裤子脱起来总比衣服费劲，我忍着呕吐扒开他的裤子，只能看到一层薄薄的皮贴在骨头上，皱皱巴巴的，几条粗大的血管分外醒目，此刻已经沉寂无声了，他的确死了，死得如此凄惨。

我长出了一口气，这具尸体里面还有小钟馗眼，看起来就好像一个长了毛的鸡蛋一样，大大小小不下三十个，而且已经跑了很多，这种邪物实在太吓人了，我突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抱着怀里的小猴子，看着它发抖的样子似乎想到了什么。

原来这种东西之前的寄生体不是人，而是猴子，或许也只有这种人脸猴子才能生活在这里，毕竟这里虽然大到不可思议，可实在没有多少活着的东西。就好比人们被蛇咬，所以怕蛇，人脸金丝猴被寄生，所以怕钟馗眼，它的本能里就害怕。

我尽量安抚躁动不安的猴子，对于钟馗眼我倒是没有多害怕，只是觉得厌恶，厌恶到了极点，想把这些东西从老道士身上赶走，我在老道士身体上隔着薄薄的皮肤，轻轻敲打里面的钟馗眼，将它们都赶出来之后把老道士的尸体翻了过来，他的头颅还是直挺挺地抬着，已经散开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我不忍再看，伸手抚下了他的眼皮。

我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老道士的头上掉了下来，从道士的后脑勺掏出来一个干巴巴的东西，突然让我一阵不安，等拿到近前才看清楚，这是一张干老的脸皮，是个死去的钟馗眼，也不知道死去多少年了，在这极度寒冷的冰宫里，都已经脱水干瘪，很多地方腐烂得不成样子。

神枪和孙瑶都遭遇过钟馗眼，而已经躺在这里的老道士已经被钟馗眼腐蚀得差不多了，这会不会就是它们的繁殖习性？一个母体，将卵寄生在寄生体中，以这个寄生体供养新个体，那么神枪和孙瑶会不会……虽然神枪是个死人，可毕竟还是个容器，而孙瑶更是个大活人，他们会不会已经遭到钟馗眼的毒手，将卵寄生在他们的身体里了？想到这里，我就不由得打冷战，越来越觉得前路昏暗。

那又是谁把钟馗眼贴到他们后脑勺上的呢？

神枪说见过一个行踪诡异的人，好像变异后的郑知一样，当时判断应该是这个人贴的，可又是什么人要替钟馗眼寻找寄生体？难道是为了养殖这么不祥的东西？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颗心都跟着颤抖，忍不住想要放松，将全身都贴在了冷硬的地面上，寒冷也无法控制住我。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了我受伤的腿上，浑身的汗毛当时就炸了起来，猛地蹿起来，伸手往腿上摸去，就摸到了一个东西顺着我的裤管往上爬，我的腿已经麻木了，所以刚才没感觉到，这东西第一时间让我想到了钟馗眼，它们要对我下手了。

我火急火燎地抖着裤子，一只手伸了进去，一把将一只鹅蛋大小的钟馗眼拽了出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只能听见一阵类似婴儿般的啼哭声，这只钟馗慢慢地摊了开来，有鲜血从它的身体里流出来，这些鲜血是老道士的。

它们吃血肉成长，喝鲜血储存在肚子里面，等到整个形状摊开之后，变成了一张人脸就惟妙惟肖了，一面全是血，那却不是它们自己的血。

用活物寄养的钟馗眼似乎越发邪性了。

神枪的判断应该是错误的，这些钟馗眼早就有无声无息地爬进人后脑勺的能力，它们懂得偷袭，好比它们也知道偷袭我一样。

这种邪物留不得，可我却不知道怎么毁灭它们，看着老道士的尸体，重重疑团将要把我淹没，我从未感觉如此疲惫，就算是大街上看到了鬼，都远不如此时给我带来的震撼，震撼到近乎麻木，我的神经开始麻木了。

我到底有没有杀死老道士？这个人又是不是我遇到的老道士？我现在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已经过去了十年、百年？这不可思议到一想到就可以推翻的看法，却让我的脑袋整整大了一圈。这座冰宫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将所有的联系都斩断，然后再为我们提供新的联系。

