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3
|本章字节:9618字
一
“你人生最大的梦想是什么?”有人问万夏。“清晨起来吃碗清汤面”,“那其他梦想呢?”,“半夜吃碗茶泡饭”。万夏平静的回答。
“你吃过得最奇怪的东西是什么?”经常有人这样问我,我总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在许多人看来,一个美食记者理应吃过更多别人没有吃过的东西,事实上,一个做了十年的美食记者不一定比一个处级干部吃过的东西更奇怪。直到有一天,万夏给出了一个答案。有人问万夏:你吃过最奇怪的东西是什么?万夏回答说:香椿拌折耳根。
这个回答犹如禅宗公案,万夏如此解释:香椿很常见,折耳根也很常见,但是很少有人会想到把这两种东西放在一起拌,这也是家里的保姆择菜放混了,他说,别动,就这么吃。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食材放到了一起,于是有了一个最新奇的味道。
可是哪两种食材就有天然的联系呢?西红柿偶然遇见了鸡蛋,芫荽也是偶然遇见了肚丝,土豆也是偶然遇见了牛肉,丁宝桢偶然发现了宫保鸡丁,而王致和也是偶然发现了臭豆腐。
我也是偶然的认识了万夏。
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我在读初中的时候,疯狂的喜欢上了诗歌,在老师在讲台上讲三角函数的时候,我在默默地写诗,当别人踊跃的购买辅导题的时候,我在默默地买诗歌刊物。后来我知道了第三代诗人,自然知道了各路豪杰:李亚伟、万夏、杨黎、何小竹
万夏是最像诗人的诗人,我早已经忘了第一次见到万夏是什么时候,估计是10年前吧,我刚刚来到北京不久,热衷于盛大的文艺联欢晚饭,各路牛鬼蛇神吃饭喝酒掏心窝子,第二天又忘得一干二净。或者是在某一个大酒局之上,应该有谁向我介绍:“这是万夏”,我应该抱着“久仰久仰”的心,干了一杯酒。
10年之后,万夏已经过了50岁生日,我也娶了媳妇当了爹,听到大饭局头就疼。10年飞逝如闪电,那时的梦想都灰飞烟灭,“吃遍地球”的妄想也悄然变成了跟三五好友随便吃点什么。万夏家里房子大,经常侍弄家宴,每次都是四五人,喝酒聊天,相对无言了,在地下室里听听古典音乐,万夏热衷于抄写《金刚经》,如今已经快抄了30遍了。
万夏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巨蟹座,这时还坐在你身边跟你聊苏格兰泥煤味的单一麦芽威士忌,转瞬就不知道去哪了。细细找,原来跑到厨房,去看看掰好的圆白菜还有没有水迹,看冰桶里的白葡萄酒冰没有冰好,或者花园里有蚊子,他正在四处翻找驱蚊器。
万夏比我大将近20岁,但是我们都已经过了寻找“奇怪”的年纪。吃点奇怪的,远远不如吃点平常的,“百菜还是白菜好,诸肉还是猪肉香”,吃遍世间千般美,人生至味是平常。把平常的食材弄得不平常,这才是正途。
万夏是成都人,许多人都贪恋成都的安逸,有人问万夏为什么离开成都到了北京。万夏的回复也是令人莞尔:不会打麻将。他说在成都你要是不会打麻将,就没有朋友没有交流,很孤独,因为所有人都在打麻将。然而成都的底子是改不了的,比如他喜欢吃茶泡饭。四川有句俗语:“好吃不过茶泡饭,好看不过素打扮”。茶泡饭简单,用剩下的米饭,加入茶渍,稍微泡一下,这是一种清贫的美味,米香混合着茶香,再加上一味泡菜,简单悠远,不上台面,却是大酒之后的宵夜沉醉之后的早餐最佳搭档。
有一天,我晚上醉了酒,凌晨口渴,迷糊糊的醒来,喝水,又觉得有点饿了,刚好厨房有米饭,拿茶渍泡了,囫囵吃下,回床沉沉睡去,梦里似乎有清甜。
二
茶泡饭,颇有“此间乐,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玄机。
