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娜芳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13
|本章字节:11712字
除夕过去了,元旦过去了,立春过去了,正月十五元宵灯节也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圣历二年的正月末,整整一个月喧闹的新年节日终于走向尾声。互相宴请、迎来送往,再强壮的胃口也已经被无度的吃喝搞到疲惫不堪,需要休养生息了。可老天不给人们机会。因为东风送暖,蜇虫始振,冰河解冻,鱼浮雁归,春天,几乎在一夜之间便降临大地,万物复苏,气象万千的美好时光就在眼前了。
这天是元月末的晦日,家家户户忙着扔破烂,清垃圾,洛阳的大街小巷都是一派畅快而繁忙的景象。虽说是“送穷日”,因为从人们清理出来的破旧物品中常常可以找到不少‘好东西’,这一天反倒成了城中赤贫者和叫花子们的狂欢节。
普通人要送穷,商家铺户更要送穷,送穷的方式也是千奇百怪,招数迭出。比如这家坐落于洛阳南市中,胡人开设的珠宝店“撒马尔罕”的所谓送穷,就是整理出店中的数件滞销货品,以便宜于平日不少的价格打折销售,这大概可以算是年代最为古老的换季甩卖了吧。当然“撒马尔罕”的甩卖是针对特殊人群的定向销售:皇亲国戚、高官显贵,只有他们的女人,才有资格挑选和购买“撒马尔罕”的珠宝。
这是家非常隐蔽的珠宝店,其中所卖的珠宝都是整个大周朝最顶尖的极品,但店面却不大,位置也处在南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不明就里的普通人完全无法想象,这个外表看上去貌不惊人的店铺是洛阳城中的名媛贵妇们经常偷偷光顾的地方。不仅因为它所售卖的珠宝件件都是世所罕见的珍品,令得这些贪慕虚荣的女人们趋之若鹜;还因为它经营着另一项秘密的买卖:回收珠宝成品。女人们也会有急需用钱的时候,而她们身上最值钱的,可以由她们自己支配的东西往往就只有珠宝首饰。普通女人光顾当铺典当珠宝,但来“撒马尔罕”处理珠宝的却是真正上流社会的妇女,或者最高等的名妓,因为她们手中的珠宝,是普通当铺不敢收也没有能力收的,而她们自己,也决不愿意在那种地方抛头露面,大失身份。“撒马尔罕”却有实力和眼光收购这些珠宝,虽然在开价上不免苛刻,但处于窘迫中的女人们依然对它心存感激,因为“撒马尔罕”会替她们严格保守秘密,而且只要在约定时间内来赎回,“撒马尔罕”能够确保她们的珠宝万无一失。
穿过底层暗淡无光的简陋店面,拾级而上,经过一道隐蔽的暗门,眼前出现一间昏暗的前堂,两边的窗户上覆盖着厚厚的紫红绒毯,纯金烛台上从早到晚燃着波斯香烛,这种香烛一支便可以点上整整一天,滴下的烛油很少,最后都在黄金烛台上凝成形状怪异的暗红色烛块。倚墙而立的铜兽头嘴里冒出袅袅的香气,熏的是玫瑰和茉莉的香精。女人们喜欢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商谈买卖,“撒马尔罕”的规矩是每次只在这里接待一名客人,更令她们感到很安全。看来这个珠宝店的老板确实是个极其精明而考虑细致的人,不过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出面办事的是店里的掌柜——一个名叫达特库的波斯人。
达特库今天接待的最后一名客人,是位面笼轻纱的曼妙女子。其实达特库早已认出了对方,但他知道客人不希望自己的身份被点破,作为见多识广的商人,达特库明白该如何掌握分寸。
这位女客人刚刚在桌前坐定,便轻轻捋起袖管,露出一对纤纤玉臂,她从柔若无骨的腕上褪下一对纯金镶嵌玛瑙的手链,一言不发地放在桌上。达特库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凑在烛光下看了半天,其实只是做做样子,因为这对金链本来就是一年多前从他手里卖出去的,他再熟悉不过了。
