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蝶之灵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2
|本章字节:37914字
卫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萧晴在学校的画室里,认真地拿着笔,勾画那些可爱的卡通人物,纯白的衣裙和单薄的背影,还有回头时明亮的笑容,那是萧晴年少时最纯真的模样。
如今披着婚纱走在红地毯上,接受众人祝福的萧晴,脸上也是带着笑容的,灿烂到炫目的笑容,反倒像是刻意装出来的幸福。她的落寞和无奈,也只有卫楠才看得懂。
沈家很重视这次婚礼,婚礼现场布置得非常豪华,早上接萧晴去礼堂的时候直接排起了车队长龙,萧晴却根本不在意,看都没看直接上了花车。
礼堂里响起那一成不变的台词,你愿意成为沈君则的妻子,无论健康疾病,无论贫穷富有,都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吗?
萧晴说愿意,低头的刹那,终于敛住了笑容,怔了片刻。虽然很快就恢复如常,刹那间的失落,却没有瞒过卫楠的眼睛。
从教堂到酒店,一路的鲜花和掌声,然后又是满堂宾客觥筹交错,热闹无比。
新娘要按沈家的规矩给长辈敬酒,敬了一圈儿萧晴已经有些醉了,没料到沈君则的一堆朋友都围上来给新娘子灌酒,卫楠终于忍不住,发挥了伴娘的威力,把酒全都挡了下来。
豪爽地替萧晴挡着酒,也不顾自己的酒量根本不行,卫楠只记得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喝到后来都麻木了,根本品不出酒的味道。
——能为萧晴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从中国到美国,跨越海洋飞了那么远的距离到了地球的另一端,到最后也只能替她挡几杯酒而已,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沈君则抱进花车里,眼睁睁地看着车子扬长而去,看着披着婚纱的她,终于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萧晴就这么嫁了……呵……”卫楠喝醉了,被陆双扶回酒店的路上,一直轻声呢喃着,“我看得出来,这次结婚,萧晴一点儿都不高兴。那个男的她根本不喜欢,我知道,她的笑都是装出来的……萧晴,就这么嫁人了……”陆双轻轻地环住她的肩,卫楠便顺从地靠过来,然后又开始迷迷糊糊地自言自语,“萧晴一个人在国外无依无靠的,嫁到沈家之后说不定会被欺负……孤零零的一个人,有了心事都没人可以说……我家萧晴,就这么嫁人了,我家祁娟,还在医院里躺着……我们说好,姐妹几个一直不分开的,说好每个人都要开开心心地活着,说好了……二十五岁之前绝对不嫁人的……她们都违约了,她们两个死丫头……”
沉闷的空气里,传来卫楠刻意压低的声音,夹杂着偶尔的哽咽,和醉酒后打嗝的声音,形象全无。
陆双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抱紧了她,给她无声的安慰。
回到酒店之后卫楠又开始吐,撕心裂肺的呕吐的声音,在卫生间里回响着。
陆双站在门口看着她发白的脸色,心疼的感觉更加尖锐起来。
这种感觉,在遇到她以后,变得越来越强烈了,到现在胸口的痛感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陆双还记得,她第一次大醉而归的那一夜,也是这样吐了很久,还吐了自己满身,那一次,是因为聚会的时候看到了许之恒抱着苏敏敏离开,她心情不好,喝了很多酒。
那天她跟祁娟、萧晴一起唱着she的老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doyouloveme》的歌词,配合默契的歌声,三个笑呵呵的女生,多么温暖却刺眼的画面。卫楠站在中间,拿着话筒手舞足蹈地做鬼脸,脸上荡开了最灿烂的笑容,眼底却如秋日的潭水般冰凉而落寞。那一刻陆双就很想对她说,傻丫头,不要再装了,你不觉得累吗?如果你想哭,我可以给你一个肩膀,我可以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或许在那一刻自己便动了心,想让她快乐起来的想法在心底萌芽,跟她接触的时间越久,那种想法便越是强烈,慢慢在心底滋生渐长,如同藤蔓一般把心脏整个都包绕了起来。
那时的自己,作为她口中“哥哥的朋友”,根本没有资格跟她说“我想让你快乐”这样的话。
现在的自己呢?依旧是告白没有得到回应的人,也只能等着她的回头,守候着自以为不再遥远的爱情。
如今又是萧晴的婚礼,卫楠很仗义地替她挡了一杯又一杯的酒,脸上也是带着笑容,似乎真的是一个为好姐妹结婚而开心的伴娘。看着她被围在人群里灌酒时豪爽的模样,看着她毫不顾忌地喝下那一杯杯的透明液体,陆双觉得心脏有个地方,再次尖锐地疼痛起来。
——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该怎么做,才可以让你真正快乐起来?
——你心底的那个角落,依旧是我陆双,无法涉足的地方吗?
看着她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陆双轻轻地叹了口气。
卫楠为许之恒哭过,为祁娟哭过,为萧晴哭过,每次她哭的时候陆双都陪在身边,看着她为那些人心痛流泪。可是……卫楠却从来没有为陆双哭过一次。虽然陆双不希望她为自己流眼泪,可看着她总是关心别人在意别人,爱着许之恒,挂念着那些姐妹好友,却从来不把眼前这个叫陆双的人放在心上。
哪怕自己脸皮再厚,心底也会难受。
用铺天盖地的温柔布下一个巨大的网,等着她往上面扑,一直说不介意,一直说自己会等,并不是太过自信,而是,除此之外,已经无计可施了。
这样漫长又煎熬的等待,还要持续多久?
