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雪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4
|本章字节:7426字
遵照他们指示,找到那个天然石台,居高临下,放眼一望,但见无穷无尽的峰嶂,浓青、浅绿、明蓝、沉黛以及黄红赭紫,靡色不有,有如画家,打翻了颜料缸;而群山形势脉络分明,向背各异,又疑是针神展开她精工刺绣的图卷:“江山万里”。时天色已入暮,这些纵横错落的峰峦被夕阳一蒸,又像千军万马,戈戟森森,甲光灿烂,正摆开阵势,准备一场大厮杀。啊,我怎么把“厮杀”的字眼带到这样安详宁谧的境界里来呢?太不该,太唐突山灵了。是的,那绚烂的色彩熔化在晚霞里,金碧辉映,宝光焕发,只能说是王母瑶池召宴,穿着云衣霓裳,佩着五光十色环佩的群仙,正簇拥于玉阙银宫之下准备赴会吧。这景色太壮丽了,太灵幻了,我这一枝拙笔,实不能形容其万一。
次日,我们又向后海进行。一路景物与前海相似,而以“百步云梯”、“鳌鱼峡”、“一线天”为最奇。我们先说“鳌鱼峡”,这是一大石,中裂巨罅,迎人而立,似鳌鱼在那里大张馋吻,等人自献作牺牲。游客想换条路走,不行,四面皆危岩峭壁,只有这个出口。我们进了鳌吻,见石齿巉巉,森然可畏,只恐它磕将下来。幸而我们竟有旧约圣经约挪圣人的福气,他被吞入鲸腹三日三夜,居然生还,我们进了鳌鱼的咽喉,也安然走出。
那石鳌也真怪,它是一条整个的鳌鱼,不仅嘴像,全身都像。我们自它鳃部穿出,便在它脊上行走,这与天都下来时所行的那条鲤鱼又不同。它周身像有鳞甲,有尾,有鳍,还有眼睛,那虽仅一个置于头部的石窟窿,但却是天然生就,并非人力所为。莲溪是研究生物学的,我问她这是不是真的鳌鱼?也许劫前黄山真是海,这个海洋的巨无霸,遗蜕此处,日久变成化石吧?莲溪笑答道:“也许是的。幸而这条鳌鱼久已没有了生命,否则今日我们三人连六个轿夫做它一顿大餐,还不够它半饱呢!”
百步云梯位置于一峭壁,一条弯弯的斜坡,恰如人的鼻子,孤另另地凸出于面部,人从这峭壁走下去,没有栏杆之属,可以搭一下手,山风又劲,随时可将人吹落壁下,也够叫人胆战心惊了。
到了狮子林,这个寺院比文殊院大。我们在这里用午膳。黄山佛院供客膳宿,费用均有一定,由黄山管理处议决悬示寺壁,不得额外需索。这方法真好,和尚是出家人,替游客服务,听客自由布施,并不争多竞少,不过像普陀九华等处的势利僧人,给钱不满其意,那副嘴脸,可也真叫人看不得!
在狮林遇孙多慈女士与她太翁在此避暑、写生。孙时尚为中大艺术系学生,但画名已颇着。又遇安徽大学胡教授,带了几个学生各背鸟枪之类来黄山寻觅生物标本。因为他原在安大教生物。
黄山山势险峻,路又难走,五十斤米要三个壮汉始能盘上来,山中居民的给养得来真不容易。和尚供客的素膳决不能如普陀九华的可口,无非腌菜、干豆、笋干、木耳之类,新鲜蔬菜,固然不多,连豆腐都难得见。那些干菜以纤维质太多,嚼在口里,如嚼木屑,不觉有何滋味。才觉悟前人所谓“草衣木食”那个“木”字的意义。
饭后,出游附近名胜。始信峰乃后海的精华,是三座其高相等的大峰,香炉脚似的支着,峰与峰之间相距不过数丈,远望如一,近察始知为三。名曰“始信”,是说天然风景竟有这样诡异的结构,听人叙述必以为万无此理,及亲身经历,亲眼看见,才知宇宙之大果然无奇不有,才不由得死心塌地相信了。这“始信”二字不知是哪位风雅士所题,我觉得极有风趣。
这三峰和天都莲蕊差不多一样高,而更加陡峭,费了很多气力,才爬到峰顶。有板桥将三峰加以沟通,有名的“接引松”横生桥上,游客可藉之为扶手。据说从前桥未架设时,游客即攀住此松枝柯,腾身跃过对面。我国人对大自然颇知向往,游高山亦往往不惜以性命相决赌,这倒是一种很可爱的诗人气质。
我们踞坐始信峰顶,西北一面,高峰刺天,东南则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视线,大概是黄山的边沿了。那数百里的锦绣川原是属于太平、青阳县界,九华山整个在目,但矮小得培■相似。或谓浙境的天台、雁荡、天目,天气晴朗时也可看到,不过更形渺小如青螺数点而已。前人不知,以为是地势高下之别,图书编引黄山考云:“按江南诸山之大者有天目、天台二山……天目山高一万八千丈而低于黄海者,何也?以天目近于浙江,天台俯瞰沧海,地势倾下,百川所归,而宣、歙二郡,即江之源,海之滥觞也。今计宣歙平地已与二山齐,况此山有摩天戛日之高,则浙东西,宣、歙、池、饶、江、信等郡之山,并是此山支脉。”他们不知我们所居地球是作圆形的。我们站在平地上,数十里内外的景物尚可望得见,百里外虽借助远镜也无能为力了,因为目标都落到地平线下面去了。但登高山则数百里内外的风景仍可收入视线,不过其形皆缩小。这是距离太远的关系,并非地势有何高下。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难道天下果不如泰山之大么?
