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娜芳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22
|本章字节:6890字
关上最后一盏灯,戴希钻进被子。周围是那么安静,在上海永远体验不到这样的万籁俱寂,因为城市的夜空中充斥着人们的欲望,夜晚越深邃幽寂、心灵的呻吟之声越是响彻云霄。只有在这里,群山遮蔽凡尘、高原摒弃杂念,当生存成为唯一的渴求,自然界将人类作为亿万苍生的平凡一员纳入胸怀时,耳边才可能听到寂寞的歌唱,与血液流淌全身的旋律融为一体。
恍惚之中,戴希仿佛回到了太平洋的东岸。几年前一个夏日的凌晨,在实验室里完成通宵的工作,驾车沿着海岸线飞驶时,戴希也曾经听到过这种无声的歌咏。一轮圆月高悬在平坦如镜的海面上,清冷的月光仿佛有了生命,就要追逐着潮涌奔上沙滩。有那么一瞬间,澎湃不绝的潮声在戴希的耳边突然消失,无边无际的大洋和天空中间渺无一物,她好像看见洪荒初现、寰宇分流,整个世界陷入最原始的荒凉,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无知无欲地等待着——灵魂沉睡千年后的一朝觉醒。
她驾车奔下高速公路,才转过一个弯,没有尽头的疏林***现一座长方形的板房,突兀奇绝地伫立在路边,好像刚刚从天而降、抑或方自地底冒起。
若隐若现的歌声从板房里传出,就要驶近板房时,戴希突然发现,在它的侧面还停着一辆轿车。难道真的有人会造访这个鬼魅欢聚的所在吗?看见这辆车比板房本身更令戴希惊讶。她猛踩油门,板房就在她一掠而过的时刻烟消云散,然而那辆轿车却岿然不动。
有个人!有一个人站在车旁!他就是我们跨越生死界限、走过永恒的孤独,千方百计都要与之团聚的人吧,他是谁?
她扭过头去,正好在同一时刻,那个人也向她转过脸来,她看见了!她就要认出他来了,真的……是他吗?!刹那间,戴希的眼前出现大片白光,好像电视里播放的核弹爆炸,那吞噬一切的强光使戴希瞬间目盲,她再也控制不住汽车,只能任由它带着自己向前冲去……
戴希满头冷汗地睁开眼睛,梦中的场景如退潮的海水,顷刻便没入意识的最底层。她把手臂举到眼前,睡觉前她并没有摘下这块卡西欧电子表。微弱的荧光在漆黑中闪现——5:45,难怪露在被子外的皮肤立刻感到寒意。戴希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是把李威连的叮嘱忘记了,没有吃那该死的安眠药。好在离起床的时间不太远了。
6点半刚到,戴希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薛葆龄从床上扯起来。7点15分,丰田车上路了。
天色和昨天截然相反,阴沉沉的空气中夹带水汽,但并不让人感觉舒爽,反而有种呼吸不畅的沉闷。山路狭窄潮湿,不断遇到塌方遗留下的乱石和泥泞。远方的群山和雪峰全部躲到浓云之后,随着山道的盘旋爬升,很快从丰田车的一侧就只能看见弥漫的云雾,这些云雾宛如白色的迷墙,好像随时都能探进车窗来。戴希心里明白,丰田车轮碾压的山道外沿离陡峭的绝壁不过几十厘米,扎吉却丝毫未曾减慢车速,在每一堵迎面扑来的白墙前急速转弯,继续向上方飞驶。
邵经理仍然像昨天那样兴致勃勃:“我们现在翻越折多山去新都桥。呵呵,折多山顾名思义,就是九曲十八弯,曲折多多。哎哟!”丰田车一个急转,邵春雷光顾着扭头和戴希她们说话,后脑勺重重地撞在车窗上,痛得龇牙咧嘴:“扎吉,小心点啊,撞死人啦!呃……他们开车就是这么野蛮。”
虽然天色渐亮,阳光始终无法穿透云层。又颠又晃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薛葆龄已经面无人色。
“我喘不过气来……”她斜倚在戴希的肩上,讲话都很费劲了。戴希取出氧气袋,她立刻抱过去猛吸。
“可以让扎吉把车开得稳些吗?”戴希问,颠簸得实在太厉害,戴希自己也觉得心跳加剧,头晕恶心。
司机座上传来非常果断的回答:“马上要下雨,这段路就更难走了。”
邵春雷赶紧打圆场:“我们已经盘过四千两百多米的垭口了,下坡就到新都桥,那里海拔比较低正好吃午饭。薛总有氧气袋就会感觉好多的,再坚持一下。”他又看了眼戴希,“戴小姐,你准备得还挺充分。”
七荤八素地总算颠进新都桥镇,昏黑到极致的天空突然变得明亮,暴雨倾泻而下。邵春雷让扎吉把车停到路边的小饭店前。
这里海拔降低了些,薛葆龄吸了段氧气,精神稍有好转。她扔下氧气袋,抱起装着父亲骨灰的黑包,跌跌撞撞地随戴希走进饭庄。
“唉,新都桥可是摄影爱好者最向往的乐园啊。可惜今天天气太差看不清,否则真是世外桃源般的美景啊,草原、牛羊、溪流……”
“啪!”一声钝响,邵春雷左手打伞、右手高举氧气袋,在大雨中边说边跑,一不留神脚底打滑摔了个结结实实,氧气袋被甩出去好远。
戴希惊呆了。还是扎吉反应迅速,冲到大雨里扶起邵春雷,后者哇哇叫疼,显然摔得不轻。戴希也冒着雨去捡氧气袋,立刻就看到氧气袋的密封口摔破了。虽然心头一紧,戴希的脸上仍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用毛巾包住氧气袋破损的部分回到小饭店。
小店中,邵春雷斜趴在长椅上哀叫连连:“我的腰,我的腰!哎哟,痛死啦……”
“我给你看看?”戴希说。
“啊,不用!”邵春雷摆手,“戴小姐,等雨小一些,你们还是赶紧上路吧。”
“我们?”