卫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酒店里柔软的大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因为酒醉,头疼得厉害,卫楠揉了揉太阳穴,坐起身来。旁边桌上的台灯开着,透出橘黄的暖光,卫楠扭头,看见陆双正开着电脑认真地打字,光线照在他的脸上,竟有种说不出的柔和。
——那种感觉竟让卫楠觉得分外温馨。
好像冬日里抱住了一只暖炉,让人心底都暖了起来。卫楠的嘴角不由得轻轻翘起,露出个微笑,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背后,本想掐他脖子吓他一下,刚伸出手,却看到了他正开了word在写字,旁边的qq一直闪个不停,消息来自一位id叫做“编辑小彤”的人。
“混浑,我知道你这是自动回复,快给我死出来!!”聊天窗口的字体是血淋淋的颜色,几秒后又发来一条,“我找你几天找不到!你想学周放一起拖稿吗?还敢设置自动回复说‘要稿子没有,要命一条’,你要气死我吗?!”
陆双终于斜眼瞄了瞄qq消息,翘起嘴角微笑起来,打过去一句,“别急,我正在写,还有一万字就结局了。”
“你终于复活了?明天就是最后时限了,一万字写得完吗?”
“放心,我是机械手嘛。”
“那就好。你在哪儿呢,电话一直打不通?”
“跟她在国外参加朋友婚礼。对了,出版的时候笔名改成陆又又,我跟你说了吗?”
“你很欠扁,现在才说?”
“汗,我最近真的很忙,忙忘了,抱歉抱歉,现在说还来得及吗?”
“……算了,笔名的事你想改我也没意见,你以前那笔名‘我是病毒别点我’也太变态了,陆又又好听。”
“是吧,我也觉得好听。”
打完字之后,陆双关了qq窗口,突然轻笑道:“卫楠,偷窥够了?”然后他扭过头来,看向卫楠。
卫楠被看得心头一跳,赶忙不自在地别过视线,“你要交稿,怎么不早说,到现在才忙着写,会很辛苦吧?”
“没事,我今晚准备写个通宵,你要累的话早点儿睡吧。”陆双笑了笑,回头又认真地打起字来。
卫楠点了点头,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冲掉身上的酒气,这才觉得胃里空空的很难受。
洗完澡后,她照着酒店里的电话单,拨了餐厅的号码,叫了些吃的,然后便坐在床上,看着陆双。
被灯光照出来的轮廓很是俊美,精致的五官拼凑在一起更显得气质非凡,温和中带着股潇洒自在,这样看来,陆又又其实还挺好看的……他眼睛近视度数很低,平时不用戴眼镜,现在打字的时候戴上了,突然像是换了个样子,还挺有“书香门第”那种“温文尔雅”的君子韵味。此时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微微低头时垂落的刘海,还有偶尔扶眼镜的动作,卫楠突然觉得心底很是温暖平静,好像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那种完全放松下来的感觉呢。
“你不要那样盯着我看,害我打了一串错别字。”陆双头也没抬,淡淡地说。
卫楠涨红了脸,突然觉得盯着他看的自己实在像只大色狼,刚想着怎么找借口,却听门铃突然响了,卫楠赶忙起身去开门,把订的餐拿了进来,“那个,先吃点儿东西吧,你不饿吗?”卫楠干笑道。
陆双便停下手中的动作,摘了眼镜,坐到卫楠对面,埋头吃了起来。片刻,他又抬头道:“你再盯着我看,我会吃不下的。”
卫楠指了指他面前的酱,“这次盯着你看,是因为,你……蘸错地方了。”
陆双低头一看,只见自己把那番茄酱当成辣酱来蘸牛肉——怪不得那么甜,还以为是被她看得心里甜呢,原来是吃了满嘴的番茄酱啊,陆双无奈地摇头。
吃过饭后,陆双继续坐到电脑前打字,卫楠则窝在床上看杂志,偶尔从缝隙里偷窥一下他,见他始终都是镇定自若的表情,盯着电脑屏幕噼里啪啦地打字,或许是他灵感在爆发,手指一刻都不停,似乎都不需要思考,就能写出精彩的情节。
良久,陆双才轻轻地吐了口气,伸伸懒腰,“你是不是突然发现我全身闪着金光要飞升了,怎么今天一直盯着我看?”陆双回头一笑,“难道是我魅力太大把你煞到了?”
卫楠道:“是啊是啊,你魅力实在太大了,吸引了我全部的目光。”
“我就知道。”陆双微微一笑,“你要是睡不着先看看杂志,等我写完,咱们再讨论魅力问题。”然后又埋头继续写了起来。
他还真是辛苦,手指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都敲了一个多小时了,那本书少说也有几十万字,要这样通宵写多少日子啊?
卫楠突然觉得他也挺不容易的,最近这段时间忙着处理那些杂七杂八的琐事。他在公司当游戏技术总监,工作肯定很辛苦,为自己请假好几天不说,业余写本还把电脑带到地球另一边的美国来……卫楠有些内疚,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等陆双终于写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陆双伸伸懒腰关掉电脑,走到床边给卫楠盖被子,卫楠却突然睁开眼睛。
陆双问道:“你没睡?”
“嗯,不困。”
陆双沉默片刻,微笑道:“那我们讨论一下刚才那个问题?”
他坐在床边,卫楠便紧张地挪过去一点儿。
上次他的告白是在一个月之前,只有一句反复重复着的“我喜欢你”,外加酒后的强吻,自己最后直接推开他跑了,根本来不及细想。之后祁娟就出了事,这段时间一直在忙,整天都有无数的烦心事,焦头烂额的自己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仔细考虑两人的感情问题。现在事情都结束了,一直在逃避的问题也渐渐在眼前呈现出来。
卫楠垂下眼帘,轻声道:“你有话就说吧。”
陆双伸手把卫楠的头扭过来,让她直视着自己,认真地道:“我喜欢你,你知道吧?”
卫楠点点头。
“那你的意思呢?”
“我……”卫楠吞了吞口水,想了半天,挤出一句,“我觉得你很好……”
实在是丢人,居然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来,可卫楠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陆双,那个一直默默付出和等待的人,那么温柔地陪在身边的人,自己从一开始的不安、内疚、心疼,到现在竟已经舍不得放开了。是不是意味着,心底开始慢慢动摇,试着去喜欢他了呢?
