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兆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8
|本章字节:3930字
有个玩书法的朋友,说起南京书坛前辈,神秘兮兮地透露了一段逸闻。大名鼎鼎的林散之觉得自己最厉害的,不是独步书坛的字,而是他的诗。
对于这样的八卦,听了一点都不觉得吃惊。学问大家章太炎就告诉别人,他最擅长的不是古文,是医术。晚清的诗坛盟主散原老人,说自己是“字第一,文第二,诗第三”。齐白石也有类似的海口,具体如何排名忘了,大致意思是诗第一,印或者字第二,第三才轮到画。
这个就叫会玩,江湖上排座次,最牛之人往往故作谦虚,自称第二,他第二,于是没人敢称第一。还有一种玩法,压低自己强项,用哄抬物价的方式,变着法子做广告,将其他领域的水平顺带提高。好比打篮球的乔丹告诉别人,他最擅长的其实是高尔夫球。好比一个很会当官的人一本正经,说他最擅长的是写诗。你可以相信,当然,也可以不相信。
在晚清书坛,有两个人字写得非常好,非常让人羡慕。一个是和尚,也就是弘一法师李叔同。还有一个是道士,应该说准道士,就是清道人李瑞清。两位姓李的都是书法高人,每次看到我都会眼睛一亮,万念俱灰,心情立刻如止水。高山景行,心向往之,有这两排先贤的书法放在那儿,我知道自己一辈子也别痴想写好毛笔字了。
弘一法师谈书法,很简单,字要天天写,大字小字都得练。清道人谈书法,也很简单,先重人品,书以气味为第一,“不然,但成手技,不足贵矣”。名师可以出高徒,弘一法师是丰子恺的老师,私淑弟子不计其数。受清道人影响的学生也很多,谈到胡小石的书法艺术,不说一下他的恩师不行。清道人众多弟子中,还有一位被画名所掩的张大千,要知道无论胡小石,还是张大千,学书法都不是挂个虚名,都是正经八百的入室弟子,当年都是替清道人磨墨牵纸的人。
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将清道人封为“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这至少可以说,他写诗的资质也非同寻常。梁山一百单八将中,公孙胜的故事不多,排名却十分靠前,及时雨宋江、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紧接下来就是他了,相当于科举殿试的二甲之首,也就是俗称的传胪,只不过屈居于状元、榜眼、探花之后。
清道人最厉害的还应该是他的字,上网检索了一下李瑞清书法作品的行情,价格之低,问津的人之少,让我目瞪口呆。考虑到一些当代名家,挟着名片上的各种头衔,一个字就卖到多少钱,无端地有些惆怅。
南京大学的历史就其本质,和北京大学也有很多相似,都是官办,都是官气十足,一个曾经叫京师大学堂,一个曾经叫中央大学。清道人李瑞清跟南大的关系,相当于蔡元培和北大,都是校史上有过杰出贡献,且不能不提的人物。
在南京大学老校长的名单上,散原老人陈三立也挂过几天,但是他这个负责人,和抗战期间蒋委员长兼中央大学校长一样,说白了就是一张老虎皮,挂在那里唬唬人。李瑞清当过六年的总监督,一直到辛亥革命挂印而去,在这期间,他是货真价实地当校长,兢兢业业。
李瑞清的教育理念相当简单,这就是“嚼得菜根,做得大事”,因为是辛亥革命前的大学校长,又是官家任命,他玩的那一套,无非是“十年寒窗苦”,让学生发愤用功。多少年来,苦读一直是南大血脉相承的看家本领。北大在天子脚下,总是离政治很近,复旦紧靠十里洋场,难免海派习气。北大近官,复旦近商,南大什么都沾不上,只能嚼菜根苦读书。
李瑞清出身于一个官宦世家,在传统的中国描述中,官宦世家是个很暧昧的词儿,似是而非,除非你是皇亲国戚,否则不经过科举,就不会有什么仕途。通常我们喜欢说书香门第,说贫寒子弟,都是为了解释一种结果,为什么一个人会有功名呢,因为他能够刻苦读书。书香门第,家境贫寒,都是正面形象,都是成才原因。
李瑞清是江西人,父亲在湖南当了三十多年官,算不上大官,也就是个县令。他因此出生在湖南,自小用功读书,二十六岁当举人,二十七岁成进士,然后便与父亲一样,踏入仕途,老老实实做官,正赶上了大清王朝没落,官倒是做上去了,清朝也完了。
李瑞清当过几天江宁布政使,官居二品,相当不错的级别。不过板凳还没焐热,乱党已经进城,他那些激进的学生就在革命军中。他万般无奈,辞去两江师范学堂监督职务,缴了官印,离校时,见有些学生衣衫褴褛生活贫困,心中十分愁苦,随即卖去自己的车马,将钱散发给贫穷学生,两袖清风飘然而去。
这以后,李瑞清便成了清道人,客居上海,卖字为生。散原老人不当官,诗越写越好,清道人辞了官,字也越写越好。他们晚年都成了普通老百姓,没有大富大贵,名声却越来越响亮。作为地道的中国文人,被迫离开仕途,脱离官场的轨迹,实属人生之不幸,然而对于诗歌和书法史,又是不幸中的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