泥水顺着衣裤滴滴答答,邵春雷狼狈不堪地叹着气:“我这是闪了腰啦,肯定不能再陪薛总往前走了。我、我得赶紧找个跌打医生治治,哎哟哟……”
薛葆龄和戴希大眼瞪小眼,都看到了彼此目光中的忧惧。戴希咬了咬嘴唇:“我们现在也可以和邵经理一起返回成都。”
“啊?不用啦……薛总啊,你们吃完中饭就跟着扎吉继续行程吧,别因为我耽搁了大事情。”邵春雷痛得直抽气,还不忘用眼睛乜斜薛葆龄怀里的黑包。
“接着往前走吧,今晚赶到稻城,明天……就可以去亚丁了。”薛葆龄的气息虽然孱弱,神情中却有种单纯的执著。
戴希的心又软了,她完全能理解薛葆龄的心情,甚至暗暗地有些抱怨李威连了——陪人家走一趟又怎么样,现在你自己不也天天牵肠挂肚的,男人就是喜欢死板地讲究原则,尤其是这个讨厌的william!
胡乱吃了些东西,看到雨势渐弱,他们再次上路了。现在前排只剩下司机扎吉一人,沉默寡言地闷着头,只顾疾速地开车。山路比前一段更加颠簸,没有灿烂阳光的映衬,高原牧场的田园风光再难寻觅,只有黑沉沉的绝壁陡崖在云雾后时隐时现,令人少了几分如临仙境的遐想,却平添许多面对雄浑自然的无力和恐惧。
雪峰一座连一座矗立在前方,仿佛是难以逾越的屏障。行云流转、气象变幻,苍茫群山呈现出最原始的奇峻和伟岸,冷然俯瞰着脚下蝼蚁般渺小的人类。现在没有人给戴希她们介绍所经的垭口名称和海拔高度了,但是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和心脏上的压迫感无须解释,戴希明白,她们进入到最艰巨的一段旅程了。
“戴希……氧气袋呢?”薛葆龄按着胸口,气喘吁吁地问。
戴希把氧气袋往自己背后藏了藏:“葆龄,袋里的氧气不多,咱们省到海拔最高的地方再用。来,靠在我身上休息吧,免得头晕。扎吉车开得很快,我们马上就能翻过去的。”
薛葆龄现在对戴希几乎言听计从了,乖乖地闭上眼睛,靠在戴希的肩头。
雨还是下个没完没了。戴希瞪大眼睛注视着前方的路牌,瓢泼雨水浇在上面,几乎辨不清字迹:高尔寺山,4412米——第一座,她在心里暗暗计数,好样的葆龄,我们闯过一关了!
丰田车的前后又出现一辆辆的大货车,扎吉不得不把速度放慢。颠簸和摇晃稍有好转,但戴希发现自己的呼吸也开始艰难,太阳穴一下下跳得难受。她取出止痛片吞下去,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向窗外,又一幅路牌从头顶掠过:剪子湾山,4659米——第二座了。他们还在一路朝上,山道向着云端延伸,仿佛直达天际。车窗外雨雾中的景致宛如一幅泼墨山水画,但又比任何图画所能展现得更加凶险孤绝。伴随着艰涩的呼吸,狂跳的心脏反而平缓下来,每一记搏动都异常滞重,神智变得时而模糊时而清朗,现在戴希完全懂了——循着这条路是真的可以上天堂的。
大雨中的路牌在戴希眼里扭曲变形,汉字上拖曳着长长的水痕,和奇异莫辨的藏文难分彼此:卡子拉山,4718米——第三座!戴希握紧薛葆龄冰凉的手:“我们已经翻过最高峰,从现在开始都是下坡路。葆龄,放松些,很快就没事了……”
理塘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