陆双挑眉道:“我人很好,我自己当然知道了。”
卫楠差点儿被他这句话给呛到。
陆双继续皱着眉问:“我在问你对我的告白有什么想法,不是让你评价我的人品啊。”
卫楠讪笑道:“我的意思是,过去的事情我不能那么快就全部忘干净,所以,我需要一点儿时间好好整理一下心里的位置,整理完了腾空地方,再把你这尊大佛请进来,你太好人,我怕装不下啊。”
陆双摘下眼镜放在旁边,双手撑在卫楠身侧,凑过来近距离注视着卫楠,翘起嘴角说:“我不是大佛,不需要你供起来。我只要你心里留块位置给我。”
卫楠继续笑眯眯地说:“陆双,我不想跟一个人在一起心里却想着另外的人,那样对你对我都不好。你要的那份全心全意,我现在是给不起,可是我会努力……总有一天,会给得起的。”她微微一顿,垂下眼帘,“只是这一天,或许不会来得太快。”
陆双也沉默了,良久,才轻轻地摸了摸卫楠的脑袋,“傻丫头。”
卫楠认真地看着陆双,“你可愿意等?”
陆双笑了,“我能等你一个月,便能再等十个月,一百个月。你若那么快就忘掉他,也不是我认识的卫楠了。”
“对感情认真的人真是笨蛋,可惜,我们两个笨蛋遇到了一起。”看着他轻轻叹气的样子,卫楠也附和道:“是啊,身上都散发着笨的磁场,所以才有缘遇见。”
卫楠说完,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陆双静静地注视着卫楠,只见她弯起眼睛微微笑着,嘴边还有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看上去特傻。
陆双禁不住也轻轻地笑了。
两人便沉默着对视,良久。
空气里静得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窗外璀璨的灯火,喧闹的车水马龙,却唯有屋里是如此平静。
仿佛一切都与两人无关,仿佛彼此眼中只剩下了对方,黑亮的眸中映出对方微笑的脸,在对方眼中也看到微笑的自己——无比安心,无比惬意。
陆双撑在卫楠身侧的手臂微微一屈,凑过来,在卫楠唇上印下轻轻一吻。
那个吻太过纯粹,也太过温暖。卫楠轻轻地闭上眼睛,伸手拥住了他,顺从地配合着他的亲吻。
即使有个人曾经在心底走过一遭,即使那人留下的伤口如同铁丝勒成的细缝般折磨了人那么多年。即使永远都无法完全忘记他,无法忘记那个在歌手大赛上给自己唱歌的人,无法忘记那个愚人节背着自己去医院,外表冷漠内心却柔软温柔的人——那是自己最刻骨铭心的初恋。
然而,如今有另外的人走进了心里,如清风拂过心田,温暖如春。
这便是自己的选择吧。
外面的高楼反射过来一道明亮的光,从窗户照了进来,映出陆双的脸。
他微微翘起嘴角,眼神中满是温柔和坚定。卫楠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着。
“卫楠,我会等你的,无论多久。”
两人深情对视,沉默良久。
陆双摸了摸鼻子,轻声道:“抱歉,第一次正式告白,难免紧张和心慌,刚才的告白太不完美了,我重新来一遍啊。”
陆双轻咳一声,一脸严肃地道:“我爱你。”
在纽约的第三天,沈君则派人过来接陆双和卫楠,说是尽地主之谊让两人简单逛一逛,被陆双拒绝了。别说此时的卫楠根本没有心情去旅游,陆双也更喜欢跟她待在屋里,享受难得的独处时光。
那个司机是个光头,灯泡瓦数实在太大,等灯泡走后,卫楠才翻着白眼抱怨道:“在美国尽地主之谊,他还真够地主的啊。”
陆双知道卫楠讨厌沈君则的原因是萧晴不喜欢他,或许就跟祁娟看自己不顺眼一样,因为好姐妹被抢了?她们姐妹多年,感情自然深厚。
想起祁娟,陆双又是一阵头疼,不知回国后该怎么向性格刚烈脾气火暴的祁女王交代?
在医院见到祁娟之后,卫楠一脸壮烈地把陆双推了出去。
陆双摸摸鼻子,一本正经道:“祁娟,萧晴嫁人了。”话一说完,卫楠就一个凌波微步躲到了陆双的背后,意料之中一个枕头迎面飞来,陆双眼疾手快地抓住,正得意中,一本书又飞了过来,准确地拍在胸口,陆双只好无奈地叹气。
卫楠这才从背后走出来,笑眯眯地说:“小娟,你先别生气,我们不告诉你,是为了让你能好好养伤。”
祁娟面无表情地盯着卫楠,问道:“她嫁的是谁?”
卫楠说:“叫沈君则。”
“人怎么样?”
“还行吧,如果外表和内心成正比的话……”
祁娟两眼一翻,“那就好,嫁就嫁吧。女大不中留,我看啊,你也快嫁了。”
陆双微笑着说:“萧晴在婚礼上抛花球,的确是卫楠接的。”
祁娟道:“好样的,都嫁了吧,省得整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看着烦。”
说完祁娟便扭头继续吃苹果,看柯南,不理会卫楠。
祁娟的反应出奇平静倒让陆双和卫楠有些惊讶,或许是她妈妈的死已经让她的心脏练就了超强的承受力,或许是,她已经看淡了些什么。
祁娟出院的那天,卫楠买了一大捧白色风信子送给她,那是年少时三人最喜欢的花,卫楠还曾非常文艺地说,白色风信子的花语是,爱无处不在。
——爱无处不在。
所以就算你远在国外,就算是你已嫁作人妻,就算以后彼此间少了联系,我和祁娟也依旧会祝福你的,萧晴。
在医院实习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卫楠和原元也终于迎来了正式毕业的日子。
全班的毕业散伙饭上,原元喝了好多酒,却依旧没有醉,她的酒量连男生都不得不服。
因为是散伙饭,班里最淑女的班花都破例喝了酒,卫楠也就跟着凑热闹,喝了不少。到最后,大家晕头转向的在校园里走着,到处拍照留念,男生们抱在一起,豪爽地捶着对方的胸口,大声地吼:“兄弟们江湖再见!”
