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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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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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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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1432字

第十章 乌夜啼·孤兰独绽


一夜乍醒,几许清明。归云抹去脸上的苍白,梳了头,把辫子扎得紧紧的,同皮肤绷得一般紧。这样看上去会朝气蓬勃一些。


人间几许变换,她得努力去过一天又一天。这是不得不执行的努力。自从展风伤得鲜血淋漓,归云就站起来了,也不再哭了。还要安抚惊惶的庆姑。


她要支撑起一个家。


展风的消息是卓阳带给她的,这时候展风已经被送进了仁济医馆。她记得这家医馆,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是为了养好一个好身体好让杜家收留她;第二次进来的时候,是为了看护好杜家唯一的儿子。


王老板的大义和杜先生的招呼,让展风等几人终于能被活着送出来。


只是送出来的人,人也不再像个人。


归云将所有的恐惧压下心头,问大夫:“他的耳朵会不会聋?”


大夫答:“伤了的那只耳朵会聋。”


归云捏紧了拳头,点头,说:“那就是说另一只耳朵不会聋?那就好。”


展风的病房外,徐五福的父亲跪着朝他们磕头。老人家连年受着贫穷困苦,早花白了头发,满脸的褶子是再也舒展不开的愁苦。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害了展风,除了磕头,再不知自己还能如何赎罪。


归云将徐父扶起来,“爷叔,我需要你的帮助。”


徐父老泪纵横,几乎哭得抬不起头来。


归云说:“我娘已经受不住打击,倒在家里,需要照顾。陆明的伤时好时坏,也半刻离不了人。”


她不是索求补偿,而是求助,她需要全力的协助,让她的家渡过难关。她需要暂时脱出身来,处理更燃眉的事。


那个家已是摇摇欲坠了。


庆姑受不住打击又因雨天染了风寒,一病在床,神志不清。归凤豁了身,委身方进山当日,便有人过来拿了衣物,此后人是再也没有回来。小蝶母女和陆明都是外人,各自有难堪之处,无法帮衬。


一家人病的病,伤的伤,走的走,归云身边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


一时之间,又成了零丁的人。可仍有一丝温暖的,卓阳陪伴着她。


展风的入院是卓阳用了些关系,也减免了些医药费的。卓阳同医馆的副院长有些交情,还特邀来了给展风亲自诊治了番。


归云的感激是难喻的,当她去医馆账房付账时,当值的账房先生告知她卓阳已付清了医药费住院费。她一下愣很久,回了神就想找他,又不知他去了哪里,沿着医馆的廊坊一间一间地找。


廊坊下橘红暖色灯光溶溶的,洒在地上都是宁静馨远。这样廊坊本是狭长的,因有了这样的光,归云竟不觉得长。那边的尽头是沉沉的夜,外面花木茂盛,在夜里也有盎然的生机。


走过去,看见了月亮,也看见了黑暗里真正的光明,她还看见了卓阳。他靠在那棵梧桐之下,身边青烟袅袅。微微秋风拂来,带来淡淡的烟草燃烧的味道。


卓阳听见脚步声,见是归云,不想她又见到自己这般情形,一时手指夹着细长的香烟,呆愣在原地。


归云抢过他手上的烟,蹲下捡了几张落叶,将烟头拧灭,“你总抽烟,对身体不好。”


他就说:“好,我不抽了。”


不等她回答,就拿过她手里团住的落叶,扔进一边的垃圾箱内。回头看她缩了缩肩,问:“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身上。


她一直熟悉他的中山装,此刻有他的体温,还有淡淡的烟草香。她将手伸进袖子里,他替她扣好领口的扣子,怕还有风灌进去,像在给小孩子穿衣服。


中山装其实很重,可往身上穿好后却有安心的暖。


归云第一回主动了,她轻轻靠上他的胸膛。


“如果没有你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抚拍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孩子,“我此刻不会离开。”


