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的姑娘拥有的是一颗金刚石般的心。它是不会轻易地被眼睛里的几滴泪珠和薄唇上的几句誓言打动的。对她来说，我们的恋爱还是一个正在成长发育的孩子。”威廉讷讷地说，接着从大衣里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签，苦着脸把它递给了迈克。

迈克手里握着这个温热的，使威廉抛出的具有控诉意味的话的证据。他像法官一样细细地审视着：

亲爱的威廉：

当你看到这张纸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爱丁堡了。小提琴家的头衔不容许我长久地沉浸在恋爱的温柔乡里。因为琴声会如实地告诉听众我有多久没练琴了。此外，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的小提琴家来说，不说长久的恋爱，就连长久的睡眠，也是一项罪过。

可喜的是，你给予的爱情食粮足够我的心吃上一段日子。如果我吝啬的缥渺的爱不能满足你的话，那么我很愿意你当面来找我索要。不过我可不会向你透露我的私人住址，我希望你能像个侦探一样地把我给跟踪上，或者借助爱的神明与我相遇。这就当是对你我正在长大的爱的一次小小的考验。

最后，祝你好运！

艾琳娜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威廉的语气是软弱无力和茫然失措的，就像一个羞涩的男孩爱慕一个美丽的女人时的表现。

迈克突然明白了威廉在电话里仿佛在竭力逃脱厄运这个猎手追捕时才有的着急，以及一种只有在等待不可捉摸的幸福时才有的焦躁。而他就像一个救星似的迎了上来，解开了缠绕在威廉快乐而又孤独的心头的丝丝缕缕的感情的乱麻。

“我猜你的维纳斯一定是个美国人，她具有那种典型的美国性的现实的基因。你看，她只愿牺牲一点时间来获得一点爱情。而她的荣誉——她的职业——小提琴家，才是她生命和生活的重心。要融化或是粉碎她金刚石般的心需要的是烈火或是铁锤，但你不是赫准斯托斯，一个拥有野蛮之力的神。你是威廉，一个拥有温柔之心的人。用你灵魂的丰富的、精美的、纤细的器官和组织去感化她心的磐石吧。诗歌是具有打动女人的能力的。把那些你通过她创造的诗句，再当作礼物送还给她。她会很高兴在你真心实意的诗歌里发现那些你从她的身上找到的美的。对于她那种心中充满着名誉和现实的人来说，最渴望的便是她最为短缺的一种东西：纯真和浪漫。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一点也正是她爱上你的原因。所以，威廉，继续展现你灵魂幽美奇异的珍贵特质，去让她世俗的感观和心惊讶、艳羡、欲罢不能。”

迈克像针一样犀利的评价刺痛了威廉玻璃般的心。他想用语言的油漆给艾琳娜内心的墙壁涂上一层灿烂柔和的色彩，好让迈克也像他喜欢她那样喜欢她。虽然他自己爱着的是不完美的艾琳娜，但是他却希望别人眼中的艾琳娜是完美的。就好像她是他创作出的最满意、最杰出、最珍贵的一件艺术作品，容不得他人一个尖锐的、沉重的字眼的批评。他本能地想用舌头去维护和修复因那张糟糕的纸条而打碎了的摆放在迈克的心灵的龛子里的艾琳娜的完美的圣像。

“不，迈克，也许她戴着的只是现实的假面，故意化着的冷酷的妆，为的是把真实的自己更好地掩藏、保护。她袒露自身功利世俗的一面看似是力量的标志，实则恰恰是她柔弱的、理想的表现。一颗金刚石的心往往就是一颗玻璃的心炼成的。因而他们外表看起来比谁都坚硬，但本质上比谁都柔软。”威廉的想像成功地打动了自己，他在想像中触摸到了更深的真实。他甚至暗地里责怪自己对艾琳娜的认识和迈克一样肤浅。

“好吧，威廉，恋爱中的人眼里看到的景象总是和常人不太一样。不管怎样，你的艾琳娜是一个迷人的姑娘。那种直白、袒露、挑逗、神秘、自信的语气是再漂亮也没有的了。记住，你不是她的对手，所以是用不着害怕的。你是她芳心的猎手，所以赶紧布下爱的陷阱吧。我教过你的，不要用玫瑰、钻石、香水这些爱情庸俗的配饰和女人忠实的朋友，要用纯真、浪漫、诗歌这些爱情珍贵的元素和女人稀缺的精神。她需要的不是最好的，而是独一无二的。记住这一点。”

