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春二月己酉

亲爱的观音老师：

您好啊！春天又来了。看着遍野的青草，总想起长安。想起约三五朋友，出外郊游的日子。正所谓：“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纬。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不管我用多么尖刻的话批判过那片土地，但它永远牵扯着我的心，时时会触动我脆弱的思念的神经。家乡对所有人来说，永远都是一个梦，总想离开，离开了又想回去，想回去时却回不去了。就算你自己没变，可梦变了、碎了，落到时间的尘埃里去了。

大病一场，身体也一直不见转好。这几日不太忙，虽然也有一些麻烦，大体上还是比较平静的。主要的工作就是写检查，不但要写自己的，还要替悟空他们三个写。本以为八戒这方面还行，他也写了封给我看，看完我很失望，对八戒说：八戒，你这是检查吗？你这是投降书嘛。按照你检查上说的，我们死一万回怕也来不及啊。八戒说不是要求检讨得很深刻吗？我说再深刻也得把自己当人看啊。听了我这些话，他干脆不干了，只好我代他写。写完交上去总是通不过，说是在挖掘无政府主义思想方面很不够，重写。已经重写了好几遍了，这是明摆着折磨人罢了。

不过这几天悟空可没有闲着，他大哥牛魔王因为红孩儿的事，找他算账来了。本来我想给他们调和一下，可悟空不买我的人情。他说：唐老师，这是我们兄弟间的事情，你就少掺和。我们道上有道上办事的规矩，你不懂，你还是好好写检查吧，那才是你们文化人的老本行。悟空说得也对，很多有文化的人，甚至天才的知识分子，不就是把一辈子最好的年华、最多的精力用来写检查了吗？（也许这封检查太长了，到现在还没有写完。辛注）

牛魔王一见悟空就要砍，并气呼呼地道：孙悟空，不，你已经被漂白了，应该叫你孙大人，还我孩儿来。悟空架住牛魔王的钢叉说：大哥，五百多年不见了，我想你想得好苦啊。牛魔王道：我不是你大哥，我是红孩儿的爹，老子今天来是要你的狗命！悟空眼含热泪，道：你可以不认我这个小弟，可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的大哥，难道你忘了我们一起在道上的日子。牛魔王眼眶有些湿润：你他妈的别这么煽情好不好！亏孙大人还记得起道上的日子，你现在可是模范青年啊，我牛魔王攀不上。现在你是白道，我是黑道，大家黑白分明，不是你灭了我，就是我灭了你！悟空大声道：大哥你何必这样侮辱我，谁他妈稀罕在白道上混啊，我这是逼良为娼啊。你有点良心好不好，你难道忘了，你看上的女人，哪一次不是我给你拉皮条？你上窑子没钱，哪一次不是我去偷？你想想吧，为了你，我给多少人下过蒙汗药？！你天天装得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穿名牌，耍排场，装斯文，我戴着女人的长丝袜到处抢钱庄、爬有钱人家的墙头，我容易吗？我无怨无悔，你倒恩将仇报起来了！

悟空的话让牛魔王有些尴尬，他心里也有愧。可想起自己的老婆孩子，马上又阴沉下脸来：既然我们情深似海，那你为何要毁我儿的前程！悟空道：大哥，我哪里是毁他的前程，我这是帮着他成材啊，我还要说你几句呢，养子不教父之过也，小小年纪就出来混黑社会，你就不怕他被人砍吗？怎么也等牙长齐了出来吧。什么新新人类，玩什么飞标什么飞火轮，还说是极限运动，根本就是屁嘛！有这么混黑社会的吗？混黑社会也不能六亲不认啊，对不对，是你那种先向我下手的，没有我当年下蒙汗药，有他吗？现在被观音带了去，惩教上几年，对他的成长是有好处的。学点本事，以后不管是混黑社会还是白社会，也总被现在这样胡来有出息吧。牛魔王听了悟空这一席话，放下了钢叉。

悟空正准备上去跟他大哥拥抱，却被牛魔王推开了：老七，就算我念兄弟情分放过了你，可刹刹不会放过你的。刹刹就是牛魔王的老婆罗刹女，铁扇公主。

一提起刹刹，悟空很上火：大哥，你好意思提起刹刹！你以为你的事我不知道，上一次我回花果山探亲，三哥全都给我讲了。你傍了个富婆，就把刹刹不要了。好啊，当年道上的老大，堂堂平天大圣，玉树临风的牛公子，现在也傍着女人吃软饭了！牛魔王被悟空说得满脸通红，难堪至极，低声道：我跟刹刹性格不合嘛！何况我俩现在只是分居，没有离婚啊。悟空冷笑了一声道：性格不合，当年给人家下蒙汗药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那时不是说你们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珠联璧合吗？人家当时可是一朵花啊，后边跟着一大堆比你牛公子强一万倍的羊公子驴公子呢，你上了人家，搞大人家的肚子，给你下了种，你才发现性格不合！是嫌人家人老珠黄了吧？三围达不到牛公子要求的标准了吧？对不对？！悟空似乎从未有那么激动过。

