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虎掏钱办入住手续，江燕妮坐在大厅沙发上，任清洁工的拖把在她脚底来来回回，头都不抬。其实这种深夜来开房的男女，宾馆每天不知道要接待多少对，所以觉得猥琐又难看的，大约只有江燕妮自己。而朱小虎显然也不觉得自己猥琐，他一边等服务员开单，一边频频回头看江燕妮，好像生怕她变卦跑掉了。

其实朱小虎不明白，既然江燕妮想和他过夜，为什么不索性就去她自己的家，更舒服方便和安全不是吗？重要的是，还不用花钱。

可是借朱小虎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提这个建议，他知道有些女人是有忌讳的，不把男人往家领。虽然江燕妮显然不是这种女人，她对那个姓郑的，就恨不得打开大门，敲锣打鼓地迎接。

今天在澳门豆捞的事，事实上他看得心花怒放。他觉得姓郑的今天简直就是天使，是爱神丘比特。

江燕妮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当朱小虎上来企图脱她的时候，她摆摆手，她说，我自己来，你去洗澡。朱小虎不肯去洗澡，主要是不放心，朱小虎就是执著地要把猥琐特质发挥至死。江燕妮只好自己去，可是还没走到卫生间门口，朱小虎已经从后面跃起来，扑倒了她。就这么着了，连再考虑一下的时间都不给。当朱小虎陌生的体味扑入鼻腔时，当朱小虎陌生的肉质进入身体时，江燕妮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全烂了。

也挺好，就这么烂下去吧，至少让她什么都不想，豁出去一会儿。

这一会儿的工夫，朱小虎已经龙腾虎跃，吭哧吭哧地很是勇猛，中途还企图开灯，欣赏一下江燕妮的身体，江燕妮果断地阻止了他。

她不想让这个小男人看她，看她沧桑的脸和卑贱的身体，她相信这一刻的自己，是衰老的、丑陋的、灰败的。

江燕妮是半夜离开的，朱小虎睡着了，像头猪一般，把被子全部卷了过去。

江燕妮在黑暗里坐起来，很想抽一支烟，像电影里的坏女人那样。可是没烟瘾，也没道具，于是作罢。

她穿好衣服，下床来与床头对面的镜子撞了个满怀，镜子里那个头发蓬乱，鬼鬼祟祟的女人让她十分的伤心。

沈英男搬出了江燕妮的房子，因为她回家了，自己的家。她相信，不管这个家曾经进驻过多少女人，只有她沈英男，站在里面才有真正的归宿感。因为，房子是她和齐强共同买的，装修是她一点一点跑出来的，沙发上那块罩布是她妈妈亲手织的，厨房里那个微波炉架子是她亲手安装的。

她苦心经营着那些东西，离开的时候，却是用飞蛾的姿势，仓皇得来不及与它们一一道别。因为在潜意识里她认为自己还会回来。

她果然回来了，历史，是交给强者来书写的。当然，想到强者这两个字，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地苦笑了。这天，她下厨房，打算做一桌合欢宴。摸着那些厨具，都觉得陌生了，仔细一看，果然不认得，这几只碗、几只锅子，都不是她亲手添置的。

一定是之前那个狐狸精买的，品味倒不错，一看就知道是高级货，与沈英男在超市货架随便挑出来的东西，明显不在一个档次。

沈英男将它们愤愤地丢开，去找自己的家什，却发现全都没有了，大概已经被狐狸精当垃圾给清理出去了。

沈英男抓起一只玻璃菜盆，想都没想就啪的一声砸在墙上，登时满地碎碴儿。

沈英男愣了，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会冲动，或者说粗鲁到这个程度。可就是这一下，心里马上就松快了，就像疏通了一条堵塞已久的河道，哗的一声，水流顺畅。

打扫碎玻璃的时候她想，要不要撰写一篇文章，强烈建议各位准备复婚的妇女，在重归于好之前先找个没人的地方摔几只盘子再说，这样做绝对有益身心健康。

这时她接到了蒋大平的电话，蒋大平说，你找的人已经来看过了，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一下？自从放弃向齐强叫板后，蒋大平已经彻底地冷静下来了，于是，他又恢复成那个温和的蒋大平，只求快点解决掉火锅店的股份问题。

