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意如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5
|本章字节:8678字
艳盛与荒凉
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里死去;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我在这里寻找,也在这里失去——时间如沙漠里的狂风沙,裹挟一切,爱恨悲欢,剩下了往事的灰烬。
姑苏城外,一壶清酒,一树桃花。桃花树下,女子朱颜酡红,似醉非醉。他说,我走了。扶醉起身,策马绝尘而去,他头也不回,马蹄声撩拨起夜色,惊破了她的心水。
她痴痴地笑着,直到再也听不见的马蹄声,看不见他的身影,她一下子惊醒了。怅惘,不知所措地站起,倚着桃树。
足踏落花起舞,桃花凝血,她不怜惜。清月冷照,翩然远去的他来不及知道,她的泪水是为他而流。他亦不怜惜。
他不会回来的,她知道。他是这样轻薄随性任意妄为的人,从不轻易为一人一事驻足,时而又会轻易地随处留情抛洒情苗。偏偏,她喜欢肆意纵情的他,如果不是,不是这样无所顾忌的人,谁敢来撩拨冷酷端严的她?
往事从来无法抽刀断水。我喜欢,从若隐若现的话头里拾取过往的端倪,掂量一段旧事的重量,譬如慕容燕(慕容嫣)幽幽冷冷地说:“那天在姑苏城外的桃花树下,你借醉抚着我的脸说,你如果有个妹妹,我一定娶她。你明知道我是女儿身。”
一句戏言,误了一生。对一个孤独了太久的人而言,一刹那的心动,就是毕生不可卸除之重。在我心里,这句话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未及舒展开的故事。它明艳照人,也哀婉凄绝。
故事开始在桃花树下,数年之后,他们在荒僻的酒馆相遇,他果然忘记了她。她悍然拔剑伤了他,几乎要了他的命,却最终没有忍心杀他。多么苍白的重逢……我心深藏无一刻放下的你啊,早已视我为陌路。锐利的剑刺穿了你的身体,也唤不起你的记忆。你看不懂我眼中的波涛汹涌,只当我是江湖上普通的寻仇人,甚至记不得亏欠我什么。
寻仇吗?不,我是来寻情的。情比恨更不堪重负。我珍而重之,你若无其事丢弃,教我情归何处?
我曾无数次地设想过与你相遇在人海江湖。只要你还记得我,只要你还未忘却曾经的誓言,我会微笑对你,会把这么多年的心伤委屈统统抛之脑后,与你欢好;就像我们从未分离、我从未受伤那样。
当幻念被重逢时他的漠然无谓打破,她又缩回到那个冷酷的男性角色(慕容燕)中——谎言为妹妹(慕容嫣)不值,不杀黄药师不足以泄愤。
实质上她更恨自己,恨自己与生俱来不能摆脱的责任,明明是女子,却要扮演男人,为一个虚妄的复国理想,湮灭了一生。黄药师的不负责任,让她错过了唯一一次救赎,借爱遁逃的可能。
太期待被爱,太容易被伤害。他犹如漫天花雨,是她躲不开的桃花劫。
遗憾的是,在黄药师的心里,那朵致命的桃花永远不会是慕容嫣。他毕生难以忘怀的人也不会是她。他爱慕的是,那远在东海之滨寂寂终老的女子——欧阳峰的大嫂。
每年一次桃花开谢的时候,他都会前往沙漠去见老朋友欧阳峰,做她的信使捎去惦念。一路寻来,遇见多少的女子,有的名唤桃花,有的身在桃花树下。他纵身扑入桃花所编织的幻象中,一路任性薄情,爱过很多人,伤过很多人,只以为她是她。
到最后才明白,这是徒劳的,没有人能取代她。
辛酸的信使,痛苦的收信人。两个男人一期一会,谁也不会多说一句,不会提到她。心里不言自明,他是替她来看他,他只要等在这里,每年见到这个人,就可以得到她的消息。