牛魔王道：老七，你有所不知，自从你大闹天宫以后，动不动就严打，巡捕老盯着我，日子不好过啊，大丈夫能伸能屈嘛，再说现在这个女人虽然是个寡妇，可有钱身材又好，你知道你大哥的毛病，先暂时逍遥几天，不就是浪费点多余的力气嘛，刹刹也没有损失什么！我向天发誓，我心里装的还是刹刹啊。可你不知道，女人到了更年期脾气就怪得很，刹刹现在是性冷淡，你大哥我受不了啊。如果我再跟她住下去，大哥我也要跟你一样去出家了。现在黑道上生意这么不好做，上窑子大哥没钱，只好找个免费的了。悟空不想就这个问题再纠缠下去，便问牛魔王：我知道，大哥你就是这副操行，那今天这事怎么办？牛魔王道：老七，孩儿的事咱就不提了，怕是刹刹饶不了你！悟空说：那到时候我跟刹刹再理论！

然后牛魔王说要回去陪富婆，转身就走。悟空在后边喊了一声：牛公子，既然来了，不玩两把吗？牛魔王立马转过头，望着悟空坏笑：兄弟就是过上一万年还是兄弟，生我者母牛，知我者七爷也（孙悟空在道上排行老七，所谓七爷）。说完就冲过来跟悟空坐在地上，从袖子里掏出色子，掷了起来。悟空问：你不回去陪你的马子了？牛魔王不耐烦地道：去他妈的，女人不就是衣服嘛，老子喜欢穿就穿，不喜欢穿就扔！料子好的多穿几天，料子不好就一次性使用，最后都是一个字——扔！别废话，发牌！至于谁赢了，悟空没说。如果以前发生了这些事，我肯定要在给您的信里感慨上一堆。说得多了，自己也有些麻木了，您就姑妄一笑吧。

除了牛魔王，在通天河边还遇到了一点麻烦，不过已经顺利解决了，观音老师您大可放心。离开长安以来，跋山涉水，从没有见过这么浩瀚宽广的大河，如果我是个游人，或者正在苦旅的文化行者，可能要激动上一阵子，或者发表一堆煽情的文字。可我们是远道求法的苦行僧，碰上这么宽广的河就是大麻烦。主要还是我，悟空他们没问题。

在河边我们寻了一户人家暂憩一宿。主人也姓陈，按我大唐的话说，八百年前我们是一家人。他对我们很客气，招呼得也周到。晚饭后大家一起闲聊，聊着聊着他竟然哭了起来，都是因为通天河的父母官灵感大王。关于所谓父母官，我朋友有一番高论。他说既然长官们都是我们的爹和妈，按照我华夏的道德法则，儿子对老子只有绝对的服从，绝对的孝顺。仅仅这一个词，其实就已经道破了我华夏政治文化的本质，即家长制。因为儿不能嫌娘丑，他们再坏，大家也只好忍着吧。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父子关系才是最根本的，皇帝是官员们的爹，官员是老百姓的爹，爹的话不听行吗？被爹修理，天经地义，儿子能说爹的不是吗？说了就是不孝，孝可是我华夏道德伦理的根本，戴上不孝的帽子，几乎跟禽兽差不多了。

我问他：你不是说这灵感大王是个好长官吗？他把你们这里搞得风调雨顺，大家都很富裕，无论是农业生产、社会治安都非常出色啊。他告诉我：唐老师有所不知，这灵感大王确实是个好长官，有想法，也真抓实干，把通天河地区治理得井井有条，对于他的能力，老百姓是没得说，可他有个爱好，就是要经常送童男童女给他吃，你说像他这么大的长官，什么没吃过，偏要吃这个。今年轮到我们家了，我的身体一直有问题，五十岁才得了这么个孩子，不容易啊，指着他传香火呢！可现在要跟我小侄子一起送给大王吃。主人哭得很伤心，我问：不送不行吗？谁敢啊？不送就狂风暴雨，大家就没得活了，现在的长官，没本事的把大家拖死，有本事的把大家整死，反正老百姓的日子怎么也不好过，他说。

这种事情碰到了实在是应该管一管的。我找他们三个商量。悟空与小沙没意见，但八戒死活不干，说是上次被扒光了站在砖上，感冒了一直没好！一来身体不舒服，更怕有的畜生再暗算他。悟空听了要揍八戒，我赶紧挡住了。上次他俩的确做得有点过分。既然八戒现在还在发火，只好我们三个来解决问题了。我分析了一下情况，对悟空与小沙说：我觉着这个灵感大王跟以前碰见的那些胡作非为的官员不一样，我们应该先礼后兵，跟他谈判一下。悟空反对：唐老师，跟这种人谈什么判？灭了算了！我说等谈完了再说。