一切都依照沈英男的意愿，平顺地往前滑动。可是沈英男知道那是因为她遇上的是蒋大平，事实上除了蒋大平，她谁都辖制不了。

沈英男找的接手人是毛二。毛二欠了沈英男的，本来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才好，可是火锅店是经得起检验的，实打实的生意，何乐而不为。事情就这么谈好了，毛二付给沈英男十六万，接手了沈英男手里的股份，从此毛二是蒋大平新的合伙人。本来沈英男想要二十万，好歹赚一点，可是毛二是多精明的人，一对亲亲热热的男女，忽然分道扬镳，不用说，肯定是感情出了问题，肯定急需解决问题，这时候不压价，什么时候压价？

全世界只有蒋大平一个人不会动歪心思，比如，他明明可以接下沈英男的股份，哪怕放下身段，请求沈英男少算一点，也好过现在与一个贼眉鼠眼的人合作共事。

这件事，沈英男跟他提过，是他在齐强眼里留下一个暧昧不清的背影之后。可是蒋大平说：我手里没有那么多钱，我父亲前段时间查出了癌，我汇了五万块钱回家。这么严重的事，沈英男从来都不知道。她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冲口而出，那你还差多少？给我打个借条好了，算你十四万就行。蒋大平摇了摇头，他说，不。他说：既然分手了，我不想在钱上面牵扯不清，不想欠你。\不想欠你四个字，蒋大平咬得分外重，咬完了，下巴还往里缩一下。这天谈完事情是下午六点，沈英男站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给江燕妮打电话，她对着话筒一字一字地说，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江燕妮说：嗯？

不是人这个秘密，承认的不止沈英男一个，傅达伟也承认了。看着卓悠不吃不喝的，傅达伟心疼坏了，因为好歹，卓悠还怀着孩子，怀着孩子的女人太馋不好，太不馋也不好，现在的卓悠，龙肉摆在面前也不看一眼，真是作死啊，她是想谋杀自己的亲骨肉吗？

傅达伟终于撑不住了，这天他扑通地跪在了卓悠面前，像电视里作势悔改但往往最后会死灰复燃的贱人一样，毫不真诚地扇自己的耳光，边扇边说，你原谅我吧，我不是人！啪，啪啪，不等卓悠反应过来，他已经扇了三下。这一招太狠了，卓悠马上就受不住了，她挣扎下床，抓住了傅达伟的手，稀里哗啦地哭了一场，这事便这么算了。

这件事的后续还有，卓悠吃了饭，然后抢着去洗了碗，再然后，又抢着拖了地板洗了衣服，把傅达伟的袜子也用手搓了。

生活就是这样，你总得要妥协，得让出一条道来，让所有人都过得去。至少，傅达伟真诚地想当一个父亲，真诚地希望婚姻继续，光凭这一点，这个台阶，卓悠就得下。

卓悠重新去上班，请了两天病假，得补一张病假条，否则，那工资就扣得人心疼死了。

她没有医院方面的熟人，只好给江燕妮打电话，江小姐交游广阔，三教九流都认识一些，找她是没有错的。

果然，江燕妮认识一位区医院的主治医师，是她以前一个客户的弟弟，只在一起吃过一次饭，江燕妮就有本事和人家混成朋友。

说是朋友，其实交情也不大，毕竟当医生的，想和他攀交情拉关系的人太多了，若不是江燕妮风情无限，大约报出名字来，那位医生也记不得是谁。所以江燕妮刻意叮嘱卓悠，找到那位医生时，一定要先给她打个电话，把电话递给那个医生，容她先把感情侃出来，再开口求人家办事。

卓悠没想到，其实用不着这么复杂的程序，在耳鼻喉科找到那个张松岭医师时，只是报上了江燕妮的名字，那个戴着圆眼镜，白白净净的年轻男子就站起来，客气又热情地对卓悠说，你好你好。这还不算，张医生还主动伸手过来，和卓悠握手。卓悠真是妒忌江燕妮啊，这女人，真是到哪儿都吃得开。这天卓悠顺利开到了两天的病假条，她嘴笨，也说不出感谢的话，情急之下竟然说，改天我让燕妮请你吃饭啊！白白净净的张医生笑了，得体地对卓悠说，好啊，你也一起，我请你们。卓悠心情愉快地走了，给江燕妮打了电话，不解地问，这人不错，你为什么不发展一下？江燕妮凌然回答，凡是见过面而没有约过本小姐的，统统属于思想落后分子，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本小姐的尊严可是无价的！