为逃避内心的挫败感,欧阳峰隐居在这沙漠里。她曾是他的爱人,却因为对他失望而负气嫁给了他的大哥,成为他的大嫂。她要他毕生后悔,她做到了!失意的他不肯承认自己失意,转身离开白驼山,来到荒芜的沙漠,宁愿整天对着沙漠不停变化的光影遥想她的面容,也不肯回去看她一眼。
这些倔犟、乖戾、决绝、自伤的人们。
欧阳峰在沙漠里孤独地活着,他把自己扮演得狠毒且无情,做着不人道的杀手生意——他是杀手经纪人,很时髦的职业。怂恿着别人的仇恨,杀人报复。由此他遇上了很多人。一心要杀了黄药师的慕容燕,一心要杀了慕容燕的慕容嫣(这只是一个人的两种身份);一心想回家乡看桃花的盲剑客,一心要为弟弟报仇的贫女;一心行侠仗义、闯荡江湖的洪七;一心追随丈夫的洪七质朴的乡下老婆。
兜转纠缠。每个人的执念都不同,这些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慕容嫣不肯面对感情的挫败,请欧阳峰代为杀死慕容燕。她觉得哥哥是阻挡她爱情的绊脚石。若当初没有慕容燕的身份,黄药师就没有借口推搪,他一定会娶她。
慕容燕一定要杀死黄药师,或是黄药师最爱的女人。他其实一直知道那女人在哪里,可他没有下手,他觉得如果杀死了她,就坐实了她是黄药师最爱的女人这个事实,他拒绝面对这个事实,所以他一直不肯下手。
身为女身的慕容嫣,幻想着有人要来杀掉自己。她期待自己被杀掉,这样她就能成为黄药师心里最爱的女人。可惜,最想杀掉她的,只有她自己。
每个伤心人都有不肯直面的过往。欧阳峰听慕容嫣絮叨着自己的伤心,迁就着一个人格分裂者的错乱,把慕容嫣当做自己的大嫂来爱抚。他和她都知道,心里想的是另一个人,闭上眼睛放纵的暗夜,情愿互相配合着,把枕畔的她他,当作朝思暮想的他她。
她问,告诉我,你最爱的女人是谁?他说,就是你!曾经有人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没有回答,换了黄药师的身份,他发觉这个肯定的答案并不是很难说出口。
她是他离乡万里,自我放逐,却依然割舍不去、魂梦相依的那朵桃花。
爱的迷乱纠结。每个人都坚守着自我,遗失了自我。清醒纯真的只有一个洪七。他会为了一个鸡蛋帮一个贫女开罪太尉府的一帮刀客,哪怕代价是失去一根手指,也在所不惜。只要他认为是对的,只要痛快,他就去做!
事后他说,我觉得我的刀不够快了。因为我的信念动摇了,不再直接,不再痛快。洪七伤口感染差点死掉,原本坚贞不肯卖身的贫女,为救洪七放下了自己的坚持。她爱上了他,为他筹措医药费,甘愿付出自己最难付出的贞操。知道他是有妻子的,她默默离去。
洪七是救赎她的桃花,她是洪七救命的桃花。
纯真的洪七决定离开欧阳峰,护持自己的信念。欧阳峰看着洪七带着自己的乡下老婆闯荡江湖,看似百毒不侵的他由衷地羡慕、嫉妒。
他想起自己一意孤行的年少时光,为了扬名立万抛下爱人,当有一天他回去的时候,他发现已经回不去了,她怀着对他的爱,恨恨地嫁给了他的哥哥。
心知这是刚硬的、成型之后就无法转变无法挽回的关系。她大婚之夜,他潜回白驼山,内心是恐慌的,才会声声逼问她,跟不跟他走。她硬起心肠说不跟,就是要他后悔。迁就了他这么多年,她终于厌了,不肯再迁就。
要很久、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后悔的那个人是自己。她倚着小轩窗,手中花开正好,她眼神迷离地望着窗外,幽幽地说,我一直以为是我赢了,直到有一天看着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都没有在我身边。如果能重新开始该多好!
