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二年春二月丁卯

亲爱的观音老师：

先要感谢您救了我，我真是个废物，什么也搞不定，尽给您添麻烦。不过我也要抱怨您几句，实在是太不够意思了。听悟空说，您都亲自来了，怎么就不见我一面呢？是嫌我窝囊，让您失望？还是有什么得罪之处？可我一直很思念您的，如果下次来再不见我，我就要罢工了。当然，这是玩笑话。

听说悟空又惹您生气了。刚才我还训了他一顿，我说人家观音老师给咱们帮忙，从来都不收一毛钱的劳务费或出场费，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给人家脸色看？看得出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不过这个混蛋嘴上不饶人：唐老师，你闭上臭嘴好不好！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个废物，我早飞到西天办完事，回花果山快活去了。我不想跟他理论，按照他的逻辑，我不就是个废物吗？最近我老在想，一个人是不是废物其实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他的价值观和他所面对着一个怎样的游戏规则。如果你面对的是一个政治黑洞效应作怪的“灰性社会”，那么宽厚、诚实的人也只能是废物。要么你放弃，要么你被淘汰出局。这种游戏规则实际上为任何不道德的行为提供了某种合理性，起码过去的历史就是这样的。

希望您能够原谅悟空，他跟历史上那些大明星唯一的区别是，他丝毫不克制和掩饰自己的作为，因为他还没有学会给自己立牌坊。毕竟他受的教育少，从小就是个混混，让一个混混学得有礼貌、讲规矩，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这种人无时无刻都要证明自己最了不起，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以为在这世上没有他搞不定的事，实际上很多事情他就是搞不定，搞不定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没有想象得那么牛。希望以后能够多给他一些思想教育，帮助他多少转变一些，至于本质的变化不敢奢望。

原来那只孽龙是东海龙宫的老板敖闰龙王的太子，也是个贵胄子弟。用我朋友的话说，所谓贵胄子弟就是一种适应性差成活率低严重退化了的寄生虫，如李唐皇室的那帮公子哥儿。龙公子当年跟长安城的那些贵胄子弟一样，肯定也是作威作福、锦衣玉食，今天却沦落如此，真的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啊。

比较一下，龙公子和悟空都为所欲为，但也有本质区别。悟空虽然在花果山当过小老板，但出身贫贱，没几个人当他是回事，流氓无产者罢了，这种人想胡作非为就得靠自己。而像龙公子这样的贵胄子弟，靠着老子的权势就可以肆意妄为了。从危害性看，其实悟空这种家伙更可怕，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所以为一己之私什么事都干得出。而贵胄子弟们起码会去维护自己制定的游戏规则，尽管这种游戏规则也很糟糕，但有总比没有强啊。悟空他们说是为天下苍生在奋斗，因此很容易被老百姓当作偶像供奉在庙里吃冷猪肉。其实那只是为自己的种种作为找一个借口，他们更享受的是破坏的过程。悟空和龙公子这两种人都是强盗，唯一的区别一种是穿鞋的强盗，一种是光脚的强盗，人世间就是被这两种强盗玩来玩去，永无宁日。

龙公子之所以被贬到凡间，是因为触犯了他们自己的游戏规则。他老爸之所以亲自收拾他，是因为作为一个优秀的政客（没有政治理想，为了一己之私以玩弄权术为乐的政治机器。辛注），连儿子、老婆经常也是他玩弄权术的筹码。据野史记载，战国时期的富豪兼政客吕不韦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把自己的小老婆献给秦始皇的爸爸，生下嬴政，也就是后来很了不起的秦始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应该是我华夏历史上以女人为资本最成功的投资了。很多帝王把自己的女儿送给自己的政治敌人，也大致如此吧。在政治利益面前，任何感情和人伦似乎都必须投降。

话说回来，这也是一个非常高明的策略。假如玉皇大帝怪罪下来，龙王的位置不保，公子也要成草民。倘若迂回一下，表面上老龙王大义灭亲，实际上只要他的位置保住了，龙公子不过受几天罪，然后公子还是公子。人世上同类的游戏，也可做如是观。假如没有这层关系，龙公子会整天给我恭顺地当牛作马吗？这就是所谓“杀车保帅”的战法，很多大义灭亲的青天大老爷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不过虽贵为公子，跟长安城的贵胄子弟们相比，龙公子的手艺还算不错。至少把悟空搞得没一点脾气。说实话天上地下，能跟悟空干上几个回合的不会太多。长安城的贵胄子弟们除了拉帮结派，吃喝玩乐，下半身比较发达，上半身实在不敢恭维。普通人是自己的上半身养活下半身，他们是他老爸的上半身养活他的下半身，太平盛世，更是如此。这样也好，悟空就是欠修理，这种人欺软怕硬，性格很像某国人。也许这样说有点侮辱悟空，对他不公平。

