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本章字节:8586字
这时,一行十几个人踏着厚厚的积雪,簇拥着一匹白马艰难地从雪野中走来。人马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马上绑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头发披散着,双手反绑,口里堵着东西,仍在一动一动地挣扎。一会儿往左歪,一会儿往右歪。马肚皮两旁两个土匪,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深雪,用力扶着。一路骂骂咧咧,一路调笑:“小娘儿们,忸怩个啥来?俺那头儿还没正儿八经娶过媳妇呢,对得起你……不过,话说回来,日后要是顺心,可别忘了俺弟兄们。啊?嘻嘻……”后面跟着的十几个土匪都喘着粗气笑起来。其中一个突然低喝一声:“小点声,进村啦!”大家立刻敛声,只听得见脚下的积雪发出“扑扑”的声响。那匹大白马走在最前头,不断从没膝的深雪中拔出蹄子,吃力地走着。
这个村子只有七八户人家,紧靠大堤处有一座三合院。堂屋里正明烛高照。吕子云、刘轱辘、黑虎、翟二等六七个人,都已喝得东倒西歪。
他们来到这个村子已有十多天了。一来就控制了全村。为避免和村里人冲突,引起意外的麻烦,他们和往常一样,不骚扰驻地村子,匪徒们分散住在各家。还多少给住户一些好处。
头目们住的这家比较富裕。从他们的房屋看,大约是占有三五十亩地的主。全家五六口人,都挤到西厢房去了,只有户主老汉在堂屋里赔着小心。那十几个夜行人闹闹嚷嚷地进了院子。吕子云和刘轱辘急忙迎出去,连连夸赞:“弟兄们不简单,真的弄来了!快扶东屋去,床铺都整好啦!”几个人七手八脚把那女人解下马,连拉带推地拥进屋子,抬起来往床上一丢,互相扮个鬼脸,嘻嘻笑着都跑开了。
刘轱辘摇摇晃晃返回堂屋,看见黑虎已烂醉如泥,伏在桌上打盹。一拳砸在他肩膀上。“哈哈!你小子装什么正经?皮……皮褥……子弄来啦,快……快去吧!”
黑虎惺忪着眼抬起头:“什么……皮……皮褥子?”
“新娘呗!你小子,呆瓜!哈哈哈哈……”刘轱辘酸溜溜地大笑起来。
这时,吕子云也进了屋。他酒喝得并不多,先拍拍刘轱辘的肩,“老弟,你也该睡了,我送黑虎兄弟入洞房。”
刘轱辘翻翻黄眼珠,有些不情愿地说:“好好……好……”跌跌撞撞到里间去了。
吕子云附在黑虎耳朵上,小声说:“黑虎弟,弟兄们都是一番好意,你就别再推托了——来人,送黑虎去新房!”从门外立刻走进两个土匪,搀架着黑虎一直往东厢房去了。黑虎一边踉踉跄跄地走,一边含混不清地卷起舌头说:“新郎倌……新娘子?……哈哈……好……不……哈哈!”
原来,吕子云和刘轱辘看黑虎多日来神情恍惚,猜想他心里还在想着珍珠。刘轱辘说:“什么珍珠不珍珠?不就是个女人吗?挑俊的抢一个来,保他安心了!干咱这行当的,缺啥抢啥,发个***愁!”
这办法不错!吕子云欣然同意。黑虎自入伙以来,不聚钱财,不贪女色,俨然一股清水不入浊流的劲头。这使吕子云颇费心思。不拖他下水,干这行当哪能死心踏地?而且黑虎威望高,遇到风吹草动,万一把队伍拉走,岂不弄巧成拙!但他又猜想,黑虎未必就是那么洁净。也许是因为珍珠太漂亮了,一般的女人他看不上眼。若是真的弄个人才出众的女人来,他能不动心?鬼才相信!
