对策,倒是自己白操心了多年。
告别父亲,令狐无缺抱着大白去了别院,却是人走院空。大白见到了目的地,溜身跳出主人怀抱,将身子一团,蜷睡在熟悉的床上。
“替我守着!”无缺说完退出房,轻轻带上门。
关于令狐团圆身世的流言,以前她只听下人闲语过一二,今晚她亲耳听见了父兄的对话,这令她无法再装作不闻。生母叶凤瑶已故,梨迦穆当日曾言世间最疼爱她的人已经不在;年少的团圆将信将疑于有关叶氏的传言,却被父母兄长的宠溺包围;疑团重重,如今又多添一个,什么叫令狐家族极重要的人?分明有着身世问题,却被说成重要。
令狐团圆跑出了家门,往香江的方向走去。她走得很慢,没有失魂落魄,只有一肚子烦闷。他们打算把她的秘密永远埋藏于祭堂之下吗?
算了,就让他们烦恼去吧,令狐团圆想明白了,聪明绝顶的人容易变成秃子,头脑简单的人容易得到快乐。她现在就一个目标,早些出师,再让梨迦穆折腾下去,只怕终有一天她也成了冰人。想到此,令狐团圆打了个寒战,随后她身形化风,向香江疾驰而去。
夜已深,香江卸了艳妆,只有寂寞的琴弦偶尔低吟一两声。令狐团圆跑到香江前,停住身形。再往前就是声色人家,她无事跑到这儿来也不合适,又不去见师傅,没必要穿越香江。可她并不想回去,因为已经出来了,大白也肯定赖在了她的床上,所以令狐团圆就找了棵树,挂在树上面了。她荡着腿,斜视香江,繁华落尽是沧桑,艳词靡音唱到头都是孤寂,然而却还有无数人羡慕着这醉生梦死的日子。
令狐团圆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觉。当清晨的曙光映照她的面庞,她懒懒地睁开双眼;当早起的鸟儿在周遭啾啾,她觉得有点儿烦;可当某家姬肆的无良琴师早练时,她终于忍不住弹身而起。
“扰人清梦!”令狐团圆轻盈落地,再一听却觉那琴声悠扬,曲调不俗。她虽不习乐艺,但出身贵族,耳濡目染的琴棋诗画不少,无缺还会吹笛子,所以她也有些品评之力。
循着琴声,令狐团圆停留在一座水坊下。此时的香江只有早起的杂役粗仆,人影不多。令狐团圆也没有上楼一睹琴师风采的雅兴,只是听听罢了。琴曲铮铮,与香江的柔美之音大相径庭,乐音韵长,仿似道不尽琴师生平坎坷。美中不足的是,和弦部分很单调,好像琴师单手所奏。
一曲罢了,令狐团圆转身而去,却听得坊上一粗仆大嗓门儿道:“叶琴师,水开了,给你送茶要不?”
叶琴师?令狐团圆心里顿时打了个结。
“多谢了。”姓叶的女琴师柔声答谢。
令狐团圆迟疑片刻,还是决定离开。天底下姓叶的琴师多了去了,如果每个她都好奇,那好奇得过来吗?
就在令狐团圆转身的时候,那叶琴师突然拔高了声调,“既然来了,为何要走?”
“叶琴师,你在说什么?”粗仆不解。
令狐团圆定了定,而后旋身直上楼阁,将粗仆吓了一跳。
叶琴师含笑道:“来者是客,阿二,你去送茶来。”
阿二应声而走,令狐团圆凝望叶琴师,只觉她气度不凡,却说不出哪儿不对劲。但见叶琴师一袭蓝衫,身材高挑,年约三十至四十之间,肤容保养得极好。她伫立阁上,一手抱琴,另一手长袖及踝,身姿极美。
“姑娘适才逗留阁下,听我一曲却又不发一言悄声离去,不知是我的琴曲不佳还是姑娘不愿与姬肆之人交往?”
令狐团圆不想招惹是非,但若是非主动惹上门来,她也不惧,她笑言:“琴师不仅艺佳,人也好,在姬肆,琴师这样的人可不多!”
叶琴师莞尔,令狐团圆是在说她琴弹得好还身怀武功,这样的人为何在姬肆生活?
“只要心中有琴,哪里生活都一样。我在香江这几年一直没觉着不好,倒是见着许多人不好,难得今儿遇上姑娘这样的,也是有缘,敢问姑娘可会抚琴?”
