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雪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3
|本章字节:6598字
金头蝇很聪明的少年,工艺也学得不错,在昆虫中总算是出类拔萃的了。不过听见说性情颇为孤冷呢。
青蝇甲蜂们的性情总是有些孤冷的,那边园里的黄蜂姊妹,美虽美,却凛若冰霜,大家都不敢亲近她们。
青蝇乙蜜蜂是有刺的,是不是?
青蝇甲自然,黄蜂也是有刺的,园里的黄蜂姊妹,谁误触她一下,她就给你碰一个大大的钉子。
众蝇大笑。
青蝇丁不过蜜蜂现在为什么不来同蝴蝶结婚呢?
金头蝇不知道,总之那蜜蜂也未必来罢,他是工艺家,讲究实用,我看他或者会爱能吐丝织茧的蚕,纺织的络纬,而不爱这银翅蝴蝶,因为她太轻浮无用罢了。
青蝇丙这也不错,蝴蝶自以为富于文采,我看她们真不值一钱,她们还瞧不起我们哩。就是这个银翅蝴蝶,不过钱大,也居然轻狂得很,将来教蜜蜂好好地扎她几针,我才痛快。
众蝇又大笑。
在蝇们的嗡嗡笑声中,野花丛里,飒然有声,有个影儿,一闪就不见了。但蝇们不注意,仍然谈笑吃喝,继续他们的盛会。
那天蝴蝶在树林中悄悄地飞回之后,心里非常不乐,蜜蜂果然是这样一位人物么?他是不爱我们蝴蝶,以为是浮华的么?她自顾翅上美丽的银粉,很爱惜自己的文章,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在蜜蜂的眼里,还不如蚕的丝,络纬的纺车声呀!她想了又想,一面不信青蝇们的话,一面对于蜜蜂也有些不放心。
到后来,她想,好罢,我虽不能到他那边去,但可以教他到我这里来,他来之后我就可以知道他的性情,他也会知道我的性情,双方即有缺点,感情融洽之后,也就不觉得了。
小小银翅蝴蝶,本是富于情感的,她推己及人,以为蜜蜂也和她一样,她理想只要写一封信去,就可以将蜜蜂叫来,并没有想到他或者有不能来的苦衷。
她写信之后,就忙着收拾妆奁,以为结婚的预备。她榨取紫堇花的香水,扫下牡丹花粉,用灿烂的朝阳光线,将露珠穿成项圈,借春水的碧色,染成铺地的苔衣。朋友们见她整日喜孜孜地忙东忙西,都觉得奇怪,逼问理由,蝴蝶瞒不过只得实说道我不久要结婚了。大家忙与她道喜,并争送贺礼:黄蜂姊妹送她一朵金盏花,说将来好和蜜蜂喝交杯酒;螳螂夫人送她几枝连理草,说可以做他们的衣带;胖得肚皮圆圆的大蜘蛛,送她银丝发网。也有送吃的东西的,如酢酱花,麝香瞿麦……大家取笑说将来可作厨下调羹的材料。
蝴蝶没有忙完,蜜蜂的回信已来了,里面只这样寥寥的几句:
——我现在工艺还未学毕,不能到你这里来,而且现在也不是我们讲爱情的时候。
小小银翅蝴蝶,性情本极温柔的,这回她可改变了,大大地改变了。她读完那封信,羞愤交并,心里像有烈火燃烧着似的,她并非因蜜蜂不来而失望,只恨蜜蜂不该拿这样不委婉的话拒绝她,损贬了她女儿的高傲。而且园里的昆虫,都知道蜜蜂是要来的,现在人家再问,用什么话回答呢?人家岂不要笑她空欢喜一场么?呵!蜜蜂这一来,不但真无爱情,简直将一种大侮辱加于她了!
她自到湖的西边以来,抛掷多少机会,拒绝多少诱惑,方得保全了自己的爱情,她要将这神圣芳洁的爱情,郑重地赠给蜜蜂,谁知他竟视同无物,这是哪里说起的事?现在,她恨蜜蜂达于极点了,咦!他为什么尚未见面,就给她一针,而且这一针直扎穿了她的心!
