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八年冬十一月庚午

亲爱的观音老师：

您好！解决了真假孙悟空的问题，我们继续西行。按说这是隆冬时节，应该天寒地冻才对，可奇怪得很，气温却越来越热。悟空他们身上只挂着一方短裤，走两步就气喘吁吁。我只听说过温带大陆性气候昼夜温差大，没想到连季节也可以颠倒过来。后来遇着一位老者才知道，原来前边有一座很奇特的山，名叫火焰山，终年燃烧，热辐射好生了得。地方政府本想用它来发展旅游业，可游客在几十里外就烤糊了，只好作罢。听老者说，这火焰山本是山清水秀的清凉之地，五百年前突然燃烧起来。地质学家说这是地火奔腾而出；大儒们说这是皇上不学好，引来祖宗的惩罚；风水先生说这是因为国王老爸埋错了方向；诗人说这是阿波罗的灵魂在燃烧；悟空说他们都是扯淡，那是老子当年打翻了老君的丹炉，从天上掉下来的火。

悟空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得意，但听了老者下边的话，他就得意不起来了。因为老者说，要灭火，只有芭蕉扇，芭蕉扇在翠云山芭蕉洞铁扇公主的手里，这个女人是个泼妇，是黑社会老大牛魔王的老婆，谁也惹不起。铁扇公主就是罗刹女，悟空最怕见的人。但要过火焰山，借芭蕉扇的差事也只好承包给他了。

找到芭蕉洞并不难，但悟空说，那段路他感觉走了五百年。芭蕉洞洞门大开，没有一个小妖出现，罗刹女坐在洞中央的石台上，背对着悟空。后边的石壁上刻着一排大字：天下的男人都不是东西！

你到底来了！罗刹女阴冷地说。看着罗刹女的背影，悟空伤感地说：刹刹！不要叫我刹刹，刹刹已经死了！罗刹女道。牛夫人！悟空道。不要叫我牛夫人，这里没有牛夫人！罗刹女道。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悟空有点火。叫我孩儿他妈！罗刹女说着转过身，脸色阴沉对着悟空。悟空不知所措。

当年的刹刹的确老了，看得出胸部已经下垂，肚子上多了一圈圈的肥肉，那两条惊世骇俗的美腿，已经跟大象能当亲姐妹了。原本闭月羞花的脸，也只看见片片雪花飞舞（可能是用了太多的劣质雪花膏。辛注）。

刹刹，这五百年你过得好吗？悟空轻轻问道！我已经警告过你了，这里没有刹刹，只有孩儿他妈，小心老娘割了你的舌头！罗刹女说着拨出宝剑，直抵悟空的喉咙：我等你好久了，孙悟空，你这只臭猴子！你害了我一辈子，你还有脸来见我！要借芭蕉扇是吧？那得赢了老娘手中这把宝剑！

她说着挥剑刺向悟空，剑锋穿过了悟空的胸膛。他没有动，血在流！悟空说女人最受不了这种煽情的方式。也许吧，在长安街头我看见过有男生被女生唾了一脸，还深情地注视着人家。

悟空苦笑着道：刹刹，不，孩儿他妈，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要杀要剐随你，可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刹刹，五百年没有改变过！臭猴子，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怎么不混黑社会，当起诗人来了？！刹刹，你骂我什么都行，你也不能这样侮辱我，说我是诗人！毕竟我们以前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哈哈，好一个青梅竹马的朋友，好一个侠骨柔情的齐天大圣，你竟然还有脸说这些。当年你在黑社会混，混得跟狗一样，我罗刹女一门心思跟着你，给你洗臭脚洗裤头，你偷人时我给你放哨，你被人砍了我背你回来。你说要跟我在天愿为比翼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我好傻，当时竟然信了！罗刹女说话时手一直在发抖。

刹刹，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男人，我长得不帅，也没本事，所以我忍痛割爱，成全了你跟牛公子。悟空说得有点言不由衷。看看！多么伟大的情种，多么无私的男人，多够哥们义气，我现在不是五百年前那个傻女孩了！臭猴子，收起你那些屁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下流事？！你把我玩腻了，就给我下蒙汗药，让牛魔王占了我的便宜，有这样青梅竹马的吗？有这样对待自己的女人的吗？除了你跟牛魔王，全世界哪个畜生能干出这种事？！

刹刹，你不能这样说，其实离开你我也很痛苦，你没看出这五百年我都瘦了吗？都是因为心里想你！悟空道。想我？！行了！男人都是这种嘴脸，放屁也要装着脱裤子，你什么时候肥过？！罗刹女道。刹刹，你以前不是这样粗鲁啊，整天叠千纸鹤念红红翠翠唱爱你心头口难开，怎么？……我变了是吧？我现在像个泼妇是不是？我不够温柔了是不是？老遇上你这种男人，我能不变吗？你知道这五百年我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这五百年牛魔王除了我还有多少个女人？你知道牛魔王总共陪过我几天吗？要不要我把数字报给你听？你这是成全我吗？