令狐团圆摇头,“不会。”
叶琴师神色不改,依然柔柔笑道:“可我见姑娘却有一双天生弹琴的妙手!”
令狐团圆左右看看自己的双手,没觉出比旁人的好,“哪里好?”
叶琴师上前一步,凝望她的手细细解释道:“你看你十指纤长却非柔荑,指甲圆润却不娇脆。这样的一双妙手却不会抚琴,真是可惜!”
令狐团圆又看叶琴师抱琴的手,正如其言,指长且指甲饱满,整只手透出说不出的美感。可手好就一定要学琴吗?
“倘若姑娘愿意,我可授姑娘琴艺。”叶琴师语带诱惑。
“哦,谢谢,我想我不适合。”令狐团圆的生母叶氏是位琴师,所以眼前这位同样姓叶的琴师叫她心生警惕。
“难道姑娘瞧不起香江琴师吗?”叶琴师微嗔,以她的年纪别有一番成熟美妇的风韵。
令狐团圆可不会顺着她的话头说,她反问:“难道琴师每回逢人都要先看看手,而后收为弟子传授琴艺?”
叶琴师莞尔一笑,令狐团圆已打算闪人。这时粗仆阿二却送上了茶水,叶琴师打算将琴放下,阿二连忙道:“叶琴师你手不方便,还是让阿二来吧!”
令狐团圆的目光又投到了叶琴师长长的衣袖上,她终于发现这叶琴师究竟哪儿不对劲了,她竟然少了一条胳膊,那只长袖管空空荡荡的。她顿时心生恻隐之情,一位优秀的琴师却只能单手抚琴,难怪先前她听着和弦单调。
阿二伺候完茶水又下去了。令狐团圆回过神来,正要告辞,叶琴师却问:“姑娘有兴趣听一位叶琴师的故事吗?”
令狐团圆的腿僵住了。
“许多年前,天下有一位了不得的女琴师,她姓叶名凤瑶。”叶琴师打量了一眼令狐团圆,“姑娘站着不累吗?”
令狐团圆坐到了叶琴师身旁,心下明了,这单手的叶琴师必与她母亲有关,此刻即便赶她走她也不走了。
叶琴师娓娓道:“那位叶琴师的出身可与我这个叶琴师不同,她乃南越叶氏之后。叶氏虽比不得潘与令狐,只是小姓,但叶这个姓氏却在乐师界尊崇非凡。叶凤瑶的先祖就是百年前有名的笛仙叶叠,叫昌帝恨极却又杀不得的乐师。叶氏世代音高曲绝,率性风流,到了叶凤瑶这一辈更是如此。她出入过宫廷,震慑宫廷乐师;她浪迹过姬肆,一曲千金亦不肯;她流落过江湖,折服无数豪杰侠士……”
令狐团圆听着,不禁心驰神往,母亲那样的过往,羡煞她也。
叶琴师放下了琴,轻抚一音,而后道:“她做她的潇洒琴师,本来也没什么不好,可她却犯了一个错,一个害人害己的错。”
“哦,什么错?”
叶琴师不答,却看着她问:“你听过‘娶妻当潘,嫁郎令狐’这话吗?”
令狐团圆赶紧点头,“当然听过。怎么了?”
叶琴师长叹一声,一手掀起空荡荡的长袖,令狐团圆不禁凑近定睛细看。一片金光闪过,紧接着金光疾射,令狐团圆心知不妙,躲避不及以单手挡下,身子急急后退,落地后右臂上便多出了三枚刺目的淬毒金镖。
“哈哈哈……”叶琴师起身长笑,“小姑娘,你还是很好骗的!”
令狐团圆迅速封住整条右臂的穴位,喝问:“你究竟是谁?为何出手伤人?”
叶琴师娇好的面容在狞笑中变得扭曲,她恶声恶气地道:“就让你死个明白!我在这里多年,只为等一个名叫令狐团圆的丫头!”
“我和你有仇吗?”令狐团圆捂住伤处,问道。
叶琴师又是一阵长笑,之前所有的试探到这刻已经有了明确的答复,“你自己承认了,你就是令狐团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则该死,不是也不会错放!”叶琴师冷冷道。她彻底掀起长袖,那袖管下竟是把金制的机栝,机栝上布满金镖。
在漫天疾射的金镖下,叶琴师疯狂道:“你娘害我终身残疾,今儿就拿你的性命来偿!”
