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年春二月辛亥

亲爱的观音老师：

夜很深了，从被窝里爬起来给您写信。

喧嚣的长安城终于变得死一般沉静，剩下单调的更声在夜色中飘来飘去。窗外正下着雨，雨落在树枝上，满耳是雨打树叶的声音。明天就要上路了，本来想早点睡，可怎么也睡不着，想好多乱七八糟的事，但理不出一点头绪。或许是明天要走的缘故吧，毕竟这是在长安的最后一夜了。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说：“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所谓色、受、想、行、识，本质上就是无常、苦、空、无我。尽管出家人五蕴皆空，不该有这么多牵挂（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但要真正说服自己没那么容易。活在人世间，不是凡事想放下就能放下的，也许一切终归要放下，但这需要时间。您可能要笑话我了，笑我的修为实在太浅。是啊，我的修为怎么能跟您比，超脱一切烦恼，达到清静无为之地。不过我想观音老师您在修行的路上，也有过这样的烦恼吧。关于您的故事，我也读过相关文章，了解一些。但那些书都是书商们找人攒的，大概其中有不少的谬误。我想，当年我佛如来放弃属于自己的王位，告别熟睡中的老婆孩子，孤独地穿越那原本属于他的奢华城市，他的心里也应该有几丝苦痛、些许不舍。就算权力是可以放下的，财富是可以放下的，但心中的人影却不能轻轻抹去。据说后来如来也回过家，见到了日夜思念他的妻子，不知面对自己曾心爱的女人寂寞而憔悴的眼神，如来心里作何感想，是不是心头刹那间（我是说刹那间），也会掠过一丝悲凉？

白天有许多应酬，长官们都来送行，包括中书、门下、尚书省的大人，以及各个衙门的头头。跟陛下的把兄弟搞好关系，也是重要的工作之一，至少可以证明自己政治正确，这是我大唐的游戏规则。在陛下见我前，就算跪在衙门前，脑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大人们也未必会看我一眼。有一年，为了修僧舍，我去找太平坊办公室主任，结果被臭骂一顿赶了出来。战国时有位很有名的政治家叫苏秦，鬼谷子的学生。他年轻时穷困潦倒，连最亲的家人也很不待见他，包括爸爸妈妈、老婆和兄嫂，所谓“妻不下织，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悲凉地说：“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皆秦之罪也！”因为受了刺激，苏秦发奋图强，悬梁刺股，最终身佩六国相印，名重天下。苏秦发达后回到家乡，发现所有的游戏规则都变了，连当年不给他饭吃的嫂嫂，也恭敬地跪地相迎，不敢抬头。苏秦惊问前后变化何以如此之大，嫂嫂说那是因为现在小叔子地位高又有钱，只能这样。难怪苏秦感慨地说，人活在世上，名利富贵真的很重要啊。苏大嫂的话虽然有点糙，可揭露了人的本质。有多少英雄豪杰、古圣先贤，就是在苏大嫂式的鞭策下成功的啊。大将军韩信年轻时，也钻过街上小混混的裤裆。后来韩信发达了，有人绑了那个小混混献给韩信。小混混吓得尿裤裆，如果知道韩信后来能做三军统帅，当年他早就钻人家的裤裆了。出人意料的是，韩信非但没有砍他的头，还送他100金，把他放了。也许在韩信看来，多亏了当年小混混的裤裆，他才奋发图强有了今天。这是大丈夫的胸怀，如果换了暴发户，小混混的麻烦就大了，不是死不死的问题，而是怎么死的问题，比如喂狗等等。类似韩信这样的人，时下应该很少了吧，大多数是睚眦必报的家伙。

喝了一天的茶，说了一天的屁话，写了一天的字，条幅、中堂、行书、草书等等。搞得我四肢无力，有些魂不守舍。国学院的学生会来请我去做报告，我说实在太忙就拒绝了。可学生会的黄会长不依不饶：唐老师，作为公众人物，您不能这样对待大唐的希望，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吧？！我说我真的不知道该讲什么。他从皮包里掏出一堆纸条，说是大家迫切需要我给予解答的问题，诸如“我叫小李飞刀，请问唐老师，为什么别人有钱，而我没有”“您的光头好可爱，亲一口，请问您怎么看待婚前同居”“我是小龙女，请问唐老师，您一般用什么牌子的内衣”“青蛙，男，这一年我打牌老是输，唐老师有没有绝招”“我是百分百女孩，可为什么男生说我是恐龙”“我好讨厌我的舍友，我想知道如果宰了她们，会不会下地狱”“请问，我们为什么不消灭扶桑国”“为什么和尚是光头，而道士不是”“我叫泰斗，请问唐老师，孔子也玩极限运动吗，你呢”等等。