“我明白你的意思，迈克，但现在问题是，我不知道她住哪里，我不能次次指望神把她派到我的面前来或是把我派到她的面前去。”

“我想你一定是在书的世界里昏睡了几百年，不知道人间还有网络这种东西。醒醒吧，威廉，先打扫一下电脑屏幕上积的灰尘和结的蜘蛛网，然后在google、facebook上查找她的个人信息与演出动态，接着买一张机票悄悄地潜进她所在的城市。女人对惊喜是有一种狂热的嗜好的。即便由于她那高贵的、冷艳的美质使她不至于做出热情的恋爱的举动，但是她的心里一定会因这惊喜的气流而卷起一场爱情的风暴的。”

“你知道我一直过着修道院式的规律、宁静、单调的生活，我规避着一切可能破坏我生活常规的活动。比如旅行。对我来说，到哪里旅行，都比不上在我的房间里和书店里。可是现在因为爱情，我不得不动身，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繁华和喧嚣的城市中去。但是为了艾琳娜，我愿意冒险。”

“我已经告诉过你不下一百遍了，要抛开你那愚蠢的书本。你罩满了忧郁的思想，它们都是从那些该死的书上来的。我还以为爱情已经医治好你了呢。”

末了，他还不忘补充一句说：“小心不要让它加重吧。”

艾琳娜上午的时候发了短信，说她晚上就会回来。亨利不时地抬头查看墙上的挂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焦急地等待着。当他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像一个即将知晓成绩的学生一样忐忑不安时，他便决意做一些琐事来优雅地、无痛苦地杀死时间。他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客人一样细细地打量着客厅的摆设：壁炉，壁画，沙发，桌子，椅子，酒柜……“酒，酒杯。”当他的视线与酒柜接触时他的脑海里不由得闪了这么一个念头。于是他风一样地跑进厨房，先是把葡萄酒杯，香槟杯，白兰地杯，波尔多杯搜罗到一起，接着便把它们放在清水里浸泡并挨个儿地洗净，然后用餐巾沿着杯沿，杯身，杯肚，杯脚顺次擦拭，最后再把杯子举起对着窗户的光亮查照，看是否已完全洁净透明。当他以谁也做不到的认真和仔细擦到第十个酒杯的时候，空旷的楼道里传来了那熟悉的像是用44拍小提琴拉出的饱满成熟的音色的高跟鞋声。他的心中不由得一喜，手中的郁金香杯差点滑落下来。

他的重见女儿的欢乐和急切，是从来也没有像这次这么地真切。他张开像老鹰一样宽大的臂膀迎面给女儿来了一个热烈的拥抱，而艾琳娜也用一个亲昵的、撒娇的吻回应了父亲的这番盛意。他看着女儿那闪耀着幸福和甜蜜的笑脸，内心燃烧的希望的炉火渐渐冷却、黯淡了下来。她的沉醉在美妙的恋爱中的神色，像一片刺眼的乌云笼罩了他心的天空。他希望破灭的苦痛是比艾琳娜已获得的爱情之乐，不少一点的。“缘分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亨利痛苦地想着。“我该相信生活是一部充满了奇遇和巧合的浪漫喜剧，而不是一部满是灾难和现实的纪录片。这样我就不会因那十足的不可能性的肯定而遭受如此大的失望了。”

“爸爸，你的脸色不太好。”艾琳娜望着亨利那由于内心巨大的失望而降落在脸上灰败的、阴郁的苦痛，担忧地说。

“没有的事。”亨利快速地否定道，并旋即露出一个勉强的、灿烂的微笑作为结论的补充。而这个掩饰得很好的微笑成功地消散了艾琳娜心头的疑云，她心灵的阳光又重新明媚了起来。

