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暗斗(3)

作者:安娜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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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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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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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568字

月亮升到了高空,小院正堂上的烛火经久不息。西厢房中,一双眼睛透过窗纸,紧盯着正堂透出的光亮已经一个晚上了。今夜,这双眼睛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本以为眼泪早已流尽,哪想到再见那人,才知道心死成灰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何大娘——何氏淑贞,扒在西厢的窗边,大睁着模糊的泪眼,不屈不挠地等待着,只为了能够再看上那人一眼。这个人,在她卑微的心中,念着恨着怨着三十多年,今日方知,其实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


洛水河畔的垂柳渐次绿了,春风轻轻拂过,柳枝微摇着笼起片片绿烟,粉红的桃花在其间若隐若现。翠鸟栖上枝头,啾啾的鸣唱清脆悦耳,这便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了。


上阳宫据洛水之东的最佳位置,借着微微起伏的地势,坡地葱茏、流水脉脉,早春的繁花次第怒放在宫垣回廊之畔,整个洛阳城中最美的春光,尽数收拢其中。上阳宫外,亦有几座豪门府邸的院墙比肩而立,毫无疑问,这些府户的身份应该是整个大周仅此于皇帝的了。除了这些人,又有谁可以有权利与天子共享春色呢。


午后,春日慵懒,树影婆娑,迷茫的烟气轻柔地缭绕在一座孤亭的四周。洛水从此处转了一个弯,向城南蜿蜒而下。周围一片寂静,但寂静中又仿佛有几声嘀嗒,那是雾气凝结成的水珠,沿着亭柱缓缓地落入亭旁的深潭。水珠钻入平静的水面,未曾荡起半丝涟漪。深绿色的潭水仿佛凝固了似的,只有靠近亭柱的一小方水面上,无声无息地泛起几个白色的水泡。


这亭子建在离上阳宫最近的一座王府别院之中,梁王武三思是这座别院的主人,今天,他在此亭中招待一位显贵的客人。亭中一幅丝毯平平展开,上置一案,却是莹润的玉石雕琢而成。案侧的花纹奇异罕见,花尖的玉色呈现出娇艳欲滴的红,如柔骨如媚颜,轻托出一幅纵横交错的十九路网格。日影点缀,轻烟飘浮,网格上玉色时明时暗,纹理晦涩难辨,恍惚中,宇宙万物,天地苍生,已宛然其间了。


棋盘之上散布黑白相间数枚棋子,黑子乌墨白子晶莹,却是残局。武三思端坐在案前,左手在棋匣中缓慢地摩挲着,满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微笑着耐心等待。他的对面,张昌宗一身华服,宽大的袖笼垂于身侧,习习幽香自袖中溢出,那张俊俏的脸庞上却愁眉深锁,他,眼看着又要输了这局。


“啪”的一声,黑子落下,几乎同时间,“哗啦啦”两只麻雀惊慌失措地冲出树林,直上云霄。武三思长叹一声,右手拈起一枚白子,刚要放上棋盘,张昌宗抬手来挡:“哎,梁王,梁王,容我悔一步,就悔一步。”


武三思纵声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六郎啊六郎,瞧你这点儿出息。圣上真是把你宠坏咯!”张昌宗微微拧眉,朝武三思抛了个白眼,重新将那枚黑子攥在手心。武三思兴致盎然地端详着张昌宗俊秀如画的眉目,啧啧叹息:“果然是六郎胜莲花啊,难怪圣上对你爱不释手,平常容你悔个一步两步的,也是常事吧?”


张昌宗不耐烦地撇着嘴:“你少啰嗦,让我仔细想想嘛!”武三思微笑着探过头来,压轻声音在他的耳边说:“六郎,这局棋输了就输了吧。悔一步可救不了你啊,除非翻盘重来。”张昌宗捏着棋子的手一颤,狐疑地注视着武三思。


武三思斜倚到绣墩靠枕之上,半合起眼睛,朦胧中水色如烟青山叠翠,上阳宫的迤逦宫墙在洛水的那一侧起伏,就在那里面,住着他的姑母,全天下人的主宰,亦是面前这条品相极佳的叭儿狗的主人。叭儿狗此刻开始忐忑不安了,憋了半晌,终于还是沉不住气:“梁王,你什么意思?说话吞吞吐吐。”


武三思倒是气定神闲,依然双目微冥,语调空灵地叹息着:“六郎啊,下棋毕竟是个游戏,圣上容你悔上几招那是她宠你,可若是关乎军国大事,圣上的脾气我清楚,你也清楚。她,是不会给任何人机会的!”