看完后我很上火：你们他妈的八九点钟升到天上就琢磨这些东西吗？！黄会长耸耸肩说：唐老师，我们是新青年，要紧跟时代的脚步，你是不是太衰了点？我说你们应该好好读圣贤书，大唐的将来就指着你们呢。黄会长说读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圣人自己不也是混得跟狗一样。看来黄会长还是有点学问的。所谓“惶惶如丧家之犬”是《论语》里的故事。孔子出游，不小心和学生走散了。后来子路找到了他，孔子问子路是如何找到他的，子路说他到处打听，有人告诉他东门下有一个像丧家狗一样的人，我就知道一定是您了！在孔子的学生中，子路的年龄比他大，性格也豪爽，说话比较随便，年轻时还揍过孔子呢。孔子是有水平的人，笑着说是啊是啊我就像个丧家狗一样啊。因为话不投机我打发黄会长他们走，黄会长说既然唐老师忙，就写几句话勉励同学们。我只好写了“好好学习，奋发图强”给他们，他们说这不够深刻，有点羞辱了他们的智商。我只好又写了“奋发图强，好好学习”才算过关。黄会长说：到底是大师，很正点啊，翻云覆雨之间就点石成金。

好不容易送走了黄会长一行，又来了长安超级女性联合会（简称“超女会”）的代表。这个组织成立于开皇元年，创始人是隋文帝杨坚的老婆。独孤皇后为北周重臣独孤信之女，以修理男人闻名。史载独孤氏对杨坚管理极严，杨坚在发迹前曾立誓只跟她上床，后来忍不住偷偷找了两小姑娘，结果被独孤氏发现立刻处决。杨坚闻讯惊恐万分，逃出长安，皇帝也不当了。大臣们苦苦劝阻，杨坚两股发抖泪流满面道：吾贵为天子，不得自由！杨坚老婆真算得上前所未有之超级母老虎。“超女会”的成员不分种族贫富，但都是长安城顶级的悍妇，连黑社会也惧她们几分。据内部消息，这个组织的后台就是陛下的结发妻子长孙皇后。她们的口号是“让全世界的男人在我们面前发抖吧”。其中骨干人员的丈夫基本上都遍体鳞伤，为数不多幸免于难的几个，整天也是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她们穿皮衣、贴胡子、抽大烟，反正就是要比男人还男人。甚至提出让男人像海马一样生孩子，可惜技术上不成熟，这个计划才得以搁浅。据说当时长安的葡萄酒抢购一空，男人们抱头大哭，感谢上苍在最后时刻没有抛弃他们。女代表说她们正在召开一个关于整容手术方面的研讨会。我说对整容这个问题我没有研究，她们就准备向我动手：唐老师不会是大男子主义吧。我慌忙解释了一番，您不知道，被她们定性为大男子主义的严重后果。最后我写了条幅相送——“宁可千刀万剐，也要美艳如花”，她们才勉强放我一马。

最头疼的是黑社会组织大唐博爱会也派人来添乱。来人说他们老大，也就是总裁请我有要事叙谈。我推说忙婉言拒绝。来人立马拉下脸，拔出砍刀插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不给我们老大面子是不是？!其实我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比他狠的我也见多了。可寺里的和尚吓得尿裤裆，哭着求我：师父，咱可惹不起大唐博爱会啊，他们的老大是刘公公的干儿子、刑部尚书的妹夫，见谁砍谁啊。长安城大的娱乐中心都是他的，不少朝廷大臣是其中的股东。师父您走了一了百了，可我们怎么办？没办法，只好跟他去了。

他们的老大姓李，办公室就在平康里。李总裁的办公室很大，挂满了名人字画和各种旌旗奖状，比如现世菩萨当代华佗等等。他说找我来有两件事，第一是请我给他的手下做个报告，提高一下他们的思想素养。我说你们主要的工作是砍人，学这些东西干什么。李总裁说：唐老师有所不知，我们早就不砍人了，我们现在主要是搞实业，以实业报效朝廷嘛！比如说娱乐业、国际贸易、金融业、劳务输出、能源工业等等，我这个人对钱看得很淡，有了钱就想回报给社会，我们做了不少公益事业，比如说支援边防、维护社会治安等等，累是累一点，可这样活得比较充实，比较有价值！据我朋友考证，大唐博爱会经营的产业包括娱乐业，如妓院、烟馆、赌场等；国际贸易，如贩毒、走私、倒卖批文等；金融业，如制作贩卖假币、高利贷、洗钱等；劳务输出，如拐卖妇女儿童、贩卖奴婢、偷渡等；能源工业，如私开金银铜矿、盐场等；房地产，如抢夺民宅、承包公共工程等。从事的主要公益事业有：组织随军慰安妇（营妓）、抢地盘征收保护费等等。