她的心回了温,凄凉和无助被安慰住了。


卓阳真的没有离开,伴着她一起为展风陪了夜,还把展风的擦身换尿盆子的事接了过来。归云是清楚他的,也是个自小娇生惯养的主,所以做这等事的手段并不熟练,但也为着她做了。


她想,他真是为她做了很多。一夜就靠在卓阳肩头浅眠。梦里梦外,她喃喃地说:“卓阳,遇到你,是我的福气。”


卓阳的吻,轻轻停在她的发上。


次日一早,卓阳又赶着去报社上班了,归云仍是留在展风身边。展风的伤很严重,伤口疼起来,就算是在昏迷状态下,也会咬牙切齿,手指狠狠抓扯着床单。


归云心中是千刀万剐般疼。头先支持他跟着王老板,却是真的没想到会看到如今的惨痛后果。真是又悔又恨。


幸而徐父真是个老实忠义的人,自认自家的孩子对不住杜家,就全心全力要为杜家赎罪。他吩咐了徐母专门照顾庆姑,他亲自来替换归云照看展风,使她也不至于左支右绌。


归云有了闲余工夫,把家中紧急的事宜一桩桩细细研究。


她先盘算了积蓄。虽说卓阳付了医药费和住院费,但总让他来承担这些费用也不是个章法。一家几口人的口粮急需解决,她决定先去宝蝉戏院找袁经理。


袁经理并没有见他,接待她的是江太中。他把归云的合同一掼,皮笑肉不笑,“旷工三天,这可怎么算?”


归云忍住气,“我告过假了。是家里出了事情,完了我自会照旧来上戏。”


江太中露出猫戏耍老鼠一样的表情,“哈!你当这里还是杜立行的‘庆禧班’?一切按照规矩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可不能让戏班子姐妹有样学样了去!”


她知道他是嫌她上过日本走狗的黑名单,不太平了,于是干净利落地扫地出门,且还没戏弄够,“归凤现在跟了方先生,可有大好前途,不想这丫头脑子那样好使。”眼中急色,要伸手过来摸上归云的脸颊,“你想像归凤那样红火也不是没有机会!”


归云怒极气极,不住想,要忍住这刻,自己是万不能再出差错了。她偏头避过江太中的手,拿过合同书,冷然道:“既然如此,是我给戏院添麻烦了,祝袁经理往后生意兴隆!”


慨然转身离去,走出戏院。


外边日头正盛,归云睁不开眼,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合同,不知何去何从。现有的生计灭了,她还有什么办法回天?


一步步走得艰难,马路上的斑马线成了坎坷的山,她要爬不动了,更不知道走到那头还会不会有出路。


一辆银色小汽车开来,车窗里探出了个人惊叫两声:“归云,归云!”


归云循声望去,是归凤。她只能看到她一眼,她像个浓妆但萎败的娃娃。只一眼,那车远了,她看不到了。归云发了狠去追那车,却只能眼睁睁看它远去。力气竭了,手一松,那合同顺势随着风飘到马路中央,马上有车开过来,碾过这纸,一下两下的,黑败在地面上。


她不死心,咬咬牙,往方府寻去,却屡次被挡在门外,她就在门口站牢,死等。最后周文英出来了,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对她说:“归凤小姐现在是我们方先生的贵客,请杜小姐不必等了!”


“你们这是非法拘留人口!”她厉声道。


“杜小姐后台硬朗,我们亏待了。不过归凤小姐随和,性子也好,我们万不会亏待。这也是减你家燃眉。杜展风的案底还没销,若不是现今重伤在床,巡捕房还得要拘回去拷问一番。杜小姐我看你还是别多管闲事为好!”