我们游黄山一半是受了云海的吸引,云海并非日日有,见不见全凭运气,那天在始信峰顶,却目击到云海的奇观,可谓山灵对我们特别的优待了。抗战期中,我在四川乐山,写了篇历史题为“黄石斋在金陵狱”,写石斋所见黄山云海一段文章,其实是根据我自己的记忆。这篇以前收入《蝉蜕集》,其后又编入《雪林自选集》,读及者甚多,不好意思在这里复引。但我写景的词汇本甚有限,写作的技巧也仅一二套,现在没法再把黄山云海的光景描绘一番,我觉得很对不住读者。
不过云海有几种,一种是白雾蒙蒙,漫成一片,那未免太薄相;一种是银色云像一床兜罗棉被平铺空间,就是海亦未尝不可,只是没有起伏的波澜,没有深浅的褶纹,又未免太单调。那天我们在始信峰头所见,才是名实相符的云海了。那海铺成后,一望无际,受了风的鼓荡,洪波万叠,滚滚翻动,受了阳光的灼射,又闪耀蓝紫光华,看去恍惚有吞天浴日的气派,有海市蜃楼的变幻,有鲸呿鳌掷的雄奇,谁说这不是真的大海?这和我赴欧途中所见太平、印度、大西三洋的形貌有何分别?我们只知画家会模仿自然,谁知大自然也是位丹青妙手,高兴时也会挥洒大笔,把大海的异景在高山中重现出来,供你欣赏哩!
“观棋”、“散花”、“进宝”诸峰,都在始信范围以内,不及细观。下山后,天色已黑,在狮林寄宿,次日游大小“清凉台”,其下群峰的形状,千奇百诡,无法描拟,我真的词穷了,只有将袁子才黄山游记一段文章拉在这里凑个热闹。袁氏说:“台下峰如矢、如笋、如竹林、如刀戟、如船上桅,又如天帝戏将,武库兵仗,布散地上。”又游“石笋罅”,我只好又抄一段徐霞客游黄山日记前篇(按日记分前后二篇):“由石笋罅北转而下,正昨日峰头所望森阴径也。群峰或上或下,或巨或纤,或直或欹,侧身穿绕而过。俯窥转顾,步步出奇,但壑深雪厚,一步一悚。”霞客又说:“行五里,左峰腋一窦透明,曰‘天窗’。”惜我们未注意。他又说过:“‘僧坐石’五里,……仰视峰顶,黄痕一方,中间绿字宛然可辨,是谓‘天碑’,亦谓‘仙人榜’。”这个我们倒瞻仰到了。
回狮子林吃过午饭,知黄山较远处尚有一景,名“西海门”,我要去看,莲溪默君已无余勇可贾,舆夫亦说一路乱草荆榛,拥塞道路,行走不便,也不愿意去。我因来黄山一趟不易,以后未见得再有这种机会,坚持非去不可。二人只好同意,舆夫大不高兴,但也只有抬着我们上路。
一路果然草高于人,径蹊仄险,弯弯曲曲,走了半天。忽见有一大群游客,从对面过来,轿子六七顶,许多人步行簇拥。有两顶轿子则前后各有身悬盒子炮的卫士一人保护着,这真是“张盖游山”,“松下喝道”,煞风景之至。微询一游客,他说是汪精卫夫人陈璧君女士偕其公子今日来黄山。有卫士保护的那二顶轿子里坐着的便是他们母子。幸而他们已游过西海门,转过别处去了,不然,我们和这群贵人一道去游,一定弄得很不自在。
那西海门是藏贮黄山深处的一个奇境,万山环抱,路转峰回,始得其门而入。我们连日身处高山,此时忽像一下子跌落到平地上。那东西两峰,屹然对立,有如雄关两座左右拱卫,又疑是万丈深海底涌起的两座仙山,这才知道“海门”二字叫得有意思,黄山因有前后海,又名黄海。
你以为两门仅仅两峰么?不然。东西两门实由无数小峰攒聚而成,万石棱棱,如排签,如束笋,如熔精铁,如堆琼积玉,斜日映照,焕成金银宫阙,疑有无数仙灵飞翔上下,令人目眩头晕,但也令人气壮神旺。天公于黄山的布置,已将天地间灵秀环奇之气发泄殆尽,到此也不觉有点爱惜起来,不然他何以把西海门收藏得这么深密呢?想不到我们黄山三日之游,饱览世间罕有的美景,最后还看到西海门这样伟丽的景光。等于观剧,这是一幕声容并茂的压轴;等于聆乐,这是一阕高唱入云的终奏;等于读文章,这是一个笔力万钧的收煞。啊,黄山,你太教人满意了。
回宿狮林,第二日到钵盂峰的掷钵禅院,这个地方,异常幽静,是我们预先与本庵住持通函约定的消夏处。于是我们的生活由动入静,由多变入于寂一,打算学老牛之反刍,将黄山的妙趣,再细细回味一番,与黄山山灵作更进一层的默契,求更深一层的了解。
(选自《苏雪林自选集》,1975年台北黎明文化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