悟空太了解大哥牛魔王的德行了，心里自然有愧，就辩解道：刹刹，你真的不明白，不是我故意要给你下蒙汗药，我是因为自己不行，要不我当和尚干什么！本来我准备把这个秘密一直留在心底，既然今天你一定要问罪，我就告诉你好了。说着脱下衣服，罗刹女发现他那儿果然没有什么，便问：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悟空道：那时候你还是个懵懂的女孩，我也是一个纯情的少年，我们一起在憧憬着美丽的未来，你叫我怎么忍心出口？你那么纯洁，那么可爱，你怎么知道我心里的痛苦！其实悟空是灵机一动故意变没了。

悟空的话让罗刹女多少有些伤感，叹息了一声，道：就算过去的事情过去了，那你为何要难为我的孩儿？这五百年来，他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就指着他活着，可你把他毁了！刹刹，我知道你爱他，可他不学好……罗刹女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他不学好？可比起你跟你那牛公子牛大哥，我看好上几百倍，至少他不会天天上窑子院，他不会抢钱庄，他不会给女人下蒙汗药，他不会为了出名去大闹天宫，就算他杀了唐僧，那比起齐天大圣杀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可是，刹刹，他只是在观音老师那里学习一段时间，回头会还给你的，悟空急忙解释道。也好，我今天不杀你，你可以走，走得远远的，让我永远不要看见你！罗刹女抽回剑，转过身去。

悟空定了定神，低声说：刹刹，那你把芭蕉扇借我用一下。罗刹女不吭声，想了很久，突然转过身，对悟空说：扇子我可以借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第一，必须把跟牛魔王一起的那个狐狸精毁容；第二，在花果山刻上“天下的男人都不是东西”这几个字；第三、必须让唐僧陪我几天。

悟空觉着前两件事比较好办。他们在混黑社会的时候，经常毁别人的容，虽然牛魔王现在指着那女人吃软饭，关键时候还是会照顾一下弟兄。花果山是自己的，刻几个字算不了什么。难办的是最后一个，他跟罗刹女商量：刹刹，我知道这几年你没有男人陪，心里难受，可人家唐老师是明星和尚，从来不陪女人的，要不我陪你几天，就算是弥补我曾经的过错。

罗刹女笑了：臭猴子，你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我当时是因为爱你，所以也就不在乎你那副贼眉鼠眼的样子。可我老了，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恋爱了，我心里的激情早都被你们这些东西磨完了。我现在只想跟男人睡觉，睡觉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我现在看男人不再是爱不爱我，我看他是不是足够强壮，你觉着自己是吗？罗刹女的话让悟空无地自容。罗刹女坚持要我陪，如果不答应，就休想拿走芭蕉扇。

悟空回来后心情沉重，对我说：唐老师，要不你就陪她几天吧，虽然她现在人老珠黄，你就当是做善事，普度众生了。我也无言以对，但结果肯定是拒绝，即便是不过火焰山也不能答应。八戒说要不他牺牲一下，反正为了取经事业，他也管不了那么多。悟空说要是八戒去，怕是活着回不来了。后来悟空一个人走了，听八戒说，他先去办另外两件事。其实那两件事，实在也不该做的，可当时我真的不知道。

悟空找到牛魔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牛魔王不干：老七，我现在整天指着这个女人过日子，怎么能毁人家的容呢？要不我回家把那个臭***好好修理一顿，把芭蕉扇要回来给你？悟空说：免了！咱俩也够对不起人家了，你要是经常回去多陪她几天，也不至于酿成今天的祸端。大哥，富婆多得是，今天你毁了她，回头再找一个嘛！悟空道。

牛魔王无奈地道：老七你是不理解大哥的苦楚，现在的富婆精得很，不但要你年轻，长得帅，而且对你的三角肌也有很苛刻的要求，大哥年轻的时候各项指标肯定都是超标的，可大哥老了，竞争实力越来越差，找一个不容易啊。悟空觉着也是，但想不出两全齐美的法子，只好对牛魔王说：这样吧，咱俩还是按道上的规矩解决，掷色子，如果我赢了，就毁她的容；如果输了，我另想办法。一听赌博牛魔王就来劲，满口答应了。结果很不幸，悟空赢了，他是靠耍老千赢的。按照道上的规矩，这是终审判决，牛魔王只能接受。