令狐团圆被梨迦穆摧残多年练就的本事——逃生功夫首次展示出来,在密集的镖雨下,她的身法提升到极致,整个人只见残影不见本尊。同先前与西日玄浩打斗不同,梁王愤怒之余还有理智,叶琴师则疯了。她在香江隐等多年,终于等到了仇人之女,这一生的心愿即将完成,叫她如何不狂?但同先前与西日玄浩打斗一样的是,令狐团圆到底还是撞破了窗户,滚落入香江。
“混蛋!”叶琴师在阁上嘶吼,香江水面上漂起一缕血丝。水下的令狐团圆再次感叹,师傅说的每句话都是金玉良言,好奇心能杀人,不要好奇并非好事的事。
流年不利,两次到香江都倒霉。令狐团圆感叹完了,只想快些回家,如果能顺利回到家,她以后一定听师傅的话,每个字都不违背。
令狐团圆在水底游了一阵,因为怕被叶琴师追杀,她逃的方向并非直往望舒,而是折向陈留,她打算在陈留上岸,然后过桥跑回家。她想得不错,却有心无力,还未游到岸边,就觉得浑身发软,那该死的金镖有毒。她连下三道禁忌,封住半边身子的血脉。又游了一阵后,单手就划不动了,令狐团圆只得任由身体漂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还好,叶琴师没有追来。
令狐团圆漂啊漂,很快漂出一肚子气来。
“快看,浮江女尸!”
“哎哟,可怜的,年纪轻轻就想不开了……”
“没啥油水,头面上是光的。穷丫头!一大早就触霉头!”
令狐团圆忍了。浮江就是女尸?岁数小就想不开?不喜饰物,就是穷丫头?
漂着漂着,令狐团圆眼前一暗,一艘船冲她驶过来了。令狐团圆当然不会叫自己的头和船比硬,她费力地划了一下,身子一沉再一浮就漂离了船的航道。
船与令狐团圆擦身而过,明晃晃的光线下,令狐团圆发现船上有人在注视着她。她憋了半天却说了句:“我是浮江女尸……”说话间,她的身子猛地下沉,险些喝进江水。
潘微之原本烦闷的心情被这一句话打消了,他好笑地俯视着她问:“你要上船吗?”
背光下,令狐团圆没有看清潘微之的容貌,只见这人被阳光打了一圈光晕,颇有几分好人味儿,于是她道:“上!”
潘微之挥退想要过来帮忙的下人,自己弯腰把令狐团圆从水里捞起,动作轻快而迅速。令狐团圆只觉得身子一轻,水哗啦啦溅了船一地。下一刻,她已被放到船上,潘微之虚手扶着,当她一站稳,那手就缩了回去。
“好功夫!”令狐团圆随口一夸,又照例抖水,半边身子却一麻,她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时潘微之已经看清了她臂膀上的金镖,也是眉头一皱。
“公子,您看……”潘平喊了声,提示潘微之还有正事。
令狐团圆立马道:“到岸边把我放了。”
潘微之又是好笑,哪有姑娘家这样说话的?即便不是姑娘家,也应该说的是:到岸上我就下。
“哦,还有,谢谢。”令狐团圆捂着伤处道。
“你的伤不碍事吗?”
令狐团圆这才看清潘微之的容貌,无可挑剔的五官,温文尔雅的气度。只是这会儿的令狐团圆无心欣赏,越好看的人她越唯恐避之不及,从西日玄浩到叶琴师,没个好人。
“不碍事!”她转身望向前面的岸边,“就那里,能靠过去就放我下!”
“恕我多言,看姑娘的伤,似乎还带着毒。”
令狐团圆点头,认真地道:“是啊,所以我之前在水里洗了洗。”
潘微之一怔。起初他见她在船前划动,便知是个活人,一句对话又觉着有趣,捞上船后越发觉得此女不同。凡夫俗子的眼力岂能及得上玉公子,潘微之一眼就瞧出令狐团圆家世极好,她虽身无饰物,可那衣料的质地、鞋袜的样式,却不是寻常人家所能拥有的。再细看她的容貌,又与潘家女儿的柔美婉丽截然不同,不是美人更胜美人,胜在那气质浑然天成,胜在那分明狼狈至极却无一丝落魄,反倒流露出几分豁达的天性。
令狐团圆见他模样,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人好心把她捞出,她却抖了他半身的水,一个整齐周正的儒雅郎君,生生被她弄狼狈了。
“叨扰了,在前边放我下。”
潘微之微微点头,眺望前方,皆是姬肆船坞,一时也不便停靠。香江有一半属于潘家产业,可他一个贵公子青天白日的到香江多有不便。
“我往望舒方向去,姑娘方便在望舒下船吗?”