达特库翕动双唇,吐出三个字:“两万钱。”女人的手微微颤抖了下,面纱后传出冷冰冰的声音:“你也太精明了吧。去年从你手里卖出的时候可是五万钱。”达特库微微一笑,答之以在这种场合永恒不变的一句话:“此一时彼一时也。”那女人的手痉挛般地捏成拳头,又缓缓张开,随后举起,从脖颈上取下条珍珠项链,再从发际上拔下碧玉发簪……她就这样默默无声地行动着,很快便将随身携带的首饰一件件地取下来,最后褪下手指上的三枚五光十色的宝石戒指,面前的桌上已经铺排了十多件珠宝,在烛光的映照下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辉。
“这些加在一起,算多少钱?我要银子。”那女人的语调中不带丝毫感情。达特库心中暗暗佩服。到这里来的女子,个个都是为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因而往往语带悲戚,或者神情慌乱,像她这样镇定冷静的,达特库还几乎没有见到过。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了一番,达特库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十万两。”“行,给我五千两现银,其余的开成凭信。”
达特库的眼睛亮了亮,谄媚地笑道:“五千两现银倒是没问题,但其余的要开成凭信,必须要等明天。”那女人的声音立时变得尖利:“为什么?”达特库无奈地叹口气:“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我没有这个权限。开九万五千两银子的凭信必须得找我家店主人签字盖章才行。所以要等到明天。”那女人咄咄逼问:“你现在去找他不行吗?”达特库毫不含糊地回答:“不行。”心中暗自好笑:纵使你机关算尽胆识过人,也敌不过一个钱字。现在是你求我,自然得听我的安排。
那女人沉默不语,波斯香烛的烛芯“噼啪”作响,仿佛是她心中煎熬的声音。隔了很久,女人才轻轻吁出口气,低声道:“就这么办吧。明天正午之前,我过来取凭信。”达特库忙道:“那我现在就写张单据给您?”那女人伸手一拦:“不必,东西我先拿回去,明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达特库低头微笑:“这样也好,您请便。”女人就像刚才取下首饰一样,又不慌不忙地将首饰一件件重新戴好,这才起身下楼。达特库点头哈腰地将她送到后门边,门外是条僻静无人的小巷。那女人正要往外走,达特库突然往她的手心里塞了个纸团,极低声地道:“遇仙楼正月初三就送来的,因为一直等不到您,所以……”那女人一扭头,达特库感到面纱后面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被看得后脖领子直冒凉气,连忙低下头。等他再抬起头,女人的身影已经消逝在小巷的尽头。
达特库看看天色已晚,锁上后门回到店中,正打算也把前门上闩插锁,门上却突然响起敲击声,响两下停一停,显得十分犹豫。达特库知道又有生意上门了,而且必是个生客,才会不约而至,还这么心虚。
达特库“哗啦”一声打开店门,顿时吃了一惊。门外站着个人,却不是他见惯了的那种乔装改扮但仍显得十分富贵的男女,而是一个叫花子!只见此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全身上下肮脏不堪,脸上也布满灰尘,根本看不清楚本来面目。达特库愣了愣,明白过来,没好气地喝道:“呸,呸!我这里没有‘送穷’的东西,快滚吧!”
那人听到喝斥,犹豫着就要转身,达特库无心再理他,转身就要关门,谁知那叫花子怯生生地开了口:“这、这位店家,您……您这里可收珠宝器物?”达特库不由上下打量此人,乔装改扮也不会扮成叫花子吧?他不耐烦地答道:“要当东西去当铺,往前走路口西侧就有一家。”叫花子却不肯罢休,继续期期艾艾地道:“在下、在下便是刚从那里过来,是他们说不敢收,让我到您这里来试试的。”
达特库来了兴趣,他想了想,伸出右手道:“什么东西,拿来我看。”叫花子探手入怀,哆嗦着掏出个布包,双手递给达特库。达特库皱着眉掀开脏兮兮的包布,里面赫然是把紫金色的剪刀!达特库仔细端详着这把剪刀,眼睛不由自主地越瞪越大。他见过那么多珍宝,鉴赏力绝非常人能比,所以一眼就能看出,这把剪刀的材料是产自冰寒之国——勃律的极其珍贵的紫金,刀柄上镶嵌的更是稀世宝石——枚红尖晶石,达特库立即就能断定,这的确是件罕见的宝物,价值颇难衡量。可是这样一个叫花子身上,怎么会有如此珍贵的东西呢?