从此,他便瞒着黑虎,让手下弟兄们外出时留意察访。昨天,果然在三十里外的一片桃树林里发现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那是一家孤零零的住户,抢来十分容易。今天,他一面派出十几个人去抢那个女子,一面在家整理房子,摆酒祝贺。黑虎乍一听说此事,一下子红了脸,说啥也不愿意。吕、刘二人也不勉强,只叫摆上酒席,大吃大喝起来。他们心想,单等把黑虎灌醉,然后往屋里一推,嘿嘿!酒助欲火,就不由他不动情了。
现在,一切如愿。吕子云安排妥当,也回到堂屋关门歇息去了。整整喝了一天酒,又困又乏,实在是受不住了。
刘轱辘早已鼾声如雷。
08
东厢房里,那年轻女子双手仍反绑着,口里塞着毛巾,正倚墙靠在床上。看得出,这是个已婚的女人,脑后盘着的发髻已经散开,大半边披在肩上。看样子不过二十岁刚出头,模样儿相当俊俏。额头开阔而聪颖,鼻梁挺直,显出她的端庄和坚毅;一双明眸大眼忽闪忽闪的,时而微微闭合起来;胸部一起一伏,急促地喘着气;两颊泛着潮红色。屋里生着炭火,暖融融的。
黑虎被送进屋,两个土匪互相递个眼色,挤眉弄眼地赶紧带上门走开了。
黑虎鞋子上还带着雪屑,醉眼朦胧。他看到这个女人时,突然觉得眼前一亮,惊得呆了。这不是……珍珠吗?!——有多少个夜晚,他躺在床上思念珍珠。想象着她被这么绑着送到白振海那里;又被白振海绑着装进汽车,逃离县城。此刻,这景象竟和想象中珍珠受苦的形象完全一样。她怎么到这儿来啦!
黑虎整个心灵猛烈地一颤,张开双手扑到床前。伸手从背后拔出柳叶刀,抓过那女人,一刀割断绳索;又从她嘴里拽出毛巾。丢了刀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呜呜”地哭了。哭得好伤心,好痛切哟!他一边哭,一边疯狂地抚摸着她的脸,亲吻着,亲吻着,嘴里断断续续地吐着含糊不清的声音。“……咳咳……呜呜……珍珠……珍珠……珍珠……梦……梦中吧!……”
黑虎悲感交集,欣喜若狂,如痴如醉,恍若梦境……他要向她诉说自己的思念;他要向心爱的人诉说自己死里逃生的遭遇;他要问一问珍珠挨打了没有?怎么会来到这里的?他要问一问他们的孩子怎么样了……唔!还要告诉珍珠,他们的仇人欧阳岚被他一刀劈成了两半!……啊啊,有多少话要说啊!可是,可是黑虎半痴半醉,神经错乱,什么也说不清,完全没有次序地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一边紧紧地搂住那女人,亲她,摇她,晃她,仿佛要把自己整个身心和她一起融化,一起毁灭。黑虎完全进入了癫狂状态……
那年轻女人不知是由于长时间被捆绑,手脚麻木了,还是被黑虎狂乱而粗暴的动作吓蒙了。她没有反抗,没有挣扎,只是昏昏地软软地倒在黑虎怀里,任凭他发泄似的搂抱着,亲吻着,揉搓着……终于,她苏醒过来了。不,她其实一直都是清醒的,只是因为手脚麻木无力动弹罢了。现在,经过一阵酥麻的肌肉战栗之后,血流渐渐顺畅,整个身体都恢复了知觉。她那双疲倦的湿漉漉的大眼慢慢儿睁开了,看着这个野兽一样陌生的男人,射出了仇恨的目光。她使劲闭上嘴,既为了抵挡那难闻的酒气,也为了攒足力气,不动声色,慢慢从黑虎怀里抽出一只手来……
黑虎低头看见了。看见了她潮红润泽的面颊;看见了扬起的长睫毛下含着的泪珠;看见了那毫无柔情的愤怒的神色……他突然觉出有些不对。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啪!”一记重重的响亮的耳光,毫不留情地掴在他的脸上。黑虎张大了嘴巴。“啪!啪!”……耳光一连串地打来。他像呆了一样,动也不动。那女子的巴掌每一下都准确地在他面颊上爆出清脆的响声来!
