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晋康
|类型: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8
|本章字节:5968字
60年前,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在太平洋深处的某个小岛上修了临时机场。岛上有原住民(我忘了他们属于哪个民族),还处于蒙昧时代。自然了,美国大兵带来的20世纪的科技产品,尤其是那些小杂耍,像打火机啦,瓶装饮料啦,手电筒啦,让这些土人眼花缭乱,更不用说那只能坐人的“大鸟”了。战争结束,临时机场撤销,这个小岛暂时又被文明社会遗忘。这些土人呢?他们在酋长的带领下,每天排成两行守在废机场旁,虔诚地祈祷着,祈祷“白皮肤的神”再次乘着“喷火的大鸟”回来,赐给他们美味的饮食、能打出火的宝贝,等等。
无法让他们相信飞机不是神物,而是人(像他们一样的人)制造的。飞机升空的原理太复杂,牵涉到太多的物理和数学,超出了土人脑瓜的理解范围。
不到三岁时你就知道父亲死了,但你不能理解死亡。死亡太复杂,超出了你那个小脑瓜中已灌装的智慧。我努力向你解释,用你所能理解的词语。我说爸爸睡了,但是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呢,是晚上睡觉早晨就醒,但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你问:爸爸为什么不会醒来?他太困吗?他在哪儿睡?他那儿分不分白天黑夜?这些问题让我难以招架。
等到你五岁时亲自经历了一次死亡,灵灵的死。那时灵灵已经15岁,相当于古稀老人了。它病了,不吃不喝,身体日渐衰弱。我们请来了兽医,但兽医也无能为力。那些天,灵灵基本不走出狗舍。你在外边唤它,它只是无力地抬起头,歉疚地看看小主人,又趴下去。一天晚上,它突然出来了,摇摇晃晃走向我们。你高兴地喊:灵灵病好了,灵灵病好了!我也很高兴,在碟子里倒了牛奶。灵灵只舔了两口,又过来在我俩的腿上蹭一会儿,摇摇晃晃地返回狗窝。我想,它第二天就会痊愈的。
第二天,太阳升起了,你到狗舍前喊灵灵,灵灵不应。你说:妈妈,灵灵为啥不会醒?我过来,见灵灵姿态自然地趴在窝里,伸手摸摸,立时一股寒意顺着我的手臂神经电射入心房:它已经完全冰凉了,僵硬了,再也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它昨天已经预知了死亡,挣扎着走出窝,是同主人告别的呀。
你从我表情中看到了答案,又不愿相信,胆怯地问我:妈妈,它是不是死了?再也不会醒了?我沉重地点点头,心里很后悔没有把灵灵生的狗崽留下一两个。灵灵其实很孤独的,终其一生,基本与自己的同类相隔绝。虽然它在主人这儿享尽宠爱,但它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我用纸盒装殓了灵灵,去院里的石榴树下挖坑。你一直跟在我身边,眼眶中盈着泪水。直到灵灵被掩埋,你才知道它“确实”再也不会醒了,于是号啕大哭。此后你才真正理解了死亡。
没有几天,你的问题就进了一步。你认真地问:“妈妈,你会死吗?我也会死吗?”我不忍心告诉你真相,同样不忍心欺骗你。我说:“会的,人人都会死的。不过爸妈死了有儿女,儿女死了有孙辈,就这么一代一代传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你苦恼地说:“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死。妈妈你想想办法吧,你一定有办法的。”
我只有叹息。在这件事上,连母亲也是无能为力的。
你的进步令我猝不及防。到十岁时你就告诉我:“其实人类也会死的。科学家说质子会衰变,宇宙会坍塌,人类当然也逃不脱。人类从蒙昧中慢慢长大,慢慢认识了宇宙,然后就灭亡了,什么也留不下来,连知识也留不下来。至于以后有没有新宇宙,新宇宙中有没有新人类,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妈妈,这都是书上说的,我想它说得不错。”说这话时你很平静,很达观,再不是那个在灵灵坟前号哭的小孩子了。
我能感受到你思维的锋利,就像奥卡姆剃刀的刀锋。从那时起我就怀着隐隐的恐惧:你天生是科学家的胚子,长大后走上科研之路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但那恰恰是我要尽力避免的结果呀,我对你父亲有过郑重的承诺。
在我的担忧中,你一天天长大了。
大妈妈说戈亮很难适应300年前的世界。其实,戈亮根本不想适应,或者说,他在片刻之间就完全适应了。从住进我家后,他不出门,不看书,不看电视,不上网,没有电话(当然了,他在300年前的世界里没有朋友和亲人),而且只要不是我挑起话头,他连一句话都懒得说,算得上惜言如金。每天就爱躺在院里的摇椅上,半眯着眼睛看天空,阴沉沉的样子,就像第一天到这儿的表现一样。这已经成了我家的固定风景。
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住下,而我也理所当然地接受。几天后我才意识到,其实我一直没有向这个客人发出过邀请,他也从没想过要征求主人的意见,而且住下后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架势。我想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会对这个陌生人如此错爱?一个被母亲惯坏的大男孩,没有礼貌,把我的殷勤服务当成天经地义,很吝啬地不愿吐出一个“谢”字。不过……我没法子不疼爱他。从他第一次睁开眼、以迷茫无助的目光看世界时,我就把他揽在我的羽翼之下了。生物学家说家禽幼崽有“印刻效应”,比如小鹅出蛋壳后如果最先看见一只狗,它就会把这只狗看成至亲,它会一直跟在狗的后面,亦步亦趋,锲而不舍。看来我也有印刻效应,不过是反向的:戈亮第一次睁开眼看见的是我,于是我就把他当成我的崽崽了。
我一如既往,费尽心机给他做可口的饭菜,得到的评价却令我丧气。一般都是:可以吧,我不讲究,等等。我到成衣店挑选衣服,把他包装成一个相当帅气的男人。每晚催他洗澡,还要先调好水温,把洗发香波和沐浴液备好。
说到底,戈亮并不惹人生厌。他的坏脾气只是率真天性的流露,我不会和他一般见识的。我真正不满的是他对灵灵的态度。不管灵灵如何亲热他,他始终是冷冰冰的。有一次我委婉地劝他,不要冷了灵灵的心,看它多热乎你!戈亮生硬地说:我不喜欢任何宠物,见不得它们的奴才相。
我被噎得倒吸一口气,再次领教了他的坏脾气。
时