达特库飞快地在心里打了好几轮主意,这才不露声色地抬起头,冷冷地逼视着面前之人,直逼得对方局促不安的垂下脑袋,脸红到脖子根,达特库觉得心中有数了,于是慢悠悠地开了口:“东西倒的确是件好东西。至少值五千两银子吧。”“五千两?这么多。”叫花子又惊又喜地喊出了声。达特库一声冷笑:“那是自然,我从来不会欺瞒价钱。不过……你能告诉我,这东西从哪儿来的吗?”那叫花子浑身一颤,眼珠转了转,才低声答道:“是……祖传的。”
“祖传的?”达特库目光犀利地盯牢叫花子,隔着满脸黑灰都能看出对方的脸色变得煞白,他冷冷地道:“可惜这东西的年代不算久远。照我识来,不会出百年。你的这个祖上最多是爷爷辈吧?怎么才历三代,就窘迫至此了?”叫花子埋着头,一声不吭。达特库存心再激他一激,便再次发出冷笑:“我看这东西来路不明,十分奇怪。莫非是你抢来偷来的吧?”
叫花子大骇,全身都哆嗦起来,劈手过来抢剪刀,嘴里道:“不、不是抢来偷来的。你……你不要便还给我。”达特库哪里肯还给他,一边与他推搡,一边道:“你这叫花子行迹忒可疑,说不定是杀人劫财的都未可知。我要留着这东西去报官府……”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却见那叫花子容颜大变,瞋目裂眦,发了疯般地猛扑上来,一头把达特库撞倒在地。达特库原意是想吓他一吓,最好把人吓跑了就可以白得个宝贝,哪想到此人拼了命,眼看就要行凶,于是赶紧松了手,叫花子抢回剪刀,朝街口狂奔而去。
达特库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惊魂未定地抚弄着被撞得生疼的胳膊,嘴里连连念叨:“好险!好险!碰上个疯子!”
杨霖慌不择路地继续夺命而逃,到了十字路口来不及看清路况,便直往对街冲去,险乎乎就撞到一匹威风凛凛的漆黑大马上。只听这马“唏哩哩”一声嘶鸣,端的是反应敏锐,往后一仰,才算没有踩到杨霖的身上。马上之人却差点儿被掀翻在地,猛扯缰绳方才稳住身形。
梅迎春拍了拍“墨风”的肚子,能感觉到它受惊不小,忍不住心疼地低声道:“真是找死,走路都不看一看,要不是碰上‘墨风’,一条命就没了。”身后的马车中有人在唤:“梅先生,怎么了?”梅迎春一听这柔婉的声音便觉心旷神怡,忙回头笑道:“阿珺姑娘,没什么事,一个叫花子乱走路,差点儿撞上。”
沈珺松了口气,转回头,却看见身旁的何大娘掀起车帘,神情紧张地朝车外猛看,忙笑道:“何大娘,梅先生说没事。”她见何大娘依然目不转睛地朝外看,纳罕道:“大娘,你在看什么呢?”何大娘又看了一会儿,才放下车帘,略带悲戚地回答:“刚才眼花,好像看见了我的儿子。”沈珺忙问:“真的?那要不要让梅先生赶上去看看?”