黑虎睁大了眼,渐渐清醒。啊——珍珠……不是珍珠!不是……不是……黑虎慌乱地松开手,跳下床来。那女子一声不吭,也紧随着扑下床,连连向他打来。那双眼睛里仍旧喷出愤怒的火焰。黑虎在这刹那间举止失措了。他左闪右躲,不提防碰翻了床前的火炭盆,烧红了的炭块滚撒了一片。黑虎正要低头绕过,那女人又伸出尖尖的手指,疯狂地向他脸上抓来。一把抓出几道血痕。黑虎急忙用手捂住脸,那女人又一头撞在他肚子上……她是如此猛烈地反抗、报复,使黑虎简直来不及招架。他趔趔趄趄,连连倒退。他惊慌,窘迫,恼羞成怒了!
他恼她窥知了自己心中的秘密;恼她一声不响地偷劫了自己对珍珠的思念;恼她践踏了自己的痛苦……不,其实只有一句话,他恼她为什么不是珍珠!为什么是这么一个毫不驯服的陌生女人!
正当那女人披头散发,伸出手又拼命向他抓来时,狂怒的黑虎退后一步,弯腰捡起先前丢在地上的那把柳叶刀,猛地一挥。只听女人一声尖叫,四截手指齐斩斩地蹦落地上!一种近乎疯狂的心理迫使他冲上去,一把扳住那女人的肩胛,一手扬起刀来,大吼一声:“臭女人!我杀……”
可是,奇迹出现了!
女人不再挣扎,不再反抗。她只是用左手紧紧攥住断了指头的右手。血流如泉,从指缝里往外淌。她已经满把是血,两只手都在剧烈地痉挛……但她没有讨饶,没有喊疼。除了两道墨黑的眉毛止不住一下一下跳动外,那张秀气的脸几乎平静如水。她略略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凶残的土匪。眼神镇定而略带蔑视——她在引颈待戮!
那一种可杀不可辱的凛凛正气,一下子把貌似凶神的黑虎镇住了!不,准确地说,是震撼了!
他受不了,也敌不住那一双眼睛!
脚下的四截手指正弯曲着、弯曲着、往一起收缩,其中一个还翻滚了一下,再也不动了。鲜红的血仍在涔涔地往外渗,地上洒了殷红的一片……
刹那间,黑虎的神志完全清醒了。杀了这个女人,不过挥手之间。可……一无冤,二无仇,为了什么要杀她呢?难道就因为她不是珍珠?难道就因为她是一个被抢来的弱女子?嗨!……黑虎呀,黑虎!将人心比自心,你……你的良心真的被狗吃净了吗!?
从黑虎进屋,这女人就没说过一句乞求、讨饶的话。人在野兽面前,有什么好商量的呢?既然落入这伙人手里,至多一死而已。但她爱惜自己的贞操甚于生命!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反抗,就不能让他侮辱了自己。她甚至是故意抓他,挠他,激怒他,想让他早早杀了自己,以免活着受辱。
然而现在,事情似乎有了变化。两个人四目相对,在心灵的较量中,她发觉他手软了,犹豫了,凶光消失了,瞳仁散光了。是胆怯?还是这个年轻的土匪一瞬间良心发现了?女人心底那求生的欲望,又立刻不失时机地冒了出来。
假如黑虎始终用暴力糟蹋她,或者用刀来杀她,她恐怕到死也不准备说一句讨饶的话。现在,黑虎抓住她肩胛的那只手正慢慢放松,另一只手上的刀锋离脖颈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至垂了下去。她却试探着轻轻地,哀婉地说话了:“……大哥,高抬贵手,放了……我吧!我……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家里男人还病着……放了我吧!三条命啊……”女人说着,哽哽咽咽地哭了。
啊,三条命!
黑虎浑身一抖,那把刀“当啷”落地,压在那四截手指上。——这一刀下去,几乎灭绝了一个家庭呀!
他惊得倒退数步,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那女人突然双膝跪在地上,先是低垂着头,那乌黑的头发遮住了脸庞。而后,那张秀气的脸一点一点抬起来,定定地看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