“敢情好!”令狐团圆求之不得,却心有忐忑。万一那叶琴师在望舒岸边候着,她负伤在身行动不便,怕再跑艰难。她瞥了潘微之一眼,心中盘算,这位贵公子看上去也有几分本事,万一撞上那叶琴师,倒能替她抵挡半刻。只是她令狐团圆就那么不中用吗,还要牵累他人?师傅教导,有仇报仇,有怨断怨,只不许欠恩。
罢了罢了,那叶琴师的断臂机栝里估计也没多少货了,到时候她拼个重伤也得把那叶琴师解决了。即便今日解决不掉,来日也得做个了断,何况母亲之事还得从叶琴师口中问出个究竟。
“公子,那途中还停吗?”潘平的声音又冒出来,他再次提醒潘微之此行的目的地不在望舒口岸。
令狐团圆岂会听不懂,“你们停哪儿,我在哪儿下。”
潘平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停江心。”
潘微之道:“无妨,先往望舒。”
潘平不再多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刚才见主子被一小丫头拿话堵了,他也堵回去一次,算是回敬了。
令狐团圆无语时,潘微之侧身示意船舱请,于是,船板上多了一条水线。令狐团圆走到船舱门前停下了脚步,她行事一贯粗枝大叶,此刻也发现了此船的不同。这不是香江花舫,这是贵族私船。舱外船体精巧至极,舱内陈设却简约脱俗,与花舫那硬造的富丽堂皇不是一个档次。
令狐团圆并非小户人家出身,再好的场所也涉足过,比如说优渥的地盘,但叫她此刻停步不前的原因却也出在船舱。有一年潘微之上了令狐无缺的船,觉着那船不错,他便学着也用了一点儿布设,船舱铺了厚软的一层地毯,洁白无瑕,这叫令狐团圆的湿足怎么踏?而那白白的地毯,又如何不叫她想起她三哥抱着大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鞋底留痕,脚下风光?
潘微之见此情状,垂首道:“无碍,姑娘里面请!”
令狐团圆叹了口气,刚想说“我还是站外头吹吹风”,却觉目眩头晕,气血不通多时的她身子一歪,倚向舱门。
“得罪!”潘微之当机立断,打横抱起她箭步入舱,将她轻放榻上。一系列的动作连贯迅速,只是放下令狐团圆后,他的衣襟彻底遭殃。
令狐团圆躺平后见潘微之红了双颊,便知他是个谦谦君子。潘岳治家极严,潘微之自小恪守礼教,这还是潘微之生平头一遭与一个年轻姑娘亲密接触。前面捞她出水还算眨眼之间,可这下横抱便出格了。
“姑娘先在此休息,我去舱外。”
令狐团圆不知该答什么,便发出个鼻音,潘微之闪身退出。等他走后,令狐团圆打量起舱内。这人以前没见过,疑是潘家儿郎,在香江上能有此私船的,非潘即令狐。潘家的男子都是好脾气好相貌,想来那潘微之也该是这般容貌。
臂上伤处隐隐作痛,令狐团圆停止了自己的瞎猜,另一只手摸上伤处周边。三枚金镖均是指甲大小,镖间镂有血槽,血虽止,毒素却已入体。令狐团圆寻思反正无事,先取镖吧!她催动内力,一掌击中伤处下方,金镖纹丝未动,令狐团圆皱眉,她半身气血不通,还痴心妄想要自己逼出毒镖?
“你在做什么?”潘微之的声音在令狐团圆耳旁响起。他去得快,回得也快,一会儿工夫,身上衣裳已换好了。他听到舱里面的动静,进来一瞧,刚好见到少女落掌于臂,好是生猛。
潘微之暂时抛开男女授受不亲,径自坐到令狐团圆身旁,抬起她的手臂道:“我来吧!”