“兄弟们,娶老婆的时候记得给个电话,咱去蹭喜酒啊!”
女生拥抱在一起,卫楠说:“姐妹们,我以后学妇科,有问题记得来找我啊!”
有人便附和道:“我去儿科了,生孩子记得来找啊!”
有个男生便跟着说:“我去肿瘤科了,千万别来找啊!”
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几乎要笑出眼泪来。
同窗多年也算是一种缘分,这种缘终究会断的,以后各奔天涯,能联系的人,真的屈指可数。毕业时的伤感,想要流泪的冲动也不过短暂一瞬间。
喧闹过后,各自回家,卫楠和原元却不约而同地逛到了那小树林里。在林间的溪水旁相遇之后,怔忡片刻,然后一起抽搐着嘴角大笑起来。
原元带着满身的酒气,说:“卫楠你真的要学妇科?”
卫楠也有些醉了,一本正经道:“嗯,女人真不容易,咱得为姐妹们多做点事儿,对吧?”
原元大笑起来,“好!你去妇科以后,赶紧努力研究点儿偏方,先把姐姐我痛经这毛病给治了。要是能研究出男人生孩子的方法,解放咱女性同胞的痛苦,那你就是一代奇人啊!”
卫楠笑着说:“好主意啊!顺便研究一下三胞胎四胞胎是怎么生的,一次多生几个,又经济,又合法,又效率。”
原元拍掌大笑,“木南姑娘你太有才了!”
卫楠抱拳笑着说:“过奖过奖!”
原元躬身回礼,“客气客气。”
两人那怪异的动作依旧如同在大学宿舍时,一起学武侠里的女子,豪爽的样子就差要拿把大刀了。
卫楠突然敛住笑容,正经道:“小元你去心内科是吧?费腾师兄在心外科,你俩还真是打算内外双修研究心脏?”
原元道:“那是,咱这叫双剑合璧,打遍天下无敌手!”
两人拉着手往外走,谁也没提起来这小树林的原因,或许根本就不用提起,便心知肚明。
其实卫楠看见了,原元刚才抱着一棵大树偷偷地哭,那棵树上刻着几个字。
“方方和圆圆到此一游。”
那是她初恋男友方涛亲手刻下了,那时候方涛的昵称叫方方,原元的昵称叫圆圆,他俩还被论坛的八卦分子评选为大的模范情侣,代表大距离最远的化学院和医学院跨越空间的爱的结晶。以前两人牵手走在校道上的时候,师弟、师妹们满是羡慕的眼神,至今还清晰地留在记忆里。
热恋的时候多肉麻的话都说得出口,分手的时候,多绝情的话也说得出口。
卫楠还记得方涛一脸不耐烦的跟原元说分手的那天,原元以匪夷所思的理由揍了他四拳,回到宿舍后哭得撕心裂肺的,后来,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人的名字。
如今他走了,音讯全无。
而她也学着去接受另一个人,如同把心洗了一遍,重新开始。
学会放手,或许才更容易幸福。
晚上回去之后,卫楠换了鞋便晃到陆双卧室门口,看见他正开着电脑打一些卫楠看不懂的字符,脸上是工作时一丝不苟的认真,电脑屏幕里旋转翻腾的是游戏里的特效,炫目的光芒照得陆双的脸时明时暗,如同鬼魅。
“黑灯瞎火的,你在体验鬼片氛围吗?”卫楠笑了笑,体贴地帮他开了灯,走到他身后道,“别这样打字,对眼睛不好。”
陆双回头微微一笑,“你喝酒了?”
卫楠打了个嗝,拍着胸脯点头,“喝了一点儿,毕业散伙饭,大家都喝了,我不得不喝。”
陆双的目光柔了下来,“赶快去洗澡,早点儿休息吧。”
卫楠答应着跑去洗澡。洗完之后,她迷迷糊糊地摸到陆双的卧室,一挨到床就安心地躺下了。
陆双只能无奈地笑着说:“姑娘你也太开放了,睡衣没穿好,这么快就往我的床上爬。不过,像我陆双这样有品格、有修养、有耐心、有风度的四有新好男人,‘情仙’级的人物,是不会……乘人之危的。”一边说,陆双一边凑过去亲了卫楠几下。
那天晚上,卫楠迷迷糊糊间,好像觉得有人给自己喂了水,后来那人也爬上床来,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卫楠心底一下子变得暖洋洋的,弯起眼睛笑了起来,顺手抱住那个人。
许之恒,你看我现在过得多好,有一个人一直守着我,不离不弃。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有他在我身边,看我笑,看我哭。
这样多好。
笑着笑着,卫楠又觉得眼睛有些疼,眼前又有些模糊却熟悉的景象浮现出来。那年的愚人节,许之恒临走时眼底落寞的情绪,如今想起来都觉得心脏隐隐作痛,也不知他过得怎么样了。
仔细算来,他走了,已有整整一年。
这个暑假特别炎热,似火的骄阳像要晒干人们全身的水分,马路上几乎要升起腾腾的热气来,连吹来的风都是热的。
附近的一些村子里,天气一热就会有传染病,务农时中暑的村民更是数不胜数。许多村民平日里没钱来看病,病情一耽搁便无力回天,让人遗憾不已。
卫楠所在的医院正好承担着本地卫生部下乡义诊的任务,每年寒暑假都会组织一批医护人员下乡给各地村民做免费体检。费腾报了名,原元自然跟着,卫楠也很想去,于是就很干脆地跟原元一起报名,准备收拾行李上路了。
哪料她回家一说,老妈首先不同意。
“你要去的地方比这里还要热,传染病多,条件又艰苦,干吗不老老实实在医院待着吹空调?万一去了染上什么病,或者自己被晒成腌菜了,可怎么办?”