周文英的话让归云如雷轰顶。真真任人鱼肉,而毫无反抗之力。


归云又得隐忍,直忍到五内俱伤,还是要强打精神筹谋出路。


她便又去了王家的棉纺厂,直接找到王少全。


王少全已坐进了昔日王老板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墙上挂着王老板的遗像,他的臂弯上扎着黑纱,格外触目。


归云不太好意思,想他新近经历丧父之痛,自己这头的事又要来烦他找出路。见到王少全时,只觉得他的脸色和自己的脸色一样不好看。


“一场浩劫,我们这里什么都不剩了。”


王少全起头就说这样的话,归云根本没有办法接口,甚至暗中瞠目结舌。


“日本人起诉我父亲倒卖文物,现在王氏全部的产业都被冻结,我这里也是度日维艰。”


归云想,怎么开口?她原是做着为展风拿一些劳伤费的打算来的,并且如有可能,是想进王家的棉纺厂做纺织女工。想了老半天,硬着头皮问:“我想请王少爷相帮看看厂里可还要招女工?我急需一份工作。”


王少全的脸皱成一团,“这就是我最最着急的事,自打父亲出事以后,原先那些合作多年的老关系户,撤订单的撤订单,终止供货关系的终止供货关系,工厂里都要揭不开锅了!”


归云垂头丧气地走出棉纺厂,厂里的门房认得她是展风的家人,同情她,又碎嘴:“这儿子远不如老子,如今是怕的工也不敢开,就靠变卖老子留下来的古董过活,迟早连厂子带绸缎庄一道卖光!”


归云朝门房笑笑,有点惨然的笑。


“不知道王氏前途会怎样?”门房摇头叹息。


归云也叹息,她同样不知道该走的前途是怎样的。


她回到展风的病房。展风仍在昏迷,也许伤口还在疼,他脸上的表情痛苦,干涸的嘴唇一开一阖。


归云知道他口渴,打了水,用棉棒蘸了喂他。他的唇一触到水,就拼命喝,像沙漠里渴得狠了的人。


自小到大,他几曾捱过这样的苦?归云不由辛楚,泪如泉涌,泪滴到展风的面上。滚烫的湿热让展风抽动了一下面颊,微微睁了眼,混沌又醒悟,微弱又清晰。归云分明听见他在说:“小云,我们没有输。”


只一句,他又昏睡过去。


归云用手指擦干泪。


没有输,也不能输!


归云对着展风,说:“我们一定不会输。”


有人敲了门,归云打开房门,老范笑呵呵站在门外,手里端了只小铜锅子。扑鼻的鲜香,锅子里想必是盛了他拿手的小馄饨。归云无疑是惊喜的,忙将老范迎了进来。


老范道:“杜小姐,老范来看看你,帮衬你做些点心。”


归云这回眼倒是热了。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寻了来慰问,不管怎样,她都很是感激的。一时同老范说了些感谢的话,老范又亲自喂展风喝了几口汤。


闲下来老范同归云讲了一阵子话,话里话外显然并不只是送这样一锅馄饨来。他说:“月前我在淡井村那边看中一家店面,那里靠近霞飞路,又临着好多石库门,市口不错,我也想租下来正经开个铺子。”


归云点点头,她想,老范来不只帮她一个小忙了。


老范哈哈笑一笑,继续道:“不过我一个人要顶下那间店面,着实吃力,在上海滩上也就认识这些个人——也就是厚着脸皮来拉股份的。”又怕归云不答应似的,再说,“那地段离杜小姐家也挺近的,思来想去,请杜小姐入个股子,做个合伙人。”


归云突然问他:“老范,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哪里?”


老范一下被问住,“啊”了几次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末了一拍大腿,道:“唉唉唉!上回听小卓先生说的啊!”


