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8
|本章字节:6190字
文周海亮
多年前一个秋天,我怀揣一张地图和二十块钱,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城市很大,很繁华,令我兴奋并且恐惧。我知道这个城市里有十二家服装厂,我的目标是在其中一家谋得一个服装设计的职位。
当然,这并不容易。
去第一家就碰了壁。跟门卫商量很久,他才放我进去。我找到人事科,告诉科长我想在这里找一份工作。科长说您会熨衣服吗?我说什么熨衣服?科长说就是整烫工啊。用熨斗把布料和衣服熨平了就行。我急忙说您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问问这里需不需要设计人员。科长说那倒不需要,这里只需要整烫工。您会熨衣服吗?我说我不会熨衣服,我也根本不想熨衣服,我到这里来,只想做设计。科长就冲我摊开手。他说那就没办法了。现在全世界都不需要设计,只需要整烫工。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大街上。二十块钱已经花掉五块,剩下的十五块钱,必须一直坚持到找到工作。
即使半夜里我被冻醒,即使我缩在站牌下瑟瑟发抖,我对自己的前景,仍然充满乐观。为什么不乐观呢?我知道自己的实力,我还知道,这座城市里,还有十一家这样的服装厂。应该会有一家会接受我吧?
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简单。第二天我去了另一家服装厂,遭遇几乎是头一天的翻版。当我说明来意,迎来的是劈头盖脸的一句:您会熨衣服吗?我跟他们解释清楚后,他们就挥挥手说,设计不用。如果要做整烫工,随时欢迎。
我并不是自大到认为自己不屑做一名整烫工。我只是觉得,整烫工人人可做,但设计毕竟是凤毛麟角。假如我真的在车间里做一名操着电熨斗的整烫工,那么,我十几年来的努力全将白费。一切都要从头再来,我想我不能够面对。
可是,第三天,第四天,往后好多天,当我一个工厂一个工厂地毛遂自荐,得到的回答全都是“您会熨衣服吗?”如果我可以接受整烫工,那么,当天就可以上班;如果非设计不做,那么,对不起,本厂不需要。
已经好多天没洗澡了,我想我身上肯定散发着臭味。白天我一家家服装厂碰运气,到晚上,就在大街上随便找一个地方睡上一觉。记得那时我穿着西装,那是我唯一的一件像样的衣服,我决不允许它落上灰尘或者压上褶皱。睡觉前我会把西装脱下来,小心翼翼地盖在身上。晚上很冷,有时我会在那件西装上盖一张报纸。尽管这样做毫无用处,可是毕竟,看起来会暖和一些。记得有一天晚上下雨了,可是疲惫至极的我却浑然不觉。等终于醒来,那张报纸已经被彻底打湿,黑黑的纸屑沾满了西装。我慢慢地向下搓着那些纸屑,一边搓一边流泪。
那十五块钱,我花了很多天。所有的钱都变成了馒头,我精打细算,一天啃掉一个或者两个。终于那天晚上,我的口袋里再无分文。其实昨天口袋里就已经空了,最后一个馒头,被我中午的时候啃掉。而这时,十二家服装厂,我已经试过了十一家。
似乎一切都山穷水尽。根本没有人给我动画笔的机会,我却将随身携带的几幅作品全部留在了那些服装厂的办公室。那天晚上我躺在冰冷的石凳上心灰意冷地想,放弃了算了,何苦受这份罪?可是当第二天太阳升起,我想,还是去最后一家试试吧。
照例是和门卫磨了很长时间,他才肯放我进去。人事科里坐着一位女孩,正打着电话。见我去了,示意我先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等一会儿。似乎过了很久,她才打完电话。她问我您有事吗?我说我想问一下,这个厂需不需要服装设计?
声音很小,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出话说得很没有底气。女孩低下头想想,说,您能现在创作两张作品让我看看吗?一张素描,一张时装效果图。
我欣喜若狂。我手忙脚乱地从画夹里取出画纸,又手忙脚乱地从手提包里取出炭笔。我画得很投入。我如同一位即将淹死的落水者突然抓到一根稻草。一张素描用去我两个多小时,正当我打算继续画时装效果图的时候,从厂区传来了铃声。我说要不我先走,下午再来接着画吧?女孩说不。您继续画。
她为我打来了午饭,用一个简易的铝质饭盒。她说不好意思您今天中午得在这里对付一下……我先出去有点事,一会儿您画得差不多了,我再回来。女孩刚走出去,我就狼吞虎咽地把那个饭盒里的米饭往嘴里扒。——因为我要再画一张时装效果图,所以得留在这间办公室里吃午饭。这是女孩为我找到的借口,这借口让我心安。
我把完成的时装效果图递给女孩。女孩拿起来看了很久,然后对我说,您画得很好,很见功力。当个设计,绰绰有余。刚暗自庆幸,女孩又接着说,可是我们现在并不需要设计人员,不过也许以后会需要。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在我们厂里先做些别的。您会熨衣服吗?
那一刻,我想放声大哭。最后的希望刹那间破灭,女孩带着我转了一个圈子,到最后,仍然回到“熨衣服”上来。我想那个人说的没错,现在全世界都不需要服装设计,只需要整烫工。
那天我想了很久,然后冲女孩点了点头。我说我愿意。当然我的话是违心的,我并不愿意。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得活着。我得吃饭。我需要洗一个哪怕是凉水澡。我需要一份暂时的工作。最后我对自己说,等我赚够了两个月的工资,就会辞职,去另一个城市继续追求自己的梦想。我相信自己不会做一辈子整烫工。我对自己充满信心。
就这样,在那一天里,我成了服装厂的一名整烫工。虽然生活暂时没有了问题,可是我很不快乐。当我听别人说这家工厂以后也根本不可能用到像我这样的服装设计的时候,我更是坚定了干一段时间就走的决心。
我在那家服装厂,做了一个半月。
那天女孩突然叫我去办公室。她的话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也许从明天开始,您就不必在车间里熨衣服了。有一家外商独资的服装厂正在招聘设计师,以您的水平,应该可以被录取。
我问她,您怎么知道?她说,一个半月前我就有耳闻。不过只是一位朋友透露的内部消息,我并不能够确定,所以没敢告诉您。刚刚接到她的电话,消息属实。——咱们这里短期内虽然不需要设计,可是,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去那里试一试。
我当然愿意。可是女孩接下来的话,让我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再一次熄灭。
她说,报名时要自带两幅自己的作品。报名时间是今天下午。
报名地点离这里很远。计算一下时间,我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画出两幅作品然后赶过去。并且,我扔掉画笔已经一个半月,当我突然拾起画笔,我还能够画出令自己满意、令招聘单位满意的作品吗?
女孩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她从抽屉里取出两张画,对我说,快去吧。别错过了机会。
当然,那是我的作品。一张素描,一张时装效果图。想不到一个半月前我所做的努力,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
最终,我通过了报名,初试,复试,面试,顺利地当上了一家独资企业的服装设计。而这一切,与那个女孩暗中对我的帮助,当然分不开。
她肯定看出了我的落魄。她甚至知道,假如我在万般无奈之下离开了这个城市,那么,本该属于我的那个机会,也许从此不会再来。她不露声色地为我打来了午饭,不露声色地为我保留了两幅画作,又不动声色地让我在这个城市里多逗留一个半月,她所做的一切,全是那样得体。她是一位善良并且聪明的女孩。
她帮我度过了一段异常艰难的时光。我永远感激她。
有时候我想,帮助一个人渡过难关,其实并不太难。难的是你能不露声色地帮助他人,并且不会令对方产生丝毫羞愧和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