卓悠一进办公室，就看见了左家声。左家声正在与同事小马聊天，依旧慷慨陈词，而小马无奈地嗯嗯啊啊。看见卓悠进来，左家声便向她热情地挥舞手臂，那样子，好像他刚刚从珠峰登顶归来，可事实上，她和他，相距不过四五米远，装什么久别重逢。

卓悠简直怕了左家声，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无端地怕他。她发现，害怕左家声的不止她一个，小马一见卓悠回来，如获大赦，赶紧站起来走了。走过卓悠身边，还拍拍她的肩膀，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左家声是来找卓悠帮忙的，当然，他总是有事请卓悠帮忙。

而且这事还很大，他把卓悠拉到了走廊里，说话的时候警惕地左看右看，搞得像特务接头一样。

左家声有一套房子，之前挂在中介所，总算有人出到满意的价码，和买方约好明天就去房产交易中心签字拿钱。

可是他老婆却不巧在昨天有事出差了，要半个月以后才能回来，而房子必须要双方夫妻都到场签字才能顺利过户。于是，左家声与身在外地的老婆一商量，决定找个女人，冒充他老婆去签个字。

左家声从钱夹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卓悠说，你看，你和我老婆长得挺像的，是不是？卓悠愤怒了，根本没兴趣看那照片一眼，直接挡开说，这事你找别人去，别找我。可左家声就找上卓悠了，卓悠要走，他像个后卫一样左拦右阻，就是不让卓悠突围。

他说：这个事没有关系的，就是签个字，我老婆不是不在家嘛，要是在家，这事也不会麻烦你。他说：买主出的价格挺高的，我怕再拖一下，人家变卦了。你不知道，我那房子有硬伤，户型不合理，小区还没有停车位，能卖到这个价位不容易。他说：你不能这么不记情啊，卓悠，你看，我找老婆都是照着你的样子找的左家声还能再无耻一点吗？他能。可是卓悠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是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寻找逃走的机会。

左家声就在这时说：要是你实在不肯帮忙就算了，那就把那一万块钱退给我吧，我出钱找别人去。这句话声音不算大，却无疑是在卓悠耳边炸响一声惊雷，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左家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卓悠妥协了，因为她还不出左家声的钱，她不可能打电话让妈妈把那八千块退回来，怎么讲得出口。

于是第二天，卓悠上了左家声的车，去房产交易中心签字。她什么都不用管，一切手续自有左家声搞定，包括结婚证，户口本，身份证。上车后，左家声盯着卓悠看了一眼，忽然伸手过来，把卓悠束着马尾的皮筋撸了下来。

左家声嬉皮笑脸地说：披着头发更像一些。卓悠真想拥有江燕妮的气势和沈英男的彪悍，给这个男人一记耳光。可惜她不敢，再说了，她是孕妇，要懂得保重身体。而且，此刻的她是可耻的拿人手软，这事不仅丢脸而且可笑，简直不是卓悠的风格。她不是一直在左家声面前表现清高吗？区区一万块钱就把她的贪馋相砸出来了，卓悠真是对肚子里的孩子万分抱歉。

她也知道这种事是违法，虽然情有可原，可要是追究起来，搞不好要吃官司。左家声却不以为然，挥挥手叫卓悠打消顾虑，他说，你放一万个心，不会出任何问题的，不就是帮忙签个字吗？左家声像个文盲一样心无挂碍，卓悠对他无话可说。好在过程很顺利，在一系列繁杂得令人发疯的程序过后，那个工作人员几乎只是马马虎虎地打量了卓悠一眼，便叫她签字、按红手印。

签字的时候，卓悠差一点就签了自己的大名。还是左家声在一旁撞她的胳膊，才反应过来，别别扭扭地在纸上写：唐嫣。

从交易中心出来，卓悠径直往外走，左家声拉住她说，我请你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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