妈妈爱女之心卫楠自然很清楚,可自己真的很想趁现在还年轻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最后又是陆双出马把卫妈妈给摆平了。什么做人要有所为有所不为,趁年轻做自己喜欢的事是人生中一份珍贵的经历云云,一大堆道理说得卫妈妈目瞪口呆频频点头。
卫楠非常无奈地想,陆双就是老妈的克星,说什么她都答应啊,比亲儿子还亲。
晚上回到两人同住的小屋,卫楠收拾行李,陆双在旁边帮忙,等箱子装好了,回头时,看见他的目光竟有些深沉。
卫楠问:“怎么了?”
陆双笑了笑,轻轻地抱住卫楠。
“你看,为了让你妈同意,我都快说破嘴皮了,你可别让我失望,更不能让我做罪人。”陆双微微一顿,轻声道,“该做的事好好去做,要记得保护好自己,给我健健康康活蹦乱跳地回来,听见没有?”
卫楠鼻子一酸,紧紧地抱住他,郑重地说:“我知道的,你也保重。”
这次行程没有出省,并不算远。
长途巴士坐了一整天的时间,到达偏远的渔村时正是傍晚。
夕阳的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天边火红的云霞变幻着各种漂亮的形状。渔船上,戴着斗笠的渔民唱着古老的歌谣,在那光芒的照射下,身体的轮廓似乎镀上了一层金边。
“收网喽!”
附近的一艘船上传来一道清亮的叫声,又一艘渔船满载而归。
这里是南方一个很僻静的小渔村,却是寄生虫病高发的地带。
当地渔民不注意饮食,经常吃生鱼片、生鱼粥还用生鱼佐酒,这些没有煮熟的鱼类很容易引发食源性寄生虫病,这也是卫楠等人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众人被安排到附近的农家居住,饭后,气温渐渐降了下来,经过一天忙碌的渔民也有了难得的空闲。村长把大家聚集起来发传单,费腾站在台上,一手拿着学堂的小黑板,一只手拿着粉笔,煞有介事地画着寄生虫的生活史,给大家讲解健康饮食的重要性,语言通俗易懂,幽默风趣,引得村民们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何教授教出来的学生,如今也毕业出师了,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卫楠和原元两人今天没有分配任务,在屋里闲聊。
原元叹道:“你觉不觉得,这样看上去,我家狒狒还挺像好人的。”
卫楠无奈地说:“平时不像好人吗?”
“他穿上白大褂的时候认真严肃像个好人,那层伪天使的皮一脱,就……很狒狒。”原元颇为无奈地叹气,说完,淡淡地看了卫楠一眼,“陆双呢?最近每天接你下班接得挺勤嘛,你俩进展到哪一步了?”
卫楠淡淡道:“正在慢慢进展着。”
原元无奈地耸耸肩,“他还真沉得住气。”
卫楠尴尬地笑了笑,“那是因为我太蜗牛。”
“你很有自知之明啊。”原元笑着说,“不过,要把握的人得赶紧抓住,没有人有义务等你一辈子,等你想开了,说不定陆双被人抢走了哈。”
原元这话意有所指,卫楠沉默片刻,笑着问:“你是指他身边有桃花在含苞欲放?还是御姐型的桃花?”
原元点头,意味深长地说:“看来你挺聪明啊,我还以为你是只小白兔,什么都不知道呢。”
卫楠拍了拍原元的肩,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点你倒不用担心,我都知道的。”
其实在纽约跟他把话说明白之后,卫楠便渐渐以他女友的身份自居,自然会关心他的生活圈子。虽然不会做偷看他手机之类没品的事情,可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卫楠也不去问。
他们公司最近在做的那个游戏项目,陆双是总监,副总监便是上次他发烧时送他到医院的夏薇美女,卫楠还记得自己当时极力撮合他们,说他们挺配的,陆双的回答是同事。卫楠自然不傻,同事怎么会在他生病的时候那么关心,还整天送玫瑰。当时没有问,现在也不会去追问,卫楠向来不是小气爱吃醋的女子。
原元或许是看到过陆双和夏薇一起吃饭,今天才说这些话来提醒好友。
可卫楠却不觉得他会跟夏薇有什么,倒不是认为陆双非爱自己不可,只是对陆双有信心。
相信他说的话,也相信他会处理好一切,更相信他不是那么轻易就变心的人,即使变心了,也不会做背着女朋友鬼鬼祟祟脚踩两只船的事情。
卫楠只是单纯地觉得,那个男人是自己应该相信的。好像他说过的话,便是信誉的保证。不需要理由,只是打心底觉得陆双是个守信誉的人。
陆双当然不知道自己在卫楠心目中居然如此神圣,真的成了“有品格、有修养、有耐心、有风度”的四有好男人。要是知道了,他说不定会高兴到直接晕倒。
此时的陆双闲着无聊,估计卫楠到站了,便主动给她打了电话,正经道:“向你表达一下亲切的问候。你到了吗?”
卫楠轻笑道:“嗯,到了,一切顺利。”
“对了,我这几天要到a市出差,为期一周,要不要给你哥哥带东西?”
“好啊,给他买一套《英雄传说》的游戏光盘吧,他一直念叨着说要买正版。”
“嗯,钱呢?”
“你先垫着……”
“怎么还?”
卫楠笑道:“现在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等以后我拿到工资,攒几个月再一起还你。”
陆双轻笑道:“光盘而已,不需要攒好几个月的工资吧?”
卫楠却笑而不答。
其实除了光盘,还有祁娟的大笔手术费需要还给他。也是在后来,卫楠冷静之下一想,才突然觉得周放没有理由在那么恰当的时机打电话过来,而且那么轻松地答应借给她钱。严格算来卫楠跟周放只是见过两三次面而已,他不会无聊到给朋友的女友打电话,也不可能一次性把几万块钱借给别人,若不是陆双从中搞鬼,还有哪种可能?
卫楠想通之后也只能再次无奈一叹,陆双对我如此,连好姐妹的事情都能这么尽心,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放开他了。
结束对话后,陆双一个人无聊,在卧室里弄一些好玩的程序来折腾电脑,片刻,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一看来电显示,陆双的心情就非常愉快。
意料之中的,传来某个卫家丫头暖暖的声音,“陆双,你还没睡吗?都十二点了。”
“没呢。”陆双笑着说,“不是刚刚打过电话吗,你怎么又打?”
