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与迷惘

琐事存于心底，如同掌中的沙，自当流失。他所持有的只剩才华，在辞章中不厌其烦地倾诉相思，诉说内心的真、痴、悔。

碎霞浮动晓朦胧，春意与花浓。

银瓶素绠，玉泉金，真色浸朝红。

花枝人面难常见，青子小丛丛。

韶华长在，明年依旧，相与笑春风。

——《少年游·井桃》张先

北宋风流宰相张先有一阕咏桃花的词《少年游》，极尽妍态。其实应该顺势想到美人情事才对，我瞧着竟想到晏几道身上。这前两句，可不是写他当年富贵娇养吗？第三句，可不是有点小山当年才华初绽、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意思吗？这第四句更是合着了他蓄意与时光对抗，不肯放过去远去，相信韶华长在，青春不朽。

温养的花，不是全都贪恋安逸惧怕风雨，也有渴望风霜洗礼的。小山不愿蛰伏在父亲的阴影下，一世不得脱困。这个感受，就像谢霆锋当年说起父母，说从小在媒体的关注下长大，不管做什么，先被称做谢贤和狄波拉的儿子。太出名的父母，让他有很大压力。

名门子弟不甘人下，受人瞩目就格外渴望通过自己的能力来证明自己。所以少年时叛逆，种种出格行为只是为了证明我即是我，抹去那名字前面的定语。直到如今，谢霆锋靠自己的实力在娱乐圈打拼多年，经历了种种风波，成长为成熟有担当的男子。终于被人承认，区别开，哦！他是谢霆锋，他是一家之主。

以当时的标准来看，小山也是叛逆少年。他有意无意地和父亲区别开来，生活方式，精神追求，词作风格。父亲词作深沉华美，他就纵情艳丽。也是有灵性，有底蕴，就真的倔犟成一派，至少在词风上各有千秋，后世文名不输乃父。

晏殊一生门生无数，门客三千。名臣如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无不出自他门下。是以小晏才有“今政事堂半吾家旧客”之言。

小山潦倒后绝不肯轻易去拜求一人，不肯去讨个一官半职。黄庭坚说他痴，他是痴，却痴得有格调、有骨气。

一者是世家公子的傲气，二者是内心对父亲的崇敬，断不肯失了身份，拖累了先翁名声，背后叫人指指点点说，瞧，这是晏殊不成器的儿子，如今也来求我了。

他不要落人口舌，不愿求人，亲戚间也少来往。脉脉温情渐次消退，一朝离了原先的境遇，如花离枝，悲喜自知。自由是荒凉的，没了栖身的树，此后的风波险阻，唯有独立面对。宁愿寂寞、潦倒，沉湎辞章，与好友悲歌作赋，痴痴笑后再痴痴哭。

他不是酒色之徒。酒也好，梦也好，只是遮颜的面纱、暖身的薄物，是他用以隔绝世事的幔帐。幔帐后的那颗心是灵透清醒的，未必看不懂人心诡诈，不了解世态炎凉。他不屑卖弄文章去揭露。半点也不浪费才华在那人情是非的恶浊事上。唯愿留一方净土，心田自守自耕。

百花丛中，暗香死去。前尘再怀念，难觅一面。小山所爱的女子身份卑微，一开始是因身份悬殊。想想吧，贾宝玉和林黛玉青梅竹马，门第相当，又有长辈默许，想结合尚是难上加难。他和她，一是相国公子，一是歌姬，单是这层身份就隔了万水千山。

现实比更拘谨、残酷，容不得他为爱痴狂任性胡来。再后来，是家道中落，他又不善持家，搞得狼狈不堪，自顾不暇，哪有能力再去照拂一个女子。愈是爱，愈不忍她受委屈；愈是爱，愈倔犟，叫她望见他日常生活中的潦倒困窘，渐生失望，不如狠心斩断。

当然，还可能隐藏着更多后人难以揣测的现实原因和困难。直到星流云散，无奈分手。他巫山独坐，她行云一去无踪。

琐事存于心底，如同掌中的沙，自当流失。他所持有的只剩才华，在辞章中不厌其烦地倾诉相思，诉说内心的真、痴、悔。

如那黯然难归桃源的男子，小山也写《阮郎归》：

来时红日弄窗纱，春红入睡霞。去时庭树欲栖鸦，香屏掩月斜。

收翠羽，整妆华，青骊信又差。玉笙犹恋碧桃花，今宵未忆家。

相爱如遇仙——今番不是神女戚怨。流露的，是一个失爱男人无助的思念。这次，未忆家的不是阮郎，是不期而遇的神女。他等不到她。红尘颠倒，他寻不回她，无可奈何失去了她。就像他老来，在另一首《阮郎归》里写到的心情：“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不擅假装对生活中的曾经遗忘，执迷的事物陈腐如新。分开以后，她只在他的回忆中存在，不染风尘，益发生动美艳。他娓娓道来，以丰沛的才情滋养记忆中的妙龄少女。她楚楚动人，风姿绰约，渐渐幻化成爱之女神，他的缪斯。现实残忍地撕裂了聚首的愿望，离别却间接成全了爱情。

这别后凄凉，正如他的《御街行》所言：

年光正似花梢露，弹指春还暮。翠眉仙子望归来，倚遍玉城珠树。岂知别后，好风良月，往事无寻处。

狂情错向红尘住，忘了瑶台路。碧桃花蕊已应开，欲伴彩云飞去。回思十载，朱颜青鬓，枉被浮名误。

这光阴也似儿戏，也真无情，榨不干人的思念，就来耗尽血肉之躯。情意往复，悲歌也齿颊留香。与之相应，他的父亲有一首写桃花与早梅的《胡捣练》：

小桃花与早梅花，尽是芳妍品格。未上东风先拆，分付春消息。佳人钗上玉尊前，朵朵香堪惜。谁把彩毫描得，免恁轻抛掷。

一个“惜”字同样表明了他的真。花若离枝，飞上玉搔头，攀折佳人手。其实啊，你去到哪里不重要，你是否还眷恋我亦不重要，紧要的是，可有人真心疼惜你？最好有一种方法能留住你的美好。人都是贪新厌旧啊，不要匆匆一晌欢爱，稍有萎谢就轻抛掷。他的父亲总是豁达些。

桃花如血，樱花似雪。生命是一场持续的相聚和断然的告别。花若离枝，不一定萎谢了，也许更自由，自由的代价是内心趋于苍凉。爱到粉身碎骨容易，可是心甘情愿放弃一个人，多么难。我们的生命终将被分开，我们的爱却执着得不被忘记。分开之后更勇敢。

张祜的一首《胡渭州》：

杨柳千寻色，桃花一苑芳。风吹入帘里，唯有惹衣香。

此诗不是情诗，却在不经意间，道破了情之天机：迷离，眷恋，惆怅。告别之后，踽踽独行，别问我下一站将去哪里。在没有你的天地浪游，即使我什么也不拥有了，我还拥有你给的回忆。这回忆犹如桃花沾染过的衣襟，残香淡淡。除非这肉身死灭，连回忆也弃我而去了，我才能不再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