有一年我去日本,坐在福冈的居酒屋里,随便吃,点了一个“お茶渍け”,其实就是茶泡饭。制作的稍微讲究一些,小小的一碗,里面加了昆布、琐碎的芝麻,还有一点海苔,茶是绿茶,切碎了,有些清苦滋味,有回甘。
那时候我已经看过小津安二郎导演的电影《茶泡饭之味》,黑白映像,公映于1952年,节奏缓慢,画面温情。人到中年,家庭生活,细水长流,茶泡饭只是一种道具,其中有老派的温情。
茶泡饭在日本的起源于涮羊肉在中国的起源相似,都是行军打仗时候的“路餐”。日本武士在行军路上,用热茶泡饭,加上作料,就是一顿潦草的充饥饭;而中国的士兵在行军途中,把头盔摘下,里面放了水,切好羊肉涮食,蘸着作料,也是饱餐一顿。所以茶泡饭在日本有个别号:武士之食。
无论在哪里,茶泡饭都是起于清贫。完全不用高妙料理,也无需太多食材,简单一泡便可。在我心中,日本最好的俳句诗人不是松尾芭蕉,而是小林一茶。这个江户时代的俳句诗人一生悲惨,句子中有大悲悯。他写过茶泡饭:“谁家莲花吹散,黄昏茶泡饭。”莲花吹落,搭配上黄昏,茶泡饭似乎也有了一种细腻的凄美。
茶泡饭的前身似乎是水泡饭,冬天便是开水泡饭,夏天便是冷水泡饭,这种吃法在中国古而有之,到如今还有。我问过淮扬菜大师周小燕先生,他说在淮扬一带,至今还有水泡饭的习俗,当成家中最日常的早点。而当地也把这个叫茶泡饭。
在《影梅庵忆语》中,董小宛也惯常用温茶淘饭,取其清香。“冒妾董小宛精于烹饪,性淡泊,对于甘肥之物质无一所好,每次吃饭,均以一小壶茶,温淘饭,此为古南京人之食俗,六朝时已有。”有一些乡间,过年不能吃茶泡饭,因为意味着“泡汤”,没有好含义。随着时间变更,茶泡饭在中国少了一些清雅的意思,多了一些残羹急就的含义。上海菜泡饭往往是寻常人家的早餐,多少有了零碎与苟且之感。无非是将隔夜的饭,与一些剩菜,用开水烫一下,或者一起在锅里煮一下,就是早上的一顿早餐。
泡饭不是粥,没有那么黏稠,也不是饭,没有那么爽利。介乎二者之间,有了一种清澈,最适合大醉初醒或者深夜独食。
有一段时间,一部日本电视剧在吃货之间流传,这就是《深夜食堂》,其中有一集说的也是茶泡饭。那一集出现的人物是三姐妹,大龄未婚剩女,三个人都还相信爱情,就如同三个人都喜欢茶泡饭。一个喜欢梅子,一个喜欢鲑鱼,另一个爱加鳕子。都是寻常物,其中却有另一种味道。
吃平常的茶泡饭,坐二等的硬座火车出行、住三流的快捷酒店、穿四线品牌的衣裳、往来于五线城市的老家之间,这是在这个六流时代的寻常生活。
三
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万夏吃茶泡饭,这不适合朋友的喧哗,适合穿着内衣在家里食用。我是北方人,没有吃茶泡饭的传统,倒是在小时候吃过不少折箩菜。
折箩菜是一个过去式的词汇,许多人已经不知道这个词的原始含义了。《北京土语词典》中对“折箩”的解释是:“酒席吃罢,剩下的菜肴,不问种类,全倒在一块儿,称为折箩菜。”从前红白喜事是大事,能吃到平时吃不到的鸡鸭鱼肉,剩饭剩菜舍不得扔掉,第二天混杂在一起,残羹剩饭别有一番滋味。折箩菜似乎只是清贫年代的吃食,其实最有名的折箩菜是传统相声里的“珍珠翡翠白玉汤”,这是皇上的救命菜,无非是一锅剩饭做的杂烩。
在我小时候,还吃过折箩菜。红白喜事的第二天,各种剩菜热一下上桌,绿色的是蒜苗、红色的是灌肠、白色的是豆腐、黄色的是鸡蛋,间或夹杂着肉丝。折箩菜别有风味,种种味道混杂,有一种酸酸的口感。我喜欢吃剩菜里的蒜苗,入味,有点软塌塌,筋道。也喜欢用剩下的鱼汤蘸油条。那时天光敞亮,爸爸妈妈都还年轻,坐在窗户边吃剩菜,窗户开着,猫蹲在脚底,不时丢给它一点,老猫刁起肉片迅速跑远,跑到院子里,蹲在柿子树下细细吃,外面有风,吹动柿子树,日光透过叶片斑驳泄露下来,那时或者是初秋,手指肚大小的青柿子已经挂在树梢,我吃着折箩菜,想象着再过一个多月,火红的柿子将挂满枝头。