然后，我们都发生了错乱，不知道谁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就好像是个烟雾弹，明知道真相就在烟雾散尽的时候，可烟雾不散尽，我们就会胡乱思考，甚至胡乱猜疑，胡乱否定与肯定。这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慢慢往后退去，这些钟馗眼让我有一种即将做人偶的感觉，老道士的遭遇简直比死还痛苦，他能存活这么长时间就是个奇迹，我可不想变成他这样，就算是死也不能！

可我如今却无路可走。

多活一段时间也是好的，想到此，我不由得安下心来，想来这不是安心，而是绝望，对如此处境的绝望，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已经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可能活下去了，所以我反倒轻松了，人的欲望若没那么强烈，那么人活着就会轻松很多，至少，我现在就是这样的。

可饥饿、寒冷这催人入地狱的东西却恰恰能激发人活下去的欲望，我已经十分饿了，饿到看到什么都想塞进嘴里，浑身冰凉，开始抵抗不住这充满侵略性的寒冷，可却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唯一可以吃的也只有老道士拿在手里的一块肉，冻得好像冰山下取出来的一样。

可我还有什么资格挑剔？

我拖着身子又回去，费了半天劲把老道士的手掰开，取出那块肉放在怀里暖了起来，足足有半天的时间，这块肉才化开，我的眼皮开始往下沉，吃了这块肉之后，人总算精神了一点儿，胃里也不那么难受了。毕竟人总要吃的，这是本能，无法克制。

可这块肉实在太少了，虽然让我有了点力气，却更让我感觉到饥饿，原本已经被饿得有些麻木的胃强烈渴求着食物，我不由自主地把眼睛瞄向了老道士的尸体，随即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总算清醒了点儿。

就算是死，也不能干出这种事。

我极力克制着，恨不得找一串锁链把自己锁起来。

可我的眼睛发着光，我的身体似乎不由自主。

我的喉咙又开始发干，看着前面的尸体有些走不动路，虽然我尽量控制着自己，可我的身体好像狂野的战马即将挣脱缰绳的束缚，我的身体慢慢将要脱离意志的束缚。

这是无法忍受的煎熬，我的眼睛，我的全身都在向一个地方使劲儿，我快要崩溃了。

突然，我瞥到了老道士尸体旁边还没有跑的钟馗眼，让我吃了道士那是万万不能的，我宁可吃这东西，因为我本就决定要死，可身体却不让我死。

我终于支撑不住，突然好像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跑过去一把拽住一只钟馗眼，想要塞进嘴里，我突然又顿住了。

这种吃法非得吃死我，反正有了食物，我宁愿忍受一会儿，因为我找到了更好的吃法。

这是一座冰宫。

我用老道士的衣服把所有没走掉的钟馗眼都划拉到一起，背起来往外走，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因为我的意志已经开始模糊，当走下葬神台，走到冰宫边缘的时候，我看见了我要寻找的材料。

我拿出白玉，一点点地敲击着冰墙，敲下来的冰屑放在地上，获得足够数量之后，我把钟馗眼放在地上，闭上了眼睛，用手里的白玉使劲地砸。

我能感觉到鲜血溅在了我的脸上，我的手停不下来。

把一只钟馗眼砸成了肉末，我混合着冰屑揉成团，闭着眼睛捂着鼻子使劲塞进了嘴里，我不敢咀嚼，生怕自己会吐出来，一口气咽了下去，冰冷的血肉，刺骨的冰碴子划过我的喉咙，疼到了极点，好像要硬生生地划开我的喉咙，奔逃出去。

我终于咽了下去，拿起第二个钟馗眼……

白玉染血，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我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力气渐渐地涌上来，我的意志却越来越模糊，压抑得太久，此刻爆发了。

我昏昏沉沉，眼前越来越黑。在不知道吃了多少只钟馗眼的情况下，我昏迷了过去。又或者说，我睡了过去。

可我却是踏实的，我知道，我暂时活过来了。

黑暗、寒冷，已经奈何不了我，排解了饥饿，老天也休想把我的命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