“关于此次爱丁堡之行，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您，一个是好消息，一个是坏消息。您愿意先听哪个呢？”艾琳娜的脸上闪着孩子般调皮和快乐的神气，这让亨利觉得像是看到了童年时坐在他的膝头给他又短又硬的头发扎辫子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于是他笑了，一个真正的笑，像是从那美好的过去走出来又走进去的欣慰和感激。他不由得噘起了嘴唇，用手肘支撑起下巴，用柔和的发着玩味的光的眼睛看着艾琳娜，像是在很严肃，很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我选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我和他再次相遇并再次相爱。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心灵可以像一首抒情诗那般优美和浪漫，不知道人和人的关系单单是通过眼睛便可以到达内心的深处，不知道爱情是一个如此美丽、温柔、宁静、迷人的仙境。他有一双像是受惊的小动物那种美好的眼睛，他有一颗像是沉迷星空的孩子那种丰富的心灵，他有一个像是被触碰的含羞草那种羞涩的灵魂。我们漫步在夜晚的林荫道，看被狂风追赶的枯叶，听死叶上的脚步声。我们穿行在热闹的圣诞集市，看燃烧着幸福的篝火的人群，听演奏着繁华的生活的音响。我们静坐在柔和的烛光里，看高贵的脸庞沉醉在爱情中，听柔情的絮语呢喃在黑夜里。我深切地感觉到我以后的生活的幸福的模样，就是和他在一起时的纯真、诗意、宁静和温暖。我作为女性的对情人最温柔的爱和对孩子最宠溺的情感，在他身上奇异地交混着。我在一种心的绝对的真诚、纯粹和无私中爱他。这是很长久很长久以来，我没有遇过一个我爱他的灵魂，而他的灵魂又天生适合我的人！”

“亲爱的女儿，你不知道你此刻有多迷人。你的眼睛闪烁着美丽的光芒，你的脸上荡漾着纯真的微笑，你的嘴唇倾吐着优美的句子。你变了，变得真正美丽了，你现在的整个儿的魅力就是……就是……像蓝天、白云和大海连接、融合在一起时那样：我们在心里惊艳着，却不能用语言描绘出来。即便我是天天与单词、句子、语法结构打着交道的教授。我把你的一切外在和内在的变化都归功于那个像是神的孩子的年轻人，那个在身体上和灵魂上都有着同样的纯真和优美，让你看到并领悟到了爱情和生活最简单、最宁静、最悠然、最有诗意的美。我已经很准确地知道他将会使你幸福，而你也会使他幸福。你们的一生将是美丽而动人的，在人生的这架钢琴上，四手连弹出爱情圆舞曲。”亨利真心地赞赏着和祝福着这对妙人，他差不多也沉醉到那美好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爱情中去了。这个未谋面的准女婿是如此地符合他的理想、他的心意，这对他失去那个开书店的年轻人是一个多么大的安慰啊。这个世界上好女婿太稀少了，可是为什么要他一下子遇到两个呢？“哦，上帝啊！倘若我能同时拥有他们两个该多好！哦，不，倘若他是他该多好啊。”亨利在心里发出幸福的烦恼的喊叫。

“至于坏消息嘛，我想您也不难猜出来，尽管您再三叮咛和嘱咐，我还是忘记了。您知道，沉浸在热恋中的人，是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幸福的。”艾琳娜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格外地快活和调皮，就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女孩一样。那神气简直嚣张到讨人厌，但我们就是不能对她生气。

“嗯，那就算了吧，只要你幸福就够了。”亨利心中的苦杯终于满极而溢。他皱起了只有沉思时才有的高贵的眉头，并露出了只有学术上落败时才有的深深的失意。而这副表情使艾琳娜的心处于一种很消受、很惬意的状态——她验证了对“幸福的阴谋”的猜想并完成了对“阴谋策划者”的捉弄。只是当她看到坠入沉默的父亲对自己挤出一丝愉悦的微笑的时候，她的心却像被蜜蜂蜇了一般刺痛。她做了一回自以为是复了仇而最终只惩罚了自己的那些孩子。

“我说的忘记了只是说忘记帮您买书了而已，并不是说根本就没有去书店。”艾琳娜带着试探特有的小心怯生生地说。亨利像一个中了枪弹的人猛地向前一倾，脸几乎要贴到艾琳娜的鼻尖上去探究她说的话了。他的心和神经完全被女儿的一句话给搅乱了，他惊愕地问着：

“你什么意思？”

“嗯。我爱上的那个人就是您亏欠了的那个人。”艾琳娜娇滴滴地甜蜜地宣布。

“哦，我的上帝啊，艾琳娜，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哦，亲爱的爸爸，您难道就这么不相信你的女儿吗？”

“哦，艾琳娜！我相信！当然相信！只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太超现实了，太难以置信了。”亨利激动地嚷着，他幸福得简直要发疯。

“哦，爸爸，我也一样。”艾琳娜微笑着，带着撒娇的、温柔的少女的媚态，轻声地说道。

“那么，现在，就让我们好好庆祝一番吧！我去拿酒杯，你去挑酒，为了那神赐的姻缘，让我们向上帝举杯，为了那完满的幸福，让我们向你的爱情干杯！”

于是，一个夜晚，哦，不，一个良宵，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