据说在上世纪三十四年代的北京,有的店铺专门卖折箩,往往是二荤铺,都是从大饭庄里买来剩菜,挑着捡着,做成折箩,供穷苦人开开荤。如今这已经很难想象,倒是不少餐馆里剩下的潲水被人收走,提炼了回收油,重新回到我们的餐桌。而乡间办红白喜事的,也没有人再把折箩菜送给邻居,剩饭剩饭都拿来喂狗了。到如今,人们越来越重视健康,夏季的剩菜在高温环境下容易产生亚硝酸盐,亚硝酸亚与蛋白质结合,能产生致癌的亚硝胺。
餐桌上的折箩菜渐渐消失不见,然而我们面对的世界无非是个更大份的折箩。世界的酒局沉闷而夸张,我们似乎在其中觥筹交错,人生恍惚,一切都是剩余的,二手的,过时的,剩余的生活不过一盘折箩,我们拼命吃下各种不洁物,做出种种胜利的姿态。
哪有什么胜利可言。“谁家莲花吹散,黄昏茶泡饭”
而已。
其实最有名的折箩菜是传统相声里的“珍珠翡翠白玉汤”,这是皇上的救命菜,无非是一锅剩饭做的杂烩。
四
我们总是想找点特别的。北京的天气干燥,根本没有办法做四川的腌肉,但是万夏有办法,把挂起来的腌肉用报纸裹上,每天仔细的给腊肉喷水,天天不间断,于是在北京也能吃到地道的腌肉;四川的泡菜在北京做也难以成功,万夏也有办法,从四川来回来引子,一点点呵护。他善于做各种锅,牛肉锅,羊肉锅,海鲜锅,院子里随处种了藿香、紫苏、和薄荷,也有迷迭香、百里香,随便抓一把洒在里面,也是别出心裁。
一个诗人如果掌握了烹饪的秘密,那他不会成为一个烂厨子。诗歌是语言精细的搭配,需要精确到标点的运用,在哪一个词后面分行,如何提一口气,该从哪一个字开始,在哪里停下来,如何叫每一个字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如何拿掉不该出现的词。而烹饪是食材与火候的搭配,不同的食材,不同的调料,多一些还是少一些,火候大一点还是小一点,什么时候放盐,什么时候收汁,如何叫菜品不俗,怎么把两种不相干的食材调配到菜里。一通百通,写诗并不比做菜更神奇。
茶泡饭不是长诗,而是三言两语的俳句。我总想跟万夏一起吃一顿茶泡饭,现在这个心愿还没有达成。
有一年,我去了福建永定,那是一个客家的县城,县城不大,最著名的建筑是土楼。我在土楼里与一位老头吃饭,老头年过八旬,瘦骨嶙峋,目光如炬,他曾经参加革命,扛过枪打过仗,老了落叶归根,老境不能说惨淡,却说得上凄凉。儿孙纷纷搬到城里,老伴亡故多年,他一个人孤零零守着祖辈留下来的土楼。老爷子做了一点腊鸡,炒了个青菜,我陪他喝两口小酒,老爷子谈兴颇浓,从祖上做生意造土楼开始讲起,讲到他第一次打仗,头一次负伤,如果被俘,又如何死里逃生,如又如何艰苦度日。不知不觉,到了深夜,他转身出去,借着昏暗的灯光,端来一份茶泡饭,又悄然离去,随着木板的嘎吱声,端来一份腌萝卜。
万夏也曾经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在八十年代,万夏乘船渡江,与船老大在船上吃鱼,是江里刚刚捕上来的江鱼,船老大先是把盐粒热锅炒熟,炒出香气,加水炖鱼,什么调料都没有,那一餐却是吃的绝妙。我能想象那一晚的长江,船头的灯亮着,江枫渔火对愁眠,江湖夜雨十年灯,这鱼忽然有寂寥之味。
如果以后再有人问我吃过的最奇怪的东西,我也有了自己的答案:我10岁时候的厨房尝试。那是一个孤独的黄昏,我一个人在老房子里,家里没有人,我需要自己解决晚饭。我能找到的是凉馒头、一根大葱,几头蒜。
热锅倒油,葱花炝锅,在里面加入酱油,然后把蒜片放进去,小火,然后盛出黑乎乎的一小碗。拿这些贫穷的酱油蘸着馒头,我吃的孤独而满足。那是我10岁的黄昏,1990年的黄昏,万夏那时应该被关在重庆的看守所里,听着长江里的汽笛,吃着馒头和白菜汤。
如果说奇怪,真正奇怪的是这个世界,我们游走其间,正常无比,正常的都叫我觉得有点难为情。
茶泡饭不是长诗,而是三言两语的俳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