具体的方法是悟空与小沙变成俩上供的童男童女，引灵感大王来，然后由我出面跟他谈判。当时的场面很热闹，除了陈家，家家张灯结彩，像过节一样。看不出谁心里难过。也许在他们心中，反正今年供上去的，不是自己的孩子！就算明年可能轮到自己，但今年不是，高兴了再说。唉，老百姓！（恩格斯说过，有怎样的群众就有怎样的领导，信哉斯言！辛注）

那灵感大王到底来了。正准备下手时，悟空和小沙现了原身，大家打了起来。悟空告诉他：我们唐老师要跟你谈谈，谈完再打行不行？灵感大王同意了。

谈判就在庙里举行。我对灵感大王说：其实你是个有能力的长官，前途无量，何必要做这种事？他说：我做什么了？我把这里治理得这么好，他们现在丰衣足食，我提这么点要求不算过分吧。我说你是百姓的公仆，让百姓过好日子是你的本分。他有点火了：百姓的公仆就不应该有点爱好了？就不可以有点要求了？给我上课是吧？什么是百姓的公仆你知道吗？百姓的公仆就是拿百姓当公仆的人（前苏联部长会议主席雷日科夫说，什么是人民当家作主，主人就是老爷。可佐证灵感大王所言不假。辛注），不是给百姓当公仆，让百姓过好日子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日子过得更好，这有什么不对吗？难道你大唐百姓的公仆不都是老爷？！

他说得对，在我大唐百姓的公仆就是老爷，但我的思想工作还得继续：你为百姓出了力，百姓会记在心里的。他冷笑道：谁他妈的相信这些鬼话？今天你不干了，明天老百姓就把你忘干净了，百姓记着的只是现在的老爷！他们不是给你修庙了吗？我说。他们给我修庙，那是因为我还对他们有用，我还有办法收拾他们，你到处看看，庙里供奉的，要么是对他们有用的，要么就是他们害怕的，你以为他们拜的是泥菩萨，他们拜的是他们心里的那个菩萨！那你也不能吃人啊，这也太缺乏人道主义了吧！我有点急了。他突然笑了：秃子，你太书呆子了，什么叫吃人，不吃人怎么混，谁不吃人，只是吃法不一样罢了，我吃得光明正大，有人吃得偷偷摸摸！而且我要告诉你，今天本老爷还要吃你这大唐的秃子，既然你送上门来了，本大人我就不客气了。说着拎起我钻进水下他的府邸，悟空与小沙追赶不及。看来跟有些人讲道理，的确是一件麻烦的事。

我刚被扒光吊了起来，悟空和小沙就来了。我听见他们在衙门外先是彼此骂娘。悟空扯着嗓子骂：我***，你这个混账东西，一点组织纪律性都不讲了，爷爷是齐天大圣，是你的上级，你他妈的一个屁大的官竟敢跟我作对！那家伙根本就不买他的账：我也操你八辈祖宗，齐天大圣有什么了不起？上级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投诚过来的黑社会的小混混，最多也就是我们收编过来的东西，谁把你当回事了？！骂完两人就打了起来，论技战术水平，灵感大王根本与悟空不是一个级别，何况还有小沙这么一个帮手。可悟空不习水战，最后大败而归。

没办法，悟空和小沙回去给八戒做工作，八戒在水战方面有特殊心得。八戒根本就不干，躺在床上装没听见。悟空揍了他一顿也没用，他说什么这次就是悟空搞死他，他也绝不屈服。悟空说：难道唐老师不是你的师父？他说：少拿唐老师说事，老子早干够了，他死了好，死了我们早点散伙。小沙也过来给八戒做工作，他这才答应了。不过他不白干，提了三个要求，说如果悟空和小沙不满足这三个条件，他宁死不从。八戒的三个条件是：第一、找个地方让他好好撮一顿；第二、以后碰见美女要先照顾他；第三、悟空和小沙给他写保证，以后唯他马首是瞻。结果不用我说您都能猜得出，他们的交易达成了。八戒出手，与悟空和小沙大闹通天河，把我救了出来。

如何处置灵感大王大家意见分歧很大，悟空他们认为应该就地正法，我觉着弄不好又要跟灵霄宫那帮人结梁子，由我们杀他未必妥当。最后只好交给通天河的百姓公审。结果完全出人意料，老百姓坚决反对处决灵感大王。大家一致认为只要灵感大王不再吃童男童女，就继续给他们当老爷。理由是，百姓们说要是来一个新长官，怕比这个更可怕，他们实在是被来来回回糟践害怕了。灵感大王答应了大家提出的条件，回通天河衙门去了。

至于驮我们过通天河的，是河中的一个老鳖，他说自己已经修炼了一千三百年，还没有修炼成人形，希望我到天竺后跟灵山通通关节，让他早点修成人形。欠人家一个人情，也只好答应。可我心里想，幸亏他没修成人形，要是修成了人形，在这通天河里为非作歹的，恐怕就轮不到灵感大王了。

就说这些，天有点凉，坐着有点冷飕飕的，我需要钻到被窝里暖和一下。明天还要赶路呢。远方的祝福！

玄奘夜于通天河畔小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