令狐团圆也不说话,只瞅着他。
潘微之深吸一口气,掌抵在她的臂膀高处,催力吐劲,一道热流瞬间闯入令狐团圆体内,啪的一声,入肉最浅的镖飞射而出,钉入舱壁。随着这声声响,令狐团圆忽然想起梨迦穆的言语——不可欠情!她当下急道:“公子罢手!”
潘微之却道:“你且忍耐,胀麻感一会儿就过去了。”
他单手不能将毒镖全部逼出,又加一手,双手相叠调动出浑身内劲。令狐团圆只觉血脉扩张,被他拿住的手臂也似粗了一圈。又啪的一声,第二枚毒镖被逼了出来。
见潘微之额头出汗,令狐团圆错觉这是以前的三哥,小时候的无缺就是这么一个体贴的人。
第三枚镖陷得最深,没入衣裳,只在肌肤上留了一线金边。潘微之掀卷令狐团圆的衣袖很从容,见到臂白肤润却立刻侧目。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可看也看了,动也动了,只能硬着头皮非礼到底。
经过一番催动,毒镖露高一线,但要完全逼出委实艰难。潘微之不久就面色虚白,他的肌肤本来如玉般晶莹,大动内力后抽空了润泽,宛如一个病美人。
令狐团圆不禁叹道:“罢手吧,你已尽力!”实际上,令狐团圆心底清楚,就武学修为而言,潘微之是远不如她的。潘微之全力而为之下,她自封的禁忌却纹丝未动。
潘微之犹豫,令狐团圆所言不差,他难以逼出最后一镖。可他是个不轻易放弃的人,一时半刻逼不出,长久发力则必然能逼出毒镖,只是为一位陌生少女做到那般田地,值得吗?
“我又死不了,不就是在臂上戴个金片吗?”
话有些好笑,潘微之却没笑,他正在做最后抉择。这时候舱外骚动起来,潘平在外面着急地嚷嚷:“公子不好了,不好了!我们家的水坊死了好多人!”
潘微之一惊,手上发力不禁一狠,最后一道内力喷薄而出,竟逼出了毒镖半截。令狐团圆眼明手快,二指一掐硬生生将毒镖拔了出来,一缕血流出肤表,先黑后红。
“我出去看看!”顾不上令狐团圆强拔出毒镖有什么后果,潘微之起身就走。
令狐团圆支起身子,透过船窗,只见江面上浮尸数具,情形甚是凄惨。随着船行,她见到了不久前才见过的粗仆阿二。
“叫楼主来见我。”舱外潘微之发话,他顿了顿又道,“若楼主死了,就叫能说话的到船上来。”
潘平应声。不多时,一妇人跌跌撞撞地跪在舱外,“公子,都是那姓叶的琴师作孽,她一口气竟杀了十几人。天哪!那叶琴师疯了!她的假手上装的都是暗器,出手凌厉要人性命。”
“曲楼主呢?”
“死了,都死了!”妇人哭哭啼啼地道,“就剩我一个,当时我躲在茅房,才逃过此劫。”
潘微之沉声道:“休要哭泣,把话交代清楚,不可叫我们的人枉死。”
妇人点头如捣蒜。
“那叶氏七八年前来到水坊,曲楼主见她虽生就一副好相貌却少了只手,本不肯留用,叶氏送了曲楼主不少财物,曲楼主就把她留用了。这些年不见叶氏挣多少花红,只知她的用度从来不缺。”
“她有什么不同于常人之处?”潘微之对叶琴师有钱或无财不感兴趣,“平日与什么人交往?爱好什么?”