归云笑得眼里含了潋滟的波光,是澄明的。她无力也无法拒绝这样的帮忙,想了想就道:“这当然是很好的,只是我家积蓄也不太多,而且现在这阵少不了人,怕还不能全力以赴。”


老范见归云应肯下来,很是欢喜,忙说:“我们都是小本经营,但求温饱。杜小姐先照顾好家里,开店的事我们商量着办。”


说下来,两人也就定了初步事宜。归云本有些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风格,此时又遇到万般的困难,想事情做事情比平时快了三倍。一面把家中里外诸事顺一遍缓急,当下就和老范定下了签租约,装点门面的事情。


归云沉静自若,定大事,也定小事。老范对这位小姐情急下仍这样有条不紊大感佩服,心生爱护,说:“杜小姐,人活一世,总会有三病五灾。咱们只要忍痛沉气,发奋图强,总能捱过去的。前边就是大晴天。”归云重重点头,不流眼泪,必须微笑,誓不言倦,也不言退,定能修成正果。


她拿定了主意,心里也有了后盾。回家同庆姑一说,庆姑也赞同,道:“这也不失是条出路。”又叹,“我现在身边统共就剩你一个可靠的人了!”


归云服侍庆姑喝了药吃了饭,再宽慰她,“展风的伤越发好了,只要苦过这阵,会越来越好的。”


庆姑长长叹一声气,淌下泪来,“咱们家是造了什么孽,三个孩子个个这么倒霉。幸好展风保了命,可归凤,归凤——”


归云心里阵阵极痛,泪也将忍不住。庆姑又抓牢她的手,忽说:“归凤这一去,等闲是出不来了。没想到她为了展风做这样大的牺牲!”她看牢归云,“归云,你不要抛开展风啊!”


归云的心紧了紧,只能道:“娘,你放心吧!”


庆姑仍是抓了她不放,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方才入睡。


归云回到房里,已是倦极,和衣蜷在床上。透过老虎天窗,能望见天空中的月亮,皎洁而明朗,孤独地悬在空中。


她望着月亮,心和眼一样渐渐沉重,逐渐模糊了双眼。


弄堂里打更的一声近似一声过来,又一声远似一声走远。不知哪里的野猫,蹿上了房顶,在月亮之下悲啼着,和着“笃笃”的打更的声音,是夜里催眠的和音。


归云只想一觉睡沉过去,醒来之后,就能神清气爽,再度为人,仍会有无穷力量。


卓阳大清早就骑了自行车跑来日晖里,走到弄堂口,方觉得自己真是发了傻劲。他靠在弄堂的旮旯,望着杜家的窗口发愣。


最近他也太累了,时间紧迫,前线的战事牵动他的思绪。他恨不能手里的笔变作枪,跳出上海干一场。


只有看到归云,他才会奇异地安定下来。他等得有些久,想吸一支烟,又想到归云,便能戒了烟。


她是那样静定的人,能安抚他浮躁的心。


望着归云的窗口,卓阳渐渐理顺了些思路。她的窗口朝着东面,能沐浴到清晨第一束阳光。阳光打在窗玻璃上,他看到斑斓的七彩。她在斑斓***现,推开了窗,一只手还扎着辫子,白净的脸露在阳光里,做了一个深呼吸。再然后,她就看到了他,微微愣了,旋即闪身从窗口消失。


石库门的铁门轻轻开了,归云轻手轻脚带上了门,跑到他的面前。


“你怎么来了?”


她还残留睡意的迷糊的脸上迷糊的表情,卓阳望着望着就忍不住微笑。


“归云。”他唤她的名字。


清晨的微风里,归云听到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微风像洁白的羽毛,将黑夜残留的委屈和辛酸,轻轻扫落。


卓阳低头,能看见她眼波流转,情意浮动。他说:“哎,看西洋镜的小姐,我爱你!”


她呆了,乱了,脸在烧,心也在烧,神思浮着,似真似幻。


卓阳一鼓作气,握过她的手,紧紧握住,重复:“归云,我爱你!”


归云心底的一处,缠绵地开出一朵灿烂的木兰,一寸一寸,把她整个地照亮。阳光将幸福盛装,洒在她的身上。他仿佛从天而降,是她今生最大的幸运。


她接不及,结结巴巴:“可、可、我、我——”


卓阳见四下无人,往她额上轻轻一吻,说:“不管未来有多困难,我都愿意承担你的一生!”