卫楠认真道:“你工作忙记得早点儿睡,别熬太晚。”
“你这么关心我,我一高兴,晚上肯定会睡不着的。”
卫楠不说话了。
陆双玩笑道:“怎么,主动打电话倒是挺难得啊,打过来也不说话,难道想我了?纯粹想听我的声音?我受宠若惊啊。”
对他那奇怪的幽默感卫楠早已见怪不怪,只是突然间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发烫的脸颊,道:“那个,其实我想跟你说,生日快乐。”
“嗯?”陆双愣了愣,眼睛瞄了一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此时正是深夜十二点,而今天果然是自己的生日。
陆双心花怒放,一阵狂喜,表面上倒是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哦,生日啊,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忘了,难为你还记着呢。”
“我在手机里写了备忘录,并不是刻意等十二点的时候第一个给你送祝福的。”卫楠说完,又觉得这句话实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装作不在意地说,“我卧室的抽屉里有个红色的盒子,是给你准备的礼物,你自己去拿。”
“还有礼物?”陆双弯起嘴角笑得更加灿烂,心花怒放到胸口都胀痛起来,赶忙快步走到卫楠的卧室,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红色药盒,陆双笑着打开来,笑容却慢慢僵住,到最后,表情都渐渐扭曲了,嘴角不断地抽搐。
终于调整好情绪,陆双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平淡地道:“谢谢你的生日礼物,这一盒避孕药,我就收下了。”
那边是死寂般的沉默,良久,传来原元大姐爆发般的恐怖笑声。
“哈哈,卫楠你真是太丢人了!前几天医院里开性教育的讲座,发的避孕药我不是叫你别带回去吗,又丢人了吧!哈哈!人家生日你送避孕药干吗啊,你这不纯洁的家伙,哎哟笑死我了……”
这边的卫楠早已满脸通红,抱着头蹲到墙角去了。
良久,陆双轻笑道:“好了,别理原元,我知道你很纯洁,别不好意思了,说话吧,是哪个抽屉你都不说清楚。”
卫楠声音颤抖,“写……写字台的抽屉里……我挂了,拜拜。”
想起那头的卫楠满脸通红的样子,陆双不禁又笑了起来,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果然看到一个红色盒子。
这次应该不是奇怪的东西了吧,陆双好笑地打开来,只见那盒子里躺着两个字,是用毛线和布条做成的手工艺品。
套用鲁迅先生的名句,便是:“我家盒子里有两个字,一个字是又,另一个也是又。”
陆又又,她对拆字还真是有种执念啊。
看着那彩色的毛线扎成的可爱“又”字,陆双嘴角扬起的笑容渐渐扩大开来。
傻卫楠,连送个礼物都这么简单傻气。为了不把你放出去祸害群众,我真的想看守你一辈子了。
次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小渔村的天气果然比城市里更加炎热,杂草丛生的地带蚊虫几乎要泛滥成灾。卫楠穿了条短裤出门打水洗脸,不到五分钟腿上就被咬了一排可怕的红包,这可是毒蚊子,非常可怕,一咬一个准,大包瞬间起立。
回屋,卫楠立即在腿上涂了花露水,这瓶花露水还是陆双塞在卫楠包里的。记得当年初见时,陆双在卫生间喷花露水,卫楠嘲笑他“就是喷再多的香水也掩盖不住你浑身的臭味”,结果那花露水还挺管用,蚊子绕着陆双飞,却不敢接近。
难道是因为陆双气场太强大,蚊子都怕他?为何如今自己也涂了一身,那蚊子却依旧如同战斗机般,以不同的角度冲来攻击,拍死一只来一只,吸血吸得不亦乐乎?
卫楠穿了条长裤,外加一件中长袖的恤,出门的时候感觉全身火热像是要蒸发了,旁边的原元也在擦汗,更可怕的是,还得在这么恐怖的天气里,套上那层白大褂。
很快,医护人员便到齐了,义诊的地点设在村委会办公室前的空地上。卫楠和原元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撑起了塑料顶篷,下面摆上了一张接一张的长桌,桌上是一些登记表之类的资料。远远望去倒是颇为壮观。
卫楠和原元负责坐在一号位置给大家体检,一脸紧张的样子逗笑了旁边同来的刘医生,刘医生笑着说:“你们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卫楠点头,“嗯。”刘医生便感叹道,“以后有机会多出去走走,年轻人,趁着年轻多做些事情,以后老了就懒得出去了。多经历一些,你们才明白,干哪一行都不容易,问心无愧才重要啊。”那人语气温和,面带笑容,卫楠和原元作为后辈,听了他这一席话,也只有心中感慨,点头称是了。
一个上午的工作很快完成,稍作休息之后,下午继续给村民做检查。烈日当头,看着那排着长长的队伍中面带笑容的村民们,卫楠和原元也渐渐放松下来。
直到黄昏的时候,村长说附近有些居民行动不便年纪又大了,不好大热天跑来排队,能不能派几个年轻的医生走一趟。费腾义不容辞地答应下来,准备好药箱就要上路,原元却突然说:“我跟你去。”不顾费腾的白眼,厚着脸皮跟着他。
原元现在已经进化成了一种生物,叫做跟屁虫。
卫楠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便拿起听诊器同去。走到半路,卫楠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灯泡,不过奇怪的是,这两人虽然已是情侣,却很少说肉麻情话,基本上三句不离本行,都在讨论……人体的心脏。
卫楠颇为无语的跟着他俩到了指定的农家,敲门进去给一位老爷爷做检查,留下一些药物之后又换下一家。
这里的农舍有些破旧,黄土砌成的墙壁凹凸不平,有些地方甚至裂开了缝隙,屋里的摆设十分简陋。
走了几家,三人感触良多,快到最后一家时,卫楠刚要敲门,却突然看见有个年轻的女人从隔壁出来,朝树下泼了一盆水,然后又回到屋里。
刹那间,卫楠和原元都僵在原地。
费腾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原元推推卫楠,“苏敏敏,我没眼花吧?”