何大娘苦笑着摇头:“不会,不会是他。”沈珺体贴地扶住何大娘的胳膊,轻声道:“大娘,你不用太担心。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我堂兄是当朝宰相狄大人的侍卫长,我会求他帮忙你寻找儿子,我想他一定会有办法的。说不定过不了几日,你们就能母子团聚。”何大娘神情恍惚地答道:“借阿珺姑娘吉言吧。”
马车又前行不远,便徐徐停下了。沈珺撩起车帘探看,梅迎春来到车边解释道:“阿珺,天色不早,我们就先歇在这个客栈吧。只待安顿停当,我便去寻访狄府。”沈珺飞红着脸问:“不是立即去找我堂兄吗?”梅迎春笑道:“阿珺,咱们在洛阳人生地不熟的,万一一时找不到狄府怎么办?再说就是找到了你堂兄,他也未必马上有地方安置咱们,还是先住下妥当。”沈珺低头不语了。
梅迎春找的这家客栈倒是很清静,门脸不大,里面却别有丘壑,居然还是个亭台水榭一应俱全的院落。看不见什么住客,伙计打扮得像大户人家的家人,举止也十分得体。梅迎春将沈珺和何大娘安置在一个单独的小跨院内,便向伙计问明尚贤坊的位置,出门直奔狄府而去。
时值傍晚,离暮鼓鸣响还有半个时辰不到,路上行人脚步匆匆,都在往家里赶。梅迎春惊喜地发现,尚贤坊位处洛阳城南部,与南市距离不远,走了没几个街口,他便来到了狄仁杰的府门之外。这还是他生平头一次来到大周朝最高官员的府邸前,三间五架的朱漆大门上悬挂着锃亮的铜兽门环,高达丈余的院墙一色粉白,果然是气派非凡,但又没有丝毫奢华铺张的感觉。尚贤坊的整个街坊,光狄府就占据了四分之一的面积,其余的地方住户寥落,街道肃静,与梅迎春一路上所看到的洛阳城繁华喧闹的景象迥然不同。他不由从心中暗暗感叹,这才是一国宰相的气势和威严。
骑着“墨风”缓缓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落日收拾起最后的几束余晖,梅迎春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投射在身上的警惕目光,正在沉着而冷漠地观察着自己,随时准备迎击任何威胁。他不由从唇边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自己的形象有些特殊,引起关注很正常。只是梅迎春很清楚的知道,即使不是因为胡人的外貌,进入狄府周边的所有陌生人其实都逃不脱严密的监控,大周朝仅次于皇城的护卫级别,朝廷中最精干的侍卫团队之一,就在这里了吧。想到此,梅迎春的眼前掠过李元芳清瘦冷峻的面容,就在几个月之前,这里的一切便是由他来组织和实施的,而且延续了整整十年。他是如何取得这个位置的?他要做得怎么出色才能得到当朝宰相长达十年的信任?他又是如何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这一切?短短两天的相处,这个李元芳就已经给梅迎春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是从来没有其他任何人达到过的。此刻,站在狄府高耸的院墙之外,梅迎春发现自己对李元芳愈加好奇了,他暗下决心,必须要花更多的功夫去彻底了解这个人。
当然,梅迎春有足够的时间去落实自己的想法,不着急,而现在有更加紧急更加有意思的事情要做。他跳下“墨风”,下意识地理了理衣服,昂首挺胸地朝狄府门前走去。刚刚抬起手要敲击门环,边上的旁门“吱呀”地打开了,一个青衣家人探出头来,狐疑地打量着他。
梅迎春捋了捋垂在肩上的发带,抱拳道:“这位家院,请问沈槐沈将军在府中吗?”话音刚落,那个家人的脑袋就缩了回去。梅迎春正在疑惑,一人从门里大步踏出,挺立在梅迎春面前。梅迎春立刻就知道了,这人就是沈槐,看来他在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实际上,沈槐已经在狄府门边等了整整三天了。沈珺的书信是在大约十天前到达的狄府,自那以后,沈槐便始终处于难以言说的焦躁之中。不安、悲痛和期盼,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的胸中翻涌,直把他弄得寝食难安。沈珺的信件写得很匆忙,只是简略地通报了沈庭放的死讯,以及要来洛阳投亲的计划,对沈庭放的死因没有多加解释。对于沈槐来说,沈庭放就这么死了,倒并不十分意外。患病多年是一个理由,另一个理由则不足为外人道,只有沈槐和沈珺彼此心照不宣而已。这另一个理由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当然,中国人常说,死者为大,纵然他沈庭放有千万种罪责,死亡也可以给他的罪行画上个永恒的句号,但愿能就此一了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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