妇人答:“她性情平和,不喜交际,只同曲楼主关系甚密。”
潘微之向船舱看了一眼,他这里还有位幸存者。一听妇人道出暗器,他便明白了令狐团圆的伤是怎么来的。
“对了,听说早年她是奔艺水楼去的,陈妈妈不肯留用,她才来我们这儿的。”
潘微之暗思,莫非陈妈妈也是被她杀的?梁王驾临陈留,听爷爷说他的幕僚平镇扯了一大堆地方事,最后却绕出香江陈妈妈的死,所以爷爷才打发他出行香江,提点下潘家的人。这倒好,他人还未到,水坊的人都快死绝了。先是令狐家陈妈妈的一条性命,后是潘家的十几条人命,这是巧合吗?这是南越之地几十年来的大案。
兹事体大,潘微之当下抽调香江潘氏所属姬肆、商户的护院若干封了水坊,上报陈留、望舒两地郡守细查相关事宜。
令狐团圆解开禁忌,在舱内听得明白,叶琴师迁怒他人,杀尽藏身之所的姬肆业者,这是令狐团圆始料未及的。原以为叶琴师会在望舒岸边磨刀霍霍,不想她却在香江滥杀无辜。令狐团圆有些悔恨,她心乱于父兄之言,夜出望舒,又一念之差被叶琴师守株待到了兔。早知如此,之前她就不该避其锋芒,当拼个鱼死网破一杀百了。
潘微之井井有条地布置完各项事宜步回船舱,开门见山地道:“香江凶险,姑娘还是暂留船中,另外船上并无女眷,姑娘若不嫌弃,我命水坊那妇人前来相陪。”
令狐团圆眼神闪烁,潘微之又道:“我没有恶意,姑娘不愿牵涉凶案,我就当姑娘仅是落水。”
令狐团圆干笑一下,“你都把话说白了,我岂有不从之理?”两人皆知,叶琴师动手的第一对象就是她。
潘微之考虑的多,一方面他要保护两位幸存者,这个时候送走令狐团圆对她来说很危险,另一方面他需要从令狐团圆这里了解叶琴师之事。令狐团圆明显不愿说出真相,他奈何不得,只能暂且缓之。可他哪里晓得令狐团圆不过是在敷衍他,潘微之都召官吏去了,令狐团圆若还留着不走,不是给令狐约添堵吗?
“我已为姑娘备了更换衣裳,请姑娘暂且将就。”
令狐团圆一听不错,她身上还湿漉漉的,衣服贴着皮肤,换身干爽的再跑路也来得及。
“那就多谢公子了!”
潘微之略微颔首。他退出后,水坊那妇人捧着几件淡色衣裳慢慢进来。潘微之素来对下人和气,擦肩而过之时道了一句:“进去吧,那地毯明儿就换新的。”
妇人支吾应声,待潘微之走后,却是脱了红鞋,着袜踮脚而入。
“姑娘……”
令狐团圆不愿为难这个可怜人,更不习惯被陌生人伺候,她道:“你放边上吧,我自己换。”
妇人走后,令狐团圆提起衣裳,从衣裳里掉出一双白鞋,男款,尺码也显大,再看衣裳,亦是少年样式,衣鞋均新,估计是潘微之早几年的备装。令狐团圆再往下瞧,得,潘家公子也跟优渥一样,心细得不得了,连内衣都准备好了,只是这内衣花哨得似从水坊取来。
将就换上,令狐团圆如换了一个人,初看真乃一翩翩出尘的少年,可细瞧举步抬手之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潋滟风情,却有几分浪荡公子味儿。
令狐团圆转了个身,丝毫未察觉臂上的伤口又涌血,在衣袖上染成一朵红花。她打开窗户,目测岸距,门外妇人惴惴地问:“姑娘可换好衣服?”
“好了,好了!”令狐团圆心想等妇人入舱击晕便是,不想进舱的却是潘微之。
“你……”潘微之眉现忧色。
妇人则在舱门前看直了眼,一高一矮同色衣服的两人,潘公子不提,连先前那位落水的姑娘都人才风流,两人站在一起,仿佛是从画里出来的。地毯洁白,两人踏步其中,未曾留下半个足迹,也只有画里的仙人是这样的吧?
令狐团圆因要走人,心存几分惭愧,看潘微之的目光便很柔和。
“我怎么了?”
“你的臂伤,又出血了!”
“啊!”
潘微之示意妇人在舱外等候。令狐团圆既然不要她伺候,那意味就更深了,无论不惯或不屑,都说明令狐团圆难以伺候。
潘微之上前取出一方丝帕,本想要递与令狐团圆,最终却是无奈地帮其绑上。
“你手不方便。”显然这是一句废话。
“多番劳你相助了。”回应废话的自然是一句客套语。
绑好之后,潘微之退后道:“一直未请教姑娘芳名?”
令狐团圆哪里会答他,“萍水相逢一场又遭祸事,徒留名姓日后只会感悲逝者。”
“说的也是,死了那么多人,究竟为何?”潘微之将疑问抛给了她。
令狐团圆凝视着他道:“琴师疯了。”
潘微之眉间更忧,她分明知情,为了潘家,为了水坊那些死者,他怎能放她下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