我说我真的很忙，等取经回来再说。他说：既然唐老师忙就算了，但麻烦唐老师帮我们带点货出去，到了西域有人接应。他说的货就是毒品，我这不是成毒贩子了嘛（唐朝以至更早的东汉，就有了毒品，但其成分、样式已不可考。辛注）。他见我拒绝很不高兴，没等他发作，他的手下就冲了上来：老大，剁了他！李总裁给了手下一个耳光：混蛋，谁让你叫老大的？！不得对唐老师无礼！按照规矩，当着外人的面应该叫他李总。李总裁到底没有砍我、纠缠我，是因为他知道我现在是陛下的红人，弄不好吃不了就要兜着走。黑社会再狠，也没有衙门狠，没有衙门的支持，他们什么也不是。

热闹了一天，黄昏时总算安静了下来，一个人在屋子里收拾上路的行头。除了随身要带的一些佛经，其他的图书只好送给寺里的僧人。这几年省吃俭用，购置了一屋子书，现在人要走了，只好送人。还有那一堆情书，是必须要处理掉的，留下来肯定是个祸害。大唐的民众又要说我是个花和尚，经常乱找女人，或者突然冒出来一大堆私生子，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妈是谁。流言就像瘟疫，蔓延起来不可收拾，之所以这样，因为它是大唐民众最青睐的娱乐方式。

关于这一点我必须向您解释一下。按理说出家人酒色财气，四大皆空的，怎么会有一堆情书？可据我研究，这种情况非常普遍。从佛法进入中土，和尚们在这方面一直问题很大，目前也没有找到一种有效的药物可以让他们彻底断绝念想。曾经有人建议像太监一样做外科手术，但遭到人权组织的严重抗议，只好作罢。听宫里的人说，其实太监也照样乱来，很多有权势的太监更是妻妾成群。至于怎么乱来，我就不清楚了。您应该知道的，后秦时期，来中土弘法的鸠摩罗什大师，虽然博通古今，但在这方面也管不住自己。大唐皇室是混血，有胡人的血统。陛下的奶奶独孤氏、妈妈窦氏都是鲜卑族。所以在这方面比较开放，完全不把孔夫子的教条当个东西。一些贵夫人和富家小姐经常到寺里来，瞄上俊俏的，就三下五除二拿下。一来图个新鲜刺激，换换口味；另外在她们看来，这也是一种时尚，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省了很多麻烦。有的贵夫人包括陛下的千金干脆就住到寺里来，说是修行，其实不过是图个方便而已。

世风如此，戒律是无用的。有许多贵夫人和富家小姐对我也有兴趣，或者说有些人特别感兴趣，提出要跟我搞一夜情什么的（所谓“天亮以后就分手”），甚至以赞助维修寺院厕所的名义来诱惑我。坦率地讲，我一直让她们很失望，所以她们一方面不停地写情书骚扰我，一方面到处传播流言，说我其实是个废物。女人就是这样，得不到的就要毁掉。平心而论，我不敢说我自己从来就没有心动过，之所以没有同流合污，一是因为出家人应该自觉地约束自己；二是自己的身体确实也有一点问题。最重要的是，我总会想起她。

我们曾经在巴山蜀水间相识，在巴山蜀水间分离，我们只是彼此的故事，或者说一滴眼泪。在漫长的旅途中，她的眼睛如星星亮在我的天空，给我活着的理由和勇气。在求法的路上，她是我给上苍的祭品，连同我自己。我知道，她还活着，徘徊在那方让我们伤心的山水之间。她一直等着我回去，可我永远也不回去了。这是我的宿命，她的宿命！

把她的信一页一页丢在炉火里，燃烧的火焰就像蓝色的玫瑰花。“蓝色的玫瑰花”不是我的创造，是的，是她说的。在我们分手的那个黄昏，围坐在篝火边，她把自己的诗稿扔到火里，流着泪问我：你看，这火焰像不像蓝色的玫瑰花？！我无言以对，只是默默承受着她的悲凉，我的无奈。今夜，我又忍不住为她的蓝色的玫瑰花流下了冰凉的眼泪。也许，在茫茫尘世间，江湖上某个萧瑟的旅店里，在寂寞的烛光下，她能感受到我内心的悲苦。眼泪落在火里，我听见它燃烧的声音，那声音让我心碎。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绝望与哀怨，是我烧碎了她的心、我的心。从今天开始，所有的故事将变成真正的虚妄。一切都结束了，我必须听从命运的安排，任风雨模糊她的背影，直至忘却。是的，我们都需要在命运中忘掉彼此，仿佛我们的故事从来也没有发生。

原谅我，原谅我的脆弱与浮躁，我本不该如此。是的，真的不应该如此。一切都会过去，既然选定了要走的路，我就决不后悔。当明天的阳光照耀大地，我将在新的阳光中忘掉自己，走上您指向的救赎的旅途。

祝福您，在遥远的地方！

唐僧夜于长安僧舍110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