张昌宗的嘴唇开始哆嗦起来,他的眼珠疾速地转动着,白皙的面颊完全失去了血色,武三思体贴地攀住他停在半空的手,将那颗黑子从他手心里捋了下来,放回到碾玉棋匣中。就在两手交错之际,武三思在张昌宗的手心写下一字,随即意味深长地感叹:“唉,许多时候,就是那么一枚小小的棋子,坏了整个的局。”张昌宗全身颤抖,猛地一拂袍袖,刹那间微风涤荡,淡香飘逸,他站起身来就往亭外走。


武三思对着张昌宗的背影,悠悠地道了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张昌宗脚步骤停,武三思还是不急不躁地接着往下说:“假使只有我知道,倒还不算太糟糕。怕只怕还有更厉害的角色,一旦抓着五郎六郎的把柄就不肯放松。”他举目望着张昌宗在春风中飘动的衣裾,伸手指向上阳宫的方向:“今天圣上难得一次精神爽利,就召了狄阁老入宫,否则六郎也不得空到我这里来吧?所幸五郎倒还随侍圣驾身边,要不然本王还真有点儿替你们兄弟俩捏着一把汗!”


张昌宗转过头来,灰白的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恐惧,他支吾着问:“你……你到底知道什么?”武三思突然声色俱厉,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你们所图之事断然不会成功!我也知道,今天入宫面圣的那人更不会让你们成功!我还知道,此事一旦为圣上所知,你们必遭灭顶之灾!六郎,烦你今天回去,给五郎带句话,就说我武三思还不着急,奉劝你们也别太着急。欲速则不达,小心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上阳宫内延亘一里的长廊,沿着洛水蜿蜒而下。静幽的水面之上,几片青青柳叶悠悠地旋转着落下,惊起数尾锦鲤,竞相吐啄。微风过时,丛丛莲叶泛起碧绿的浪涛,在午后的静谧之中带出飒飒声响。长廊之中,狄仁杰深深地吸入一口春日的馨香,鼻子里面痒痒的,是柳絮的轻触。暖阳和煦,春风荡漾,仿佛有一只温柔的小手调皮地牵动起,他那身沉坠凝重的银青袍服的下摆。


此时此刻,狄仁杰却似乎对周遭的一切茫然无觉。他的视线,已然越过眼前迤逦动人的大好春光,也越过了千山万水重重阻隔。他看见了吗?塞外大漠之上严峻凛冽的春天,不一样的朔风、沙尘,却是一样的危机和艰险。他又感觉到了吗?那息息相关无法割舍的牵绊,越遥远越紧密,愈长久愈深沉。


耳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有人小心翼翼靠近身旁。狄仁杰没有掉转目光,他知道,是自己在等待的人来了。“狄阁老好心情啊,在此赏春。”


狄仁杰稍停片刻,才冷冷地回答:“不,本阁并非在此赏春,本阁是在等你,张少卿。”“哦?”张易之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今日圣体稍安,既召阁老入宫,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情谈,阁老为什么却在此流连?”“因为本阁要与张少卿谈的事情,比任何其它事情都要紧。只有谈过了这件事,本阁才能面圣。”


张易之又是一愣,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紧张,恰在此时,狄仁杰转过身来,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慢吞吞地问:“张少卿可知本阁要和你谈什么?”张易之潇洒地朝狄仁杰拱了拱手,笑容可掬地道:“易之不知道,还望狄阁老赐教。”


狄仁杰点了点头,脸色仍然没有一丝的笑容,他再次抬头眺望远方,淡淡地道:“古人有战术云:混战之局,纵横捭阖之中,各自取利。远不可攻,而可以利相结;近者交之,反使变生肘腋。”狄仁杰停了下来,张易长略一踌躇,讪笑道:“远交近攻,战国策范睢之谋也。”“嗯,”狄仁杰轻轻捋了捋长须:“本阁听闻张少卿饱读诗书、素有谋略,并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人,今日方知此言非虚。”


张易之脸色骤变,咬着牙隐忍不发,勉强挤出张笑脸,躬身作揖道:“狄阁老过奖了。”狄仁杰冷冽的目光扫过张易之的头顶,藐视着面前的这个人,即使愤怒和憎恨已经让他的胸口隐隐作痛,此时,狄仁杰还是要求自己冷静,他沉着地开始说话,但却在语调之中带上了千钧的份量:“这么看来,张少卿是熟谙‘利从近取,害以远隔’的道理。可今天本阁想要提醒张少卿,远隔之害终归是害,而且是大害!近取之利,如果是以山河受损国威破碎为代价,这利又取之何堪!张少卿,本阁看你还算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懂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吧?”