归云的眼底浮上一层泪光,她伸了手,将他的手和他的爱,一起接下来。


他说:“你不知道你笑起来会多好看!所以我最怕你流眼泪。我听人家讲,眼泪流多了会变成下辈子的伤口。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再哭了。”


她便逼回了泪,努力点头微笑,“我不会哭了,真的!”


日渐高起,朝霞染红了半边的长空,弄堂的东边开始蔓延阳光,一直灿烂到归云的身边。弄堂里的人们醒了,带着新的一天的生气,打开了大门。进进出出的是生活的希望。


卓阳活泼地将自行车旋了个提溜,调转车头,说:“下班后我去医院找你。”他一路快乐地骑了出去,还吹起了口哨。


他的心情在这个清晨,非常快乐,也扫落昨日的阴霾。他想,他总将避不开的问题束之高阁,有时候竟是错误。


这样的主动,这样同归云两情相悦,幸福得他前所未有。


他又想起了昨夜。


昨夜回家已是很晚了,父亲在等着他,还同他老生常谈,“我放松你太多,《朝报》已停刊,你也好收拾心情,最好去纽约留学。”


他用温和的口气,恭敬的态度,对父亲说:“爸,我心里有打算。”


卓汉书好像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半点作用也没有。儿子也在变,沉着了,稳重了。他倒不得法了,发现用自己的视角看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卓阳有点吃力。


卓汉书道:“这些日子,你该做的,能做的,都已做尽。”


卓阳便了然,低头,说:“爸爸,我是败家子。”


卓汉书冷哼一声,“你也晓得!”


卓阳出乎卓汉书意料地跪下来,说:“诗卷是祖上传下来的,但可以用来换十六条命,值了。爸,你可以抽我一顿解气。”


半晌,无人说话,只有石英钟在那里“滴滴答答”地走。卓阳躬着身,同父亲比耐心。


卓汉书虽是严厉的人,但从不体罚儿子。儿子放低了姿态,他静静地看,知道他也能忍辱负重了。


全部的隐怒化成了焦虑,沉声喝道:“你父母的耐心是有限的。”


卓阳抬了头,看着父亲,第一次诚恳地剖心道:“爸爸,我不想把自己说得多伟大。但我见过血战疆场,目睹死亡、亲历烽火,我懂战争的残酷。可我不想退,退一步,我都不甘愿!我不能再让那些人在我眼前活生生死去,我注定是个败家的儿子。”


卓太太从房里走出来,正听见他这样说,连声音都颤了:“卓阳,你为何如此固执?”


卓阳对母亲道:“妈,你和爸爸年事渐高,经不住经年的折腾,你们应去国外才好。”


卓汉书一时转了头,望向自己的书房门顶上悬着的三个字——“独善斋”。


他记得卓阳十岁的时候,他开始给书房更名,卓阳也在客堂间的大桌子上临摹。写完了字,对一边看他写字的蒙娜兄妹说:“你们看我写的:千古兴亡多少事,不尽长江滚滚流!”


卓汉书心里一恸,训斥:“小小年纪谈什么兴亡?”吓得卓阳丢了手中的毛笔。


在当时,他已然决意“独善”,却养出个老关怀“兴亡”的儿子来。从小写“千古兴亡多少事”,长大了就真的去烽火前线做健儿。


他如今老了,眼睛也老花了,连儿子长得高都看得累了。要眯着眼才能看清楚儿子清俊的面孔上有自己年轻时的轮廓。他跪着,却是倨傲的。他不肯向他这个父亲认输。


罢了罢了,他无力了。一下子头发更白,面容更疲倦,他索然道:“卓阳,你长大了,我们管不住你了。但我没有法子眼睁睁看你去走血染征袍的路!”说罢起身,进了“独善斋”,闭上了门。


客堂间里又只剩下“滴滴答答”的石英钟的声音,每一声都在振荡。卓阳的心,一牵一牵地痛。他以为父亲会狠揍自己一顿,但是没有。


他也有点蒙。


卓太太扶了他起来,说:“你不去国外,我们两个孤老去还有什么意思?”她为卓阳烧了一碗酒酿小圆子,烧得一室甜香。卓阳吃得狼吞虎咽。卓太太为他擦嘴。


卓阳拿过毛巾自己擦。


“妈,你们总当我是孩子。”


卓太太叹道:“你们父子俩总是谁都不肯让谁!”


