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27
|本章字节:7740字
我顿时火冒三丈,奶奶的,纠缠不休,你简直就是个无赖!你也太过分了吧,大白天的,大摇大摆前来袭击我,好像我是泥捏的纸糊的豆腐做的,你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玩火者必自焚,得意忘形绝没有好下场!你把我的忍让看做是软弱好欺,哼,我今天就要让你知道谁更厉害!
我拔出左轮手枪,打开保险,义愤填膺地跨出栅栏,穿过吊桥,径直迎着母熊走去。我的枪法虽然很差劲,但近距离射击母熊这么大的目标,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枪膛里的六颗子弹足够它受的了。虽然法律不允许猎杀棕熊,但当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可以例外,正当防卫无可非议。我完全可以这么说,我正在行走时,母熊突然从大树背后扑出来袭击我,我躲不掉也跑不了,朝天射击也未能吓唬住它,眼瞅着熊掌就要落到我的脑袋上了,万般无奈,我只好将它击毙。
我是动物学家,谁也不会怀疑我是在说假话的。
我站在一丛杜鹃花后面,双手握枪摆开射击的架势。我的位置十分理想,前面是斜坡,我居高临下,万一母熊连中数弹后仍顽强朝我扑来,齐腰高的杜鹃花丛能起到屏障的作用,我可从容退回观察站去。我决定等母熊走到离我五步远的时候再开枪,这样子弹命中的把握要大得多。
三十步……二十步……十五步……母熊庞大的身体在薄薄的晨雾中越来越清晰;十步……八步……七步……六步……母熊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越来越响亮。我瞄准它的心脏,咬紧牙关,正想扣动扳机,突然,母熊停了下来,呜,轻叫了一声,音调委婉,含有凄凉的韵味,低垂着头,神情显得有点委顿。这很反常,我扣紧扳机的手指不由放松了。呜,数秒钟后,它又抬起头来冲着我叫了一声,不像是怒气冲冲的咆哮,也不像是刻毒阴沉的诅咒,倒像是一种诉说不幸。再看它的眼睛,没有了狂妄,也看不见杀机,眼神散乱,哀戚痛苦,好像在企求着什么。我听不懂棕熊的语言,不知道它要干什么,怔怔地望着它发呆。它见我没反应,有点急了,举起右掌做了个类似招手的动作,就在这时,我看见它的腹部血淋淋的,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随着它的“招手”动作,一团白花花的肠子流了出来。
怪不得它走路时两爪要捂住肚子,它是受了重伤了!我猛然想起小丽丽,眼光在母熊身后搜索了一遍,没发现小丽丽的身影,难道小丽丽它也……
呜,呜,母熊急切地不断地朝我做着“招手”的动作,然后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看我,意思很明白,是要我跟它走。我脑子豁然一亮,它这次到观察站来,不是来找我寻衅报复的,而是遇到了大麻烦,来找我帮忙的。母熊的麻烦,也是小丽丽的麻烦,我关了左轮手枪的保险,跟在母熊后面。
母熊穿过树林,钻进一条荒草沟。平地上,它双爪捂腹,直立行走,遇到坎坷地方,不得不用前肢撑地时,一松开爪掌,肠子就会涌出来,又走到平地上后,它就坐下来,用爪掌将肠子重新塞回肚子里。一路上,它都滴着血。也许是失血过多,它走得很慢,一条两公里长的荒草沟足足走了一个小时才走完。
母熊开始爬小山坡,坡度稍稍有点陡,它只能四肢着地才能爬上去。一大团肠子吊在它肚子上,惨不忍睹。快要爬到山顶时,肠子挂在一丛荆棘上,它怎么扯也扯不下来,反而越缠越紧。它痛苦地呻吟着,不顾一切地往前拱,结果就像扯线团一样又把肠子扯出一大截来。我实在不忍心了,看在小丽丽的分上,走过去帮它把肠子解开了。它伸出黏乎乎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手背,大概是在表示谢意吧。
小山顶,狗尾巴草被压倒了一大片,有两棵小树也被连根拔起,一头健壮的公雪豹背上被抓得稀烂,脖颈被咬开,倒在血泊中。种种迹象表明,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殊死的搏杀。
母熊一登上小山顶,东张西望地寻找,叫唤,一块大石头背后传出小熊应答的叫声。我奔过去一看,果然是小丽丽,藏在大石头背后,缩成一团,浑身发抖。我把它抱起来一看,它的一条后腿被咬伤,流了一点血,但没伤着骨头。我赶紧脱下衬衣,给它包扎伤口。小家伙躺在我的怀里,舔着我的脸颊,呜呜叫着,诉说着不幸的遭遇。
可惜,我什么也听不懂。
