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圣陶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5
|本章字节:3670字
两个月前,接到厦门寄来一封信。拆开来看,是不相识的广洽和尚写的;附带赠给我一张弘一法师最近的相片。信上说我曾经写过那篇《两法师》,一定乐于得到弘一法师的相片。料知人家欢喜什么,就让人家享有那种欢喜,遥远的阻隔不管,彼此还没相识也不管!这种情谊是非常可感的。我立刻写信回答广洽和尚;说是谢,太浮俗了,我表示了永远感激的意思。
相片是六寸的,并非“艺术照相”,布局也平常,跟身旁放着茶几,茶几上供着花盆茶盅的那些相片差不多。寺院的石墙作为背景,正受阳光,显得很亮;靠左一个石库门,门开着,画面就有了乌黑的长方形。地上铺着石板,平,干净。近墙种一棵树,比石库门高一点儿,平行脉叶很阔大,不知道是什么;根旁用低低的石栏围成四方形,栏内透出些兰草似的东西。一张半桌放在树前面,铺着桌布;陈设的是两叠经典,一个装着画佛的镜框子,还有一个花瓶,瓶里插着菊科的小花。这真所谓一副拍照的架子;依弘一法师的艺术眼光看来,也许会嫌得太呆板了;然而他对不论什么都欢喜满足,人家给他这样布置了请他坐下来的时候,他大概连连地说“好的,好的”吧。他端坐在半桌的左边;披着袈裟,摺痕很明显;右手露出在袖外,拈着佛珠;脚上还是穿着行脚僧的那种布缕纽成的鞋。他现在不留胡须了,嘴略微右歪,眼睛细小,两条眉毛距离得很远;比较前几年,他显得老了,可是他的微笑里透露出更多的慈祥。相片上题着十个字:“甲戌九月居晋水兰若造”,是他的亲笔;照相师给印在前方垂下来的桌布上,颇难看。然而,我想,他看见的时候,大概也是连连地说“好的,好的”吧。
收到了照片以后不多几天,弘一法师托人带来两个瓷碟子,送给丐尊先生跟我。郑重地封裹着,一张纸里面又是一张纸;纸面写上嘱咐的话,请带来的人不要重压。贴着碟子有个字条子:“泉州土产瓷碟二个,绘画美丽,堪与和兰瓷媲美,以奉丐尊圣陶二居士清赏。一音”。书法极随便,不像他写经语佛号的字幅那样谨严,然而没有一笔败笔,通体秀美可爱。
瓷碟子的直径大约三寸,土质并不怎样好,涂上了釉,白里泛点儿青;跟上海缸甏店里出卖的最便宜的碗碟差不多。中心画着折枝;三簇叶子像竹叶,另外几簇却又像蔷薇;花三朵,都只有阔大的五六幯,说不来像什么;一只鸟把半朵花掩没了,全身轮廓作半月形,翅膀跟脚都没有画。叶子着的淡绿;花跟鸟头,淡朱;鸟身和鸟眼是几乎辨不清的淡黄。从笔姿跟着色看,很像小学生的美术课成绩。和兰瓷是怎样的,我没有见过;只觉得这碟子比那些金边的画着工细的山水人物的可爱。可爱在哪里,贪图省力的回答自然只消说“古拙”二字;要说得精到些,恐怕还有旁的道理呢。
前面说起照片,现在再来记述一张照片。贺昌群先生游罢华山,寄给我一张十二寸的放大片。前几年他在上海,亲手照的相我见过好些,这一张该是他的“得意之作”了。
这一张是直幅,左边峭壁,右边白云,把画面斜分成两半。一条栈道从左下角伸出来,那是在山壁上凿成的仅能通过一个人的窄路;靠右歪斜地立着木栏干,有几个人扶着木栏干向上走。路一转往左,就只见深黑的一道裂缝;直到将近左上角,给略微突出的石壁遮没了。后面的石壁有三四处极大的凹陷,都深黑,使人想那些也许是古怪的洞穴。所有的石壁完全赤裸裸的,只后面的石壁的上部挺立着一丛柏树:枝条横生,疏疏落落地点缀着细叶,类似“国画”的笔法。右边半幅白去微微显出浓淡;右上角还有两搭极淡的山顶,这就不嫌寂寞,勾引入悠远的想象。——这里叫做长空栈,是华山有名的险峻处所。
最近接到金叶女士封寄的两颗红豆。附信大意说,家乡寄来一些红豆,同学看见了,一抢而光。这两颗还是偷偷地藏起来的,因为好玩,就寄给我。过一些时,还要变得鲜艳呢。从小读“红豆生南国”的诗,就知道红豆这个名称,可是没有见过实物。现在金叶女士使我长些见识,自然欢喜。
红豆作扁荷包形,跟大豆蚕豆绝不相像。皮朱红色,光泽;每面有不规则形的几搭略微显得淡些。一条洁白的脐生在荷包开口的部分,像小孩的指甲。红豆向来被称为树,而有这生在荚内的果实,大概是紫藤一般的藤本。豆粒很坚硬,听说可以久藏。如果拿来镶戒指,倒是别有意趣的。
这里记述了近来得到的几种赠品。比起名画跟古董来,这些东西尤其可贵,因为这些东西浸渍着深厚的情谊。
1935年2月15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