“爸爸更当我是孩子。但我已经长大了!”


卓太太敲敲他的脑门,“你爸要是真当你是小孩子,这回没了《落花诗卷》,早把你打个皮开肉绽了。”“爸一这样,我更没谱。”


卓太太笑道:“你爸常暗处夸你。”


卓阳奇道:“他还会夸我?”


“这回你拿诗卷救人的事,他知道了只说了一句话,他说:‘这孩子这个年纪却大有侠风,不拘小节。’你听听可是好话?”


卓阳自觉愧不敢当,又是暗暗得意的。原来他也一直希求向来严肃的父亲的夸赞。


卓太太又道:“你又岂知当年孙先生革命,你爸也是你这般年龄,毅然卖了多个珍品捐赠。”她见卓阳听进去了,再道,“你以为做一家之主容易?要担当的是一个家庭的安危生计。卓阳,你是男孩子,以后也会有妻子儿女,到时候便能明白你爸爸的感情和责任了。”


卓阳是真听进去了,又因错料父亲,心中愧上加愧,不由低头自省。


“我真不孝顺!”


卓太太拍拍他的脑袋,“知子莫若父母,我们也知未必能说动你,但凡有能让你远离危险的希望,我们都不愿意放弃。可——”一想到儿子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她说不下去了。


卓阳适时调皮地笑,“妈,您这儿子机灵得很,会小心去驶万年船的!”


卓太太便又笑了,“你这只小泼猴,不知将来会被谁降住?”


卓阳只是觉得愧对父亲,大半夜在辗转反侧,反倒睡不好。清晨起床上班,见父亲在前天井里打太极拳,他恭敬道别:“爸,我去上班。”


卓汉书云手推掌,姿态飘逸,竟没回应他。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静静站了会,才走了。


卓汉书其实是目送他离开的。


卓阳想,今晚一定要争取早些回家,同父亲好好谈谈。


卓阳到了报社,莫主编及其他报社同仁正忙碌着,一进门就见莫主编扬着手里的书信笑逐颜开,“华北战场近些日子屡有捷报,可见我方将士越战越勇!”


又见到卓阳,拉他到一边说:“你父亲最近是否打算将家中藏品妥善安置?”


“他并没和我提起。”卓阳道。


“我听说日本人又对古玩起了不良企图,会波及你父,已提醒你父亲尽早安排。”


“嗯!是我对家中疏忽了!”


卓阳凝眉思索,他真是十分疏忽了自己的家庭,他考虑了很久,再同莫主编商议:“我想安排我父母去美国,至少目前战火烧不到那里去。欧洲是不安全的,欧陆战场战火蔓延迅猛,恐怕几个列强大国终不能幸免。”


“你不走,你父母怎会走?”莫主编叹道,“还真是说孩子话!”