花容寂寂,凋零在即。肝肠寸断没有声音。她一直希望借黄药师的口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你啊!希望他回来却倔犟地不肯明言。
他是她放不下的那朵桃花。一旦她放下了,她的呼吸也停止了。
黄药师是心怀嫉妒的,因为嫉妒,他始终没有告诉欧阳峰她在哪里。其实他们都害怕被拒绝,迷信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情愿因此耽误一生。
她是他得不到、忘不掉的那朵桃花。
她死之后,黄药师带着她给的一坛酒去见欧阳峰。他独自饮下她酿的酒,咽下心头的苦涩。前尘尽忘,只记得自己喜欢桃花。后来,他隐居东海上的一个小岛,自号桃花岛主。
第二年的春天,欧阳峰去到盲武士的家乡,一心要回乡下看桃花的他,发现家乡并没有桃花,只有一个徘徊在水潭,终日与马相伴,叫桃花的寂寞女人。当欧阳峰看到那名叫桃花的女人哭泣的时候,他突然懂得了,一个失去爱人的女人能有多寂寞,多伤心。
他想到她,想回去,来不及了。
当年桃花结婚后不久,遇上了前来做客的黄药师,她不能抵抗这俊逸邪气的男人,不由自主地背叛了丈夫。短暂停留的黄药师离去后,深爱她的丈夫也离去。她一个人守着一匹马,等在乡下。她以为他们中总有一个人会回头,不承想他们都没有回来。
当她看见欧阳峰身上的汗巾,她知道,丈夫永远回不来了。看不见桃花,她曾经为之迷恋的男人也不会回来了。
雁渡寒塘,她不过是他路过的桃花。她却因这耀目桃花,错手放过了真心相待的人。
又或许,即便代价如此惨痛,桃花亦是不悔的。她爱的是黄药师,不是她的丈夫。她嫁作人妇,只为了在那个时候遇见他,而后开始一生漫长无望的等待。
就像慕容燕(日后对影练剑的独孤求败),若容她再次选择,她是会选择和这个人擦肩而过永不相识,还是宁愿选择为他心碎,终生不忘呢?答案藏在心里,不得而知。
就像那只着火的鸟笼。透过竹篓透射的光影,一如爱情给予我们的千疮百孔。所有的爱恨缠绵,都消磨在时间里,成为灰烬。往事在那坛“醉生梦死”的酒中浮浮沉沉,是感情太重,一生太轻。情重认真如你我,竟当不起一个轻浮玩笑。
很多人会以为我是对《东邪西毒》念念不忘,错了,我是对那贯穿始终的桃花念念不忘。要命的桃花呀!不经意间,我们可能遇见了命中无法躲闪的桃花,为之千回百转心神俱伤。又是不经意的一个驻足,一个注目,一个微笑,一句轻言,转身成为别人命中的桃花。
谁是谁的劫数,谁又是谁的救赎?
金庸的武侠世界里,我终是纠结于小郭襄来迟一步。年少时遇见了杨过这样绝世的男子,太华彩的开始,注定了后来的心如止水。毕生流连在他带来的幻象中,不能走出。一朝明了连他也如梦幻泡影,世间还有什么割舍不下?
王家卫的电影世界,我终是纠结于《东邪西毒》中诸色人等的心憾,等待,错失。全心地爱,坦然地忘,说得容易,做到多难。爱是一场几败俱伤的轮回,每个流亡的人都是辜负者和被辜负者。如果我们不赦免自己,没有人能赦免我们。
那年,在西藏阿里的冈仁波齐脚下,饮过王家卫送的“醉生梦死”,想起他又开了这个玩笑,忍不住笑。感受着时间不动声色地流失,想你的拥抱,谁给我拥抱?
又有谁知道,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只为今生与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