悟空说，他长这么大，砍过不少人，但毁大哥女人的容还是第一次，多少有些紧张。牛魔王对那女人说：心肝，我虽然爱你比天高比海深，可我输了，你就让老七在你脸上划几刀吧，你也不希望自己心爱的男人是个不讲信用、没有良心、不负责任的人吧。那女人没有吭声，很平静地在梳妆台前仔细化妆。牛魔王在一边催：心肝，差不多就行了，人家还忙着呢！女人化完妆，回过头把脸递给悟空，微笑着。悟空说那张脸美得惊人，但他还是在上面划了几刀，女人一直没有吭声，只是缓缓地问：行了吗？罪过，想起这一幕我就做噩梦。回头悟空把那女人送给罗刹女检查，算是过关了。等悟空回来时，牛魔王已经拿着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跑了。说不定牛公子正在什么地方跟别的女人缠绵吧！

至于陪罗刹女的事，我想了很久，决定亲自去找她，跟她谈个明白。小沙让我别去，去了肯定回不来，一个女人熬了五百年，后果可想而知。八戒说他陪我去，要是我应付不了，他可以帮忙。我说我不会做什么，要么她收回无理的要求，要么我死。悟空领我们到了洞口，我吩咐他们在外边等着，就进去了。

罗刹女靠在床上，看着我，她在笑，那种笑容让我不安。我以为你不会来，她问我。既然夫人请我来，我焉有不来的道理！我行了礼说。你是来陪我的！她说。我定了一下神，说：我是出家人，出家人有自己的规矩，不陪任何女人，自然也不陪夫人。你长得很帅！她又笑了。我说我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也从没有关心过这件事，我长得帅不帅与这件事情没有关系。很多女人喜欢你？她问。我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些事情。她坐起身，问我：你从来没有爱过一个女人？你可以不回答。爱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说。她在你的心中有多重要？她问。我说：我不知道她在我的心中有多重要，但我每天都想忘掉她，却记得更深刻，她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忘记一个人需要一生！你相信天荒地老吗？她问。我不相信，因为纵然是天荒地老，有些东西也不能改变，只是你把她留在你的心里，不让别人看见，我说。

她请我坐下，递给我杯茶，问：你不愿意跟别的女人做什么，是不是因为心里有那个女人？不是！我说：会不会随便跟别的女人做什么与心里有没有一个女人无关，心里有一个人的人照样跟别人什么都做，这是两回事！罗刹女显然同意我的看法，她又问：既然忘不了她，为什么要离开她？忘不了一个人并不能证明你一定要跟她一路走，这两件事没有必然的联系，这要看造化，你可以选择一辈子记住谁，但很多时候你没有权利选择跟谁在一起，我说。那如果总是碰上那种不入流的东西呢？罗刹女问。我说：那只是你的手气不好，老抓到臭牌，但这不能证明你永远抓到的都是臭牌！

彼此又说了许多，像久别重逢的朋友。最后，她拿出芭蕉扇，递给我。我不能确定她什么意思，她说她已经决定借给我。

当我拿着芭蕉扇忐忑不安地走到洞口时，听见罗刹女在后边叫我。我回过头，看见她眼角的泪水，尽管她老了，但我肯定流着眼泪的她还是很美。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把芭蕉扇给你吗？其实让你陪我不过是个借口，我只是想见你，我早就听说过你。在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我一直梦想着能够碰见一个至情至性的男人，我想着做他的新娘跟他过一辈子。可我碰见的都是孙悟空、牛魔王这样的东西，我的梦破碎了。五百年来，我告诉自己那只是我给自己的一个美丽谎言，这种想法使我对生命失去了尊重和勇气。可我不死心，五百年来我等着有人来告诉我最终的答案。尽管我已经老了，但这个答案让我感到安慰。我还会用另一个五百年去等待，等一个至情至性的男人来娶我。

她的话让我很辛酸，没有言语就走了出来。八戒见我拿着芭蕉扇出来就问：怎么样，不吃亏吧？分享一下。我说什么都没发生他们都不相信，说世界上不会有这么便宜的事。悟空心情更差：随便吧，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就行了！

突然想起“子见南子”的故事，这恐怕又成一桩公案了。这个故事《论语·雍也》里有，南子是卫灵公老婆，被社会舆论称为荡妇，据说对孔子感兴趣。当时孔子流落于卫，寄人篱下，不得不去见了她一面。出来后他的学生子路很不高兴，认为孔老师不检点。孔子发誓：我要是胡来了，就让天抛弃我吧！到底孔子有没有什么做出格的事，众说纷纭，成为公案。更有好事者把它编成戏文，娱乐大众。

翻越火焰山时，回望着烟云缭绕的翠云山，我在心里向那个女人默默祝福，但愿在将来的五百年里，她能等到她梦中的那个人，做他的新娘。

玄奘夜于火焰山麓硫磺村农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