卓阳忍不住一笑,“又一个把我当孩子的。”


蒙娜风一样地闪了进来,一头顽劣的金发张扬着,她问:“哦,太困难了,太困难了。”


大伙不免围过去问她。原来蒙娜最近真钻在那失火石库门的事件里,竟挖出了些内幕来。


卓阳往前靠了靠,蒙娜正对大家说:“当年那栋石库门的大火烧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四马路长三堂子的姓唐的妓女,另一个是当年上海挺有名的一家叫做‘盛隆’米行的小开。”


秦编辑说:“怕是阔少包妓,与人争风吃醋的海上绯闻。”


蒙娜摇头,继续说:“不简单,绝对不简单。当年这间米行经营的是东北大米,一直传说米行老板和日本人勾结,不但提供给东北的日军新鲜大米,还将有毒的陈米掺进新米里卖给普通的中国市民。但离奇的是在小开和妓女被烧死的半年前,这米行老板在自家的洋房里撞破了玻璃屏风,被碎玻璃扎死了,死得很蹊跷。”


莫主编道:“那真是有点门道了。”


大伙听得都觉得奇,不由议论纷纷。蒙娜有些得意,又说:“当年火灾里幸存的雏妓原是妓女的佣人,现今已是百乐门的头牌红舞女。”


卓阳听了心里一动,走到蒙娜面前问:“难道你找出了人?”


蒙娜拿下巴尖点点他,眼角一扬,又垂下,“架子很大,去她家几回了,就是采访不到。”


卓阳笑道:“下回陪你一道去。”


蒙娜斜斜飞他一眼,说:“不敢当。”转身去了盥洗室。


卓阳跟了去,蒙娜正扭开水龙头冲手,见卓阳站在身边,手一泼,水就湿了卓阳半裤腿。


他也不恼,拿了手纸擦了擦,说:“蒙娜,我总归是对不起你了。”


蒙娜恼了,指着他的鼻子道:“我最恨你们中国人所谓的含蓄。你还笑,你还笑——”


她见卓阳仍是笑的,到后来她撑不住了,也笑出来,笑得前俯后仰。卓阳扶了她的肩,说:“蒙娜,你是了解我的。”


蒙娜的肩耸了耸,她说:“我十岁就来中国了,跟着卓老师学汉语。你同我有这么多的话题,这么一样的志向,如果没有意外,我们能不能成?”


卓阳说:“也许能成。我们都是往前冲的人。”


蒙娜点头,“就是,为什么不能并肩冲?”


“有一天我发现我想要缓冲。”


“所以我们只能做战友了?”


“蒙娜,我们是好朋友。”


蒙娜推了他一把,说:“男人对女人说得最残酷的话,就是‘我们是好朋友’。”她见卓阳仍和煦地笑,“你总这样笑,第一次见到你才十岁。你很好,愿意迁就我,教我画画,陪我写生,教我汉语,陪我采访,比我哥哥更好。到最后我发现,原来不过是你待人的习惯。”


卓阳叹气,“原来你这样了解我。”


蒙娜说,“这很残酷。”


卓阳鞠躬,“对不起。”


蒙娜又大笑了:“天哪!我就是被你这脾气弄得气也不是,恨也不是,爱也不能爱了。我真倒霉!”


卓阳说:“蒙娜,你是一朵热烈的玫瑰,在哪里都能开出灿烂的花。”


“好没眼光的人,你不要玫瑰。”她难得嘟嘴撒娇了,“我不死心。”


卓阳拍拍她的金发。他小时候同她开玩笑,说她是“金毛狮子狗”,蒙娜冲过来朝他一顿狠打,像刚才泼水一样狠。他也顽皮,并不相让。大了,也就这样了。诚然有共同的爱好和理想,连她的脾气也是偏着男性的,该是意气相投的。但是,就差了些许毫厘,那就谬以千里了。


他清楚的,分得明白,并不糊涂。卓阳抱了抱蒙娜的肩,说:“我们总要长大的。”


蒙娜往后一退,蓝眼睛红了红,又充满怒意地瞪了瞪。她的倔强总是形于外,“长大了你就跑路了。”她推开卓阳,心里想的也是“罢罢罢”。她怎不知卓阳暗里的霸道性子?如是真有意,何辜她三番四次的试探和倒追。他的传统家庭也未必乐见其成,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不甘心。


她跑到了马路上,心灰了灰,也亮了。扬扬手,叫了黄包车,准备去大光明电影院看一场《翠堤春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