她停在花上,银色的双翅,不住颤颤地发抖,打着花瓣,发出一种轻微的调和的乐音,如风里落花之幽叹,如繁星满空的夜中,秋在梦中之呼吸,那是蝴蝶愤怒和悲伤的表示。
湖畔女贞花下,有许多蝼蛄,穿穴地底,建立了一座修道院,这地穴虽阴森森的不见天日,然而他们却很满意地住在当中。有一条紫蚓,住在这修道院的隔壁,她说将来也要和蝼蛄们同住的,大家称她为紫蚓女士。
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于世无营,与人无争,有时半身钻出泥土,看看外边的世界,但她道念极坚,毫无所动,夜间常宣梵贝,礼赞这永久的宇宙。
人们受着精神上的痛苦时,本来不容易消释,至于这痛苦是关涉爱情的,自然更是难堪。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小小银翅蝴蝶,竟生了厌世观念了,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她和紫蚓认得了。紫蚓常常引她参观蝼蛄们的社会,又常常勉慰她道:
爱情是极虚伪的东西,是极可诅咒的魔的诱惑,我们为什么要陷溺其中呢?你现在受了这样大的痛苦,应当知道它的害处了。我劝你快忘了你那蜜蜂,也不要更在这繁华的世界里鬼混,你快来,快到我们这里来,我们这里有大大的好处呢。你觉得我和蝼蛄们的服装,非黑即紫,有如持丧么?是的,但我们将衣被永生的光辉;你以为我们住在地底为苦么?是的,但我们的希望,在将来的天上。
我也知道你生性是爱花的,然而我们这里并非没有花,你可以爱银百合,学她的纯洁,你可以爱紫罗花,学她的谦下,你可以爱红玫瑰,学她的芳烈……
紫蚓女士的话,说得如此恳切,蝴蝶也为她感动了,于是同她成了挚友,时常和她谈心,当她夜间烦恼不寐时,听了紫蚓清扬的诵经声,心里就宁静些。
但听了几天之后,蝴蝶对于紫蚓和蝼蛄的生活,开始厌倦起来。
一天她飞来对紫蚓说道:我现在要别你而去了。我自从到你们这边来忽忽过了一个春天了,很想念我的故乡——湖的东边,要回去看看呢。
——贵乡不是年年飞蝗为患么?那里没有这边宁静呵!而且你修道的事情……
——我也知道我的故乡,没有你们这里好,但我的家在那里,我总是爱她的。至于蝼蛄的生活,我还没有开始试验,然而我已经觉得与我不相宜的了。我们蝴蝶的生命,全部都是美妙轻婉的诗,便是遇到痛苦,也应当有哀艳的文字。我以后要将我的情爱,托之于芙蓉寂寞的轻红,幽兰啼露之眼,更托之于死去的银白色月光,消散了桃色的云,幻灭的春梦,春神竖琴断弦上所流出的哀调。
紫蚓还想挽留,蝴蝶不等她开口,将她那管形的喙,在她头上轻轻触了一下,算是一个最后的别礼,竟翩翩跹跹地飞去了!
这篇故事,已经到了快要完结的时候了,我所要告诉读者的是:这故事的收局是团圆的,虽然有点像沿袭了滥恶的俗套,但事实如此,也不必强为更改了。而且有好心的读者们,如果你读了这个故事,对于这历尽苦辛的小小银翅蝴蝶起一点儿同情,想不至于为满足你文学的趣味,而希望她更得一个悲惨的结果吧?
至于那小小银翅蝴蝶,如何回到她的故乡,如何无意间与蜜蜂相遇,如何彼此消除了从前的误会,那都是无谓的笔墨,可删的繁文,我也不愿意将她写在这里。一言蔽之,他们后来是结了婚了。
结了婚了,而且过得很幸福。他们所居之处,不在天上,不在人间,只在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那里也有许多花,蜜蜂构起一个窠,和蝴蝶同住,两个天天醉众芳之醇液,采百花之菁华,酿出了世间最甜最甜的蜜。
他们现在是互相了解了。从前的事重提起来,只成了谈笑的资料。有时蜜蜂也问蝴蝶道,我那时因工艺不曾学成,以为不是结婚的时候,所以老实地告诉你,为什么竟教你那样伤心,我到今还不明白呢。
蝴蝶说你不来,我并不怪你,不过你的信,不该那样措辞。
蜜蜂道:奇了,我的信有什么不好之处?我的思想是受过多年科学训练的,只知花粉刷下来就做成蜡,花液吸出来就酿成蜜,如人们所谓二五相加即为一十的。我不能到你那里,就直截了当地说我不能到你那里罢了。难道一定要学人间文学家肉麻麻地喊道:……爱人呵!我蒙了你的宠召之后,喜得心花怒开,连觉都睡不成了,我本来恨不生出两个翅膀,飞到你那里,但是……
那样说才教你满足么?
蝴蝶道:自然要这样才好,这也是修辞之一法。
蜜蜂大笑道:
这也是我永远不懂你们文学家头脑的地方!
(《绿天》,1928年上海北新书局初版,选自1956年台湾光启出版社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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