据我了解，龙公子小时候是个很憨厚的孩子，不太说话，相貌堂堂，品行也端正。问题出在他是龙王的继承人，龙公子的品行直接影响着所有官员的将来。一部分人尽量给他灌输仁义道德，希望把他培养成有道明君，实现自己平天下的理想；而更多的官员则想尽办法把未来的继承人拉下水，一个有道明君对他们来说是一场灾难。他们更希望一个不务正业的混蛋主子，这样大家就可以过上好日子。

自龙公子出生起，这两股力量就展开你死我活的争夺，一般来说，后一种人会赢。原因有二：第一、人都有惰性，何况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第二、无论数量还是整体实力，后一种人远胜于前者。从这种意义上讲，贵胄子弟特别是龙子龙孙的堕落，实际上是手下奴才们的一场阴谋，能幸免的实在不多。他们的心声可以用一句口号来总结：就怕他不堕落！

在长安时，官场上秘密流传着一份未来接班人培养计划书。我的朋友曾私下让我看过。可时间长了，我记得不太清楚，但大概意思还记得一些。现抄下来给您看，附在了信的后面，您看了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妄语。

现在又多了这么一个曾经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再加上悟空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观音老师，我的好日子可真是要来了。有位山神（相当于大唐的村长。辛注）说：唐老师您现在收了龙王的公子当部下，那可是攀了高枝，我们一辈子连龙王的毛都见不到，唐老师您要发达了。看得出他们羡慕得要死。我才不想攀龙附凤（一笔投资少见效快，但风险最大的生意。辛注），谁知道是祸是福，怕是拿着砒霜当蜂蜜吧。当年悟空大闹龙宫，打死了龙王不少手下，抢走他祖传的定海神针，现在我又把他的儿子骑在胯下，说不定是旧仇未报，又添新恨，他老人家正在谋划着过一阵子收拾我们呢！能够是非分明，不“秋后算账”的政客，全世界怕也找不出几个，比如韩信等。

听说悟空告诉您他不想跟我干了，您没说，我早就知道。悟空这种人要不是您逼着他，他早就一棍子办了我，回花果山过他的舒心日子了。所谓的西天取经、普度众生用他的话说是吃饱了瞎折腾，纯属有病。他这种人表面上大义凛然、侠骨柔情，事实上很现实，不可能为所谓的理想献身。在他的眼中我是神经病加孬种，幸亏您搞了一个紧箍咒制着他。有一天我睡得晚，看见他用金箍棒在撬头上的金刚圈，撬了整整一晚上，口里还不停地在骂娘。最后实在不解气，就拔出一根猴毛，吹了一口气变成“我”。他命令“我”脱光衣服，然后冲过来噼里啪啦揍得“我”鼻青眼肿。他让“我”跪在地上，然后把我当尿壶，说什么让你这个混蛋也享享老子当年的福。等尿完了，他又拿出一把猴毛，变成一群五官错位、奇丑无比的女人，有的还长着大胡子。在他的命令下，她们张着血盆大口呼啸而来。后来，他有些累了，不想玩了，就一刀干掉“我”的脑袋，让“我”自己拿着挂到院子里的树上去，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柳树，另一棵也是柳树……

我没有打扰悟空自导自演的这幕闹剧，也许他太需要这种发泄了。对于一个习惯了我行我素、老子天下第一的人来说，紧箍咒对他无疑是一种莫大的侮辱（紧箍咒的意义在于：即使牛b如齐天大圣，自由也得有限度。辛注）。望着他脸上得意的笑容和得意后边的绝望，我心里觉着很悲凉。我感觉自己是押着一帮犯罪分子去朝圣，时刻得提防他们杀了我逃跑。也许我想多了，可这是我心里的话啊。

我朋友曾说，世上很多高尚的事其实是逼出来的，包括圣人很多都是这样制造出来的，如果给他们下流的机会、胡作非为的机会、当奴才的机会、堕落的机会，他们也许根本就不可能去成就所谓高尚的人生。有人说这是命运，命中注定有些人被迫成为圣人，万古流芳，其实他们更希望当个流氓。这说明圣人可以努力，但当个好流氓得有资格。假如有一天悟空踏着七彩云朵，成了万世景仰的英雄，其实那不是他的心愿，他的心愿是在花果山快活地当土匪头子。

据我大唐经典《吕氏春秋》上记载，圣人戎夷和弟子到鲁国去，可赶到鲁国时城门已关闭，只能露宿城外。晚上冰天雪地，眼看两人都要冻死。戎夷骗弟子说：“把你的衣服给我，我就能活；把我的衣服给你，你就能活。我俩只能活一个！我是个了不起的人，死了损失太大，你就无所谓了。所以把你的衣服给我吧！”但被他的弟子断然拒绝。戎夷只好脱下衣服给弟子，很快就冻死了。从此世上多了一个大公无私、舍己救人的大圣人。其实他老人家是死不瞑目啊，他的愿望本来是当个成功的骗子。

今天就到这里了，改日再说，祝您过得开心。

玄奘夜于上河塬古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