卫楠笑容僵了僵,轻声道:“的确……挺像的。”
从敞开的门中看过去,这家的屋子比周围稍好了些,至少房子是新盖的,可院子里依旧一片荒凉。前几天下了雨,院中的积水还没有干,上面有蚊虫飞来飞去。那女子分明就是苏敏敏,精致的眉目依旧如往日般动人。只是她比以前消瘦了不少,头发也剪短了,皮肤晒黑了些,可卫楠和原元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曾经大中文系的系花,即使现在的形象有些落魄,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却依旧还在。
此时太阳还没落山,院中的光景依稀看得分明,卫楠和原元相视一眼,微微侧身,仔细往院中看去——有个年迈的老人坐在院子中央的木凳上,苏敏敏蹲在旁边给她洗脚。那发黄又满是疤痕的脚和女孩子漂亮的双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那一刻,竟突然间变得无比和谐。苏敏敏的动作非常轻柔,纤细的手指缓缓在老人脚背上揉搓。
老人的脸上有许多伤痕,像是被大雨冲刷之后形成的沟壑,狰狞可怖。泛黄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弹性,裹在身上像是枯木。皱巴巴的手微微颤抖着,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抚摸着苏敏敏的头发,像是害怕碰坏最珍贵的宝贝一般,轻到让人心疼。
“怎么把头发剪了呢,我家小敏的头发那么好看。”
苏敏敏轻笑道:“工作忙,天气又热,懒得打理就剪了。”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双眼一直睁着,瞳孔却早就失去了焦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个瞎子。
就这样沉默着,良久,寂静的院子里只剩手指在水中动作时发出的细微的哗哗声,等终于洗完了脚,苏敏敏便把脸盆放在旁边,搬了个凳子坐下来,轻轻靠着老人。
老人说:“傻孩子,穿这么少,也不怕晒脱了皮。”
苏敏敏笑道:“晒脱了,还会长出新的。”
太阳渐渐落山,光线微弱下来,老人的脸已经看不清表情,可话音里,她似乎是在笑。
“我听隔壁的姑娘说,我家小敏长得可漂亮了,我家小敏啊,心地也最好。”
苏敏敏沉默片刻,轻声道:“奶奶别夸我了,我虽然长得漂亮,可是心地不好,我骗了很多人,做过很多错事,他们还在背后说我是毒蛇呢。”
老人语重心长道:“你要是做错了,去跟人家认个错,只要你是真心的,他们总该会原谅你的。”
苏敏敏点头,“我知道。”
老人继续说:“那个阿恒真对你这么好吗?听你说得他天上有地下无,我都不敢相信了。他要是真对你好,也该早点儿把你娶回去啊,这么多年了,每次你回来都说自己找到了好男人,说他很爱你,怎么也不见他来见我一面?”
苏敏敏沉默不语。
老人开始剧烈地咳嗽,苍老的声音发出的咳嗽声像是有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咳完了,把手放在苏敏敏的肩上,轻轻地拍了拍,“小敏啊,奶奶怕是不行了。我这老太婆还想见见孙女婿呢,估计是没机会喽……”
苏敏敏打断了她的话,“别瞎说。”
“呵呵,我病了这么多年,自己心里清楚。托人给你们打电话就是想见你们这些孩子最后一面,没想到只有你一个人来了,唉,你那些哥哥、姐姐们,工作真是忙啊。”老人家笑了笑,脸上的皱纹缩成了一团。良久,她又轻轻地摸了摸苏敏敏的头发,“奶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能遇到阿恒那么好的男人,是你的福气。”
苏敏敏沉默良久,才笑道:“您放心,他对我一直都很好。要不是他最近忙,这次就跟我一起来看您了。结婚只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一定请您去喝喜酒。”
“我还是不放心,总觉得你在安慰我,那个阿恒不是你编出来骗奶奶的吧?”
“您就放心吧,我怎么可能骗您呢。”
苏敏敏抬起头来,已是满脸泪水,双唇在月色下显得惨白无比。
一阵风过,枝叶婆娑,也把那木制的大门吹得吱呀作响。
苏敏敏本想起身去关门,看到卫楠三人,神色变了几变,径直走到门外,轻声道:“真巧,居然是你们。”苏敏敏变脸比变天还快,脸上很快挤出了笑容,虽然那笑容很难看。她看了一眼三人的白大褂,笑道,“是义诊吧?我听说了,没想到你们也来了。”
卫楠和原元相视一眼,竟找不出合适的台词来。
苏敏敏看向费腾,沉默片刻,轻声问:“能请你帮个忙吗?”
费腾道:“请说。”
“借你五分钟,假扮一下许之恒,让我奶奶走得安心一点儿。”苏敏敏说完,见费腾点了头,便故作轻松地笑道,“阿恒你怎么来了,不是工作挺忙的吗?”