但从现场的情况分析,不难猜测事情的始末。两个小时前,母熊带着小丽丽外出觅食,刚爬到小山顶,突然,一只饥饿的雪豹从草丛里蹿出来,凶猛地扑向小丽丽。母熊毫不犹豫地和雪豹扭打起来。雪豹是高山猛兽,身手矫健,棕熊力气虽然大,但不如雪豹灵巧。雪豹左闪右扑,腾跳撕抓,几个回合下来,母熊就占了下风,屁股被豹爪抓伤,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雪豹纵身一跃,掉头扑向小丽丽。对雪豹来说,目标是小熊仔而不是母熊,小熊仔皮薄肉嫩,味道鲜美,没有反抗能力,捉起来不用担什么风险,而和母熊纠缠却很难不付出什么代价就占到便宜。雪豹奔跑起来快捷如风,转眼间已扑到小丽丽身上,一口咬住小丽丽的腿。母熊大吼一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狂奔而去,压在雪豹的背上,熊掌重重击打在雪豹的脊背上,尖利的指爪像小刀似的扎进雪豹的皮肉。雪豹疼得哀嚎一声,被迫放掉小丽丽,转身来对付母熊。雪豹是标准的食肉猛兽,扑击噬咬的技巧胜过母熊,很快就把母熊压翻在地,豹牙无情地啃咬母熊柔软的腹部。母熊知道,如果就这样听任雪豹噬咬,用不了两分钟,自己就会被活活开膛剖腹;它若就地打个滚,就能摆脱雪豹致命的噬咬,但是,雪豹就会趁机扑到小熊仔身上去了。它没有就地打滚,它死死咬住雪豹的一条前腿,任凭豹牙咬穿了自己的肚皮,也决不松口。只有母亲才会作出这样的选择,把生的希望留给子女,把死的痛苦留给自己。噗——母熊的肚子被撕裂咬穿了,豹爪在扯它的肠子,它仍咬住雪豹的前腿不放。一般的动物,一旦肠子被咬出来,求生的意志便灰飞烟灭;雪豹有点得意忘形了,也有可能尝到了腥热的血浆后,饥渴难忍,想活吃熊肠,竟侧转脸摸索着要去叼咬母熊溢出来的肠子,豹脖颈暴露在母熊的嘴吻下。母熊立刻松开那条豹腿,不失时机地一口咬住雪豹的脖颈。母熊抱定同归于尽的决心,不管雪豹如何噬咬撕扯它的肚肠,只要还有一口气,是不会松口的。雪豹挣扎着暴跳着和母熊扭成一团。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雪豹瘫软下来,渐渐停止了挣扎。母熊掀翻压在自己身上的死雪豹,自己的肠子流了一地,也受了致命的重伤。它并不怕死,但它担心死神把它召唤去后,小熊仔怎么办?小熊仔才四个多月大,还不能独立生活,再说又被雪豹咬伤,虽然伤得不太严重,但若缺乏照料,后果实在堪忧。它忍着剧痛,咬着牙把肠子塞回肚子里,把小熊仔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跑到观察站来找我……
呜——我身后传来母熊叹息般的叫声,回头望去,母熊有气无力靠坐在大树旁,流出来的肠子在它面前堆得像座小山,嘴里涌出一团团血沫。它不行了,生命之烛快要燃尽熄灭了。我刚才只顾着为小丽丽包扎伤口,差不多已把它给忘了。它伤得太重,再好的兽医也无力挽救它的生命了。呜,它又想叫,但刚张开嘴,一坨紫色的半凝固的血块从喉咙里滑了出来,堵住了它的声音。它艰难地举起一条前肢,微微摆了摆,做了个“招手”的动作,我赶紧抱着小丽丽跑到它身边。我想,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毫无疑问是想再看一看再舔一舔它的宝贝熊仔。我把小丽丽抱到它的嘴吻边,让它作最后的亲吻。它抬起已经有点僵硬的嘴吻,碰了碰小丽丽的脸颊,随即把嘴吻移开,视线又跳回我的身上,死死盯着我。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它刚才做出的“招手”动作,并不是想要最后看一看舔一舔宝贝熊仔,而是另有一个遗愿想告诉我。
是什么呢,我茫然不知。
母熊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逐渐僵冷的四肢不停地颤抖着,预示着残余的生命像游丝似的即将飘散,只有两只小眼睛,还瞪得溜圆,执拗地急切地盯着我看,眼光充满期待,被血块封住的嘴唇翕动着,却已发不出什么声音来了。
我虽然好几次险遭母熊的毒手,但此时此刻,我的怨恨已经冰消雪融。它在肠子被扯出来后,为了能让小丽丽活下去,忍着痛走了那么远的路跑来找我,仅凭这一点,它就称得上是一个伟大的母亲,我心里充满了由衷的敬佩。作为一个母亲,在临终时刻,心里所牵挂的肯定是它的宝贝熊仔,它想让我为它的宝贝熊仔做些什么呢?我开动脑筋,拼命地想。会不会有什么事情让它放心不下?蓦地,一个灵感闪过我的脑海,它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跑到观察站来找我,将小熊仔托付给我,它知道小丽丽依恋我,我也喜欢小丽丽,但我毕竟是两足行走的人,它不可能完全信任我;它曾经遭到过人类的捕捉,吃过人类的苦头,它害怕我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对待动物想玩的时候心肝宝贝地玩个痛快,玩腻了就毫不可惜地随手扔掉,或者更糟糕,为了获得珍贵的熊掌和熊胆,黑起心肠进行屠宰,这样的话,它死也不会瞑目的啊。
我恍然大悟,它是在等着我作出某种承诺。
我如果赌咒发誓,母熊是听不懂的。我把小丽丽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手脚撑地,就像一头熊一样趴着,将小丽丽罩在我的身体底下,这是母熊常用的保护熊仔的办法,接着,我使劲伸出舌头,认真地舔理小丽丽的体毛,舔去沾在它身上的草叶泥屑,把它的绒毛舔得油光水亮。我在用棕熊的身体语言告诉母熊,从今以后,我就是小丽丽的母亲,我会尽心尽力把它抚养长大的。
母熊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四肢抽搐了两下,便停止了呼吸。
我找了一些树枝,盖在母熊身上。虽然熊掌很名贵,熊胆也很值钱,但我不会在这头母熊身上捞便宜的,因为我不能亵渎了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
我抱起小丽丽,往观察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