竭力平息了一下翻滚的激情,狄仁杰再度开口:“张少卿,今天本阁不与你说是非,只同你讲利害。希望你能晓以时务,悬崖勒马,不要让自己成为千古罪人!当然了,假如你们一意孤行的话,本阁也不是没有办法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你!你敢威胁我!”张易之的嘴唇煞白,圆睁双目,话虽说得强硬,声音却兀自颤抖不止。狄仁杰嘲讽地上下打量着他,好似在欣赏一个小丑的演出,良久,才轻松地道:“张少卿,本阁要去面圣了,少卿请自便吧。”说完,他轻拂袍袖,扬长而去。


张易之在原地呆了半晌,便开始沿着长廊疾步如飞,刚来到观风殿前,迎面跑来了张昌宗,同样面如死灰,疾疾如丧家之犬,刹那间,暖阳消弭,黑云压顶,寒意浸骨,对于张氏兄弟来说,天,要塌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春日午后发生在上阳宫内外的一切,究竟是事先策划共谋的,还是不约而同的;就像没有人知道,狄仁杰和武三思会不会在某种特殊的境况下,选择合作。这个问题,不会有人试图去问,他们也绝对不会回答。但事情的结果却是明晰而肯定的,二张与默啜暗中勾结的阴谋,在极其机密之中启动又在极其机密之中终结,隐蔽地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当然,也许还有好奇的人想问,武则天究竟知不知道所发生的这一切呢?这,依旧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实际上答案也并不重要。


唯一重要的是,这一切只不过是一连串更巨大危机的开端,武周圣历三年的初春,所有跌宕起伏和惊心动魄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洛阳城外的洛水亭侧,茶楼林立,酒摊四设,杨柳青青和着弦歌三叠,多少离人执手相看泪眼,此去一别,便是天涯永相隔,良辰谁与共。


洛水亭中,有一位老者负手而立,褐色的常服在微风中飘扬。亭内亭外的人们,个个沉浸在离愁别绪之中,并无人识得眼前这位素朴的老人,他的身躯依旧伟岸挺拔,端严的面容却隐显疲惫,他接过身旁青衣家人捧上的酒盏,双手平平端起,慈祥的语音中隐含着始终不变的威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啊。来,梅先生,老夫就在此敬上这杯离酒,祝梅先生此去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梅迎春赶紧躬身,举起双手接过这杯酒,毕恭毕敬地道:“狄大人,今日您亲自来给在下送行,梅迎春真是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狄仁杰微微摇头,含笑道:“嗳,梅先生过谦了。梅先生是我大周的客人,自当以礼相待。今日老夫只不过是略尽地主之谊罢了。”


两人共同举杯,一口饮下手中的酒。狄仁杰又含笑举目,视线缓缓扫向亭外,那里站着梅迎春在突厥巴扎中收下的随从阿威和马夫苏拓,苏拓牵着的正是梅迎春的神驹“墨风”。稍远处停着辆马车,车前轴上坐着个络腮胡须盖满脸膛的高大汉子,虽然乔装改扮,狄仁杰仍然可以认出乌克多哈那双悲伤的眼睛,车里隐约传来婴儿嘹亮的哭声,苏拓婆娘一个人要照料自己和乌克多哈的两个小子,想必是有些忙乱吧。


顺着狄仁杰的目光,梅迎春也回头看去,不由会心一笑:“在下来神都一趟,收获真是不小啊。”狄仁杰颌首,神色转成肃穆:“梅先生,你此次神都之行,最大的收获却是为老夫,为大周所得。今日,老夫便要代表大周的子民,代表两国边境的百姓,谢谢你!”说着,他朝梅迎春深深一揖。“狄大人,您这是……”梅迎春慌忙相搀,狄仁杰重新抬起头时,眼中已有泪光点点。


春风荡起亭外的柳条,狄仁杰伸手折下一枝,凑到面前轻嗅,清新的草木之香沁入肺腑,将柳枝递到梅迎春的手中,狄仁杰语重心长地道:“梅先生,有缘之人方能倾心相交。请收下这枝杨柳,你我从此便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虽然来去匆匆,相聚短暂,老夫却能肯定,梅先生雄才大略、志向高远、终有一天将如鸿鹄凌空,鹤鸣九皋。老夫只愿梅先生能始终心怀苍生之福,黎民之幸,愿大周与突骑施永结盟好,共赴昌盛!”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