原元推了推费腾,费腾会意,款步走到院子里的老人面前,柔声道:“奶奶,我是阿恒,我来看您了。”
之后,众人便没了言语。
只见老人激动得热泪盈眶,那失明的双目中流出的眼泪如串珠般滴在费腾的手背上,像是有着沸水般滚烫的热度。她颤巍巍的手摸索着抓住了费腾的手,掌心里的趼摩擦着费腾的手背,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着临终的委托。
“我还以为小敏为了让我安心一直在骗我呢,真没想到,这孩子能遇到你这样的好人,真是她的福气……我家小敏啊,虽然脾气不太好,但是本性真的很好,是个好姑娘,请你多照顾她,体谅她,拜托你了。”老人抓住费腾手指的力度,竟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苍老干涩,死寂的双眼中有热泪不断滑落,“你能喜欢她,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您放心吧,奶奶。”费腾反握住她的手,紧紧按住,一字一句地说,“我会对她好的。”
老人点了点头,满是趼子的手,也终于,渐渐垂了下去。
一轮圆月挂在当空,映在她脸上,分外安详。
当夜,苏敏敏便把老人的尸体火化了,骨灰埋在院子里那棵大大的榕树下。
苏敏敏用手背擦了擦满脸的泪痕,对费腾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真的,很感谢你。”
费腾点了点头,张了张嘴,却把出口的话给忍了回去。
苏敏敏扭头对卫楠道:“你们回去吧,明天我来找你,有话跟你说。”卫楠刚要开口,却被她笑着打断,“今晚让我静一静吧。”
三人出门后,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哭声,那声音似是压抑了太多的情感,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次日,苏敏敏找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带着卫楠到附近的水塘边站定。
一年不见,她的确变了许多,不同于以前小鸟依人般的美女,此时身材精瘦皮肤略黑的她,比以前少了点儿娇气,多了分成熟的魅力。引以为傲的那头长发也被她剪掉,短发倒是显出几分干练来。
她在阳光下向卫楠微笑,笑容灿烂如昔。
“好久不见,你看上去倒是成熟了些,有点儿女人味了啊。”苏敏敏调笑道。
卫楠也笑道:“你也是,比以前更漂亮了。”
“好了,互相吹捧就到此为止吧。”苏敏敏轻声道,“这一年还好吗?”
“一直在医院实习,毕业后就工作了。生活挺平静的。”卫楠顿了顿,“你呢?去哪里了?”
“到北方学校实习了一年,教的是小学语文。”
卫楠笑道:“那挺好的,要记得别把字写太肥哦,我小学语文老师写字太肥,我都习惯把汉字拆开了。”
苏敏敏笑了笑,片刻才进入正题,“我今天找你,要说的自然是关于许之恒,你应该早就猜到了。”
卫楠依旧一脸平静,淡淡道:“说吧。”
“许之恒是祁娟同父异母的弟弟,你知道吗?”
卫楠沉默,良久,才轻声道:“他从来不会跟我提自己的事情,小娟居然也瞒了我这么多年。”
苏敏敏轻笑道:“其实他俩真的很倒霉,遇到那样的父亲。祁娟过得很辛苦你是知道的,许之恒也不容易,老妈是第三者抢了别人的老公不说,抢来的老公也不是好东西,他还被同父异母的姐姐当成凶手一样讨厌了那么多年。他很小的时候,他老爸就带他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场合,也不问他愿不愿意。长大后,他爸还整天好心地给他送女人过来,其实他给你看的那些照片大多是假的,他并没有那么不检点。”苏敏敏轻叹口气,“他很爱你,或许,这是他从小到大,唯一觉得快乐的事情。”
卫楠没有说话。
苏敏敏沉默良久,才轻声道:“以前偷偷摸摸破坏你们是我不够成熟,现在既然你知道了他的辛苦,或许,等他摆脱那个可怕的父亲,你们便可以在一起了,我也不想再插一脚,我很累了。”
卫楠说:“过去的事情我早就放下了,你也不必太介意。你拿掉的那些东西,本来就不会属于我。”微微一顿,“所以,你没有必要把他推给我。你很爱他,不是吗?”
“很爱他的苏敏敏,已经是过去式了。”苏敏敏扭头看了卫楠一眼,翘起嘴角轻轻一笑,“其实,昨天那人不是我的亲奶奶。小时候爸妈工作忙,就把我寄养在乡下,奶奶自己没生孩子,却养大了好几个孩子。可是现在那几个家伙却嫌弃她,只是一起出钱给她盖了房子,雇了个保姆照顾她,没有一个人愿意把她接到城里住。我是最小的,本来还想毕业之后找个乡下去教书再把她接过去,没想到这次她快死了才给我打电话。她的眼睛啊,是因为我才瞎的,手臂上那条很长的疤痕,也是瞎了眼之后被树枝划破的。我小时候很调皮,呵呵,尽给她惹麻烦。”说到这里,苏敏敏微微一顿,怔忡良久。
“如今她死了,我也了无牵挂,先报名去边疆支教,三年后再做打算。”
卫楠沉默片刻,轻声问:“你真的了无牵挂?”
苏敏敏笑道:“还有个小女孩,是我在乡下的时候救下来的,我打算收养她,她实在是太可爱了,我妈说跟我小时候很像。过几天你们义诊结束,回到市里有机会的话,我带她来给你看看。”
“这么年轻,为什么突然想收养孩子?”
“因为,我跟奶奶一样,自己不能生。”苏敏敏笑了起来,侧过头去,说得云淡风轻。
卫楠沉默下来,听着她轻缓的声音在耳边响着。
“我觉得没什么,女人又不是生孩子的机器,倒是我妈知道以后哭了好久。许之恒不知道这件事,我骗他说自己怀孕他居然信了,呵呵,他其实很好骗的对吧,你在愚人节随便发一条短信就能把他骗过去。”
卫楠轻轻点头,“是啊,很好骗。”
他总是装作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眼底的担心却轻易地泄露了他的情绪。许之恒是外表无比冷漠,内心无比温柔的人。
苏敏敏也笑了,“表面上很酷,嘴巴坏,脾气又差劲,心眼却真的很好。你该清楚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去追回他好了,我想他处理好他老爸的那些事情,也该回来了吧。”
卫楠抬头问:“你真打算走?”
“嗯。”
“放得下吗?”
“当然。”
“那为什么,笑得那么难看?”
沉默片刻,苏敏敏微微翘了翘嘴角,平淡地道:“在你面前我很难笑开怀的,没办法,我嫉妒你啊,如果没有你,他或许会对我动心呢,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搭上了我最好的年华,可是在他的眼里却只有你。许之恒这名字拿来骗奶奶,骗自己,骗了那么多年。如今,他已与我无关。”
说到这里,苏敏敏突然停了下来,像是逃避什么一般,突然扭头看向远处。
天边一抹似血的残阳,渐渐从地平线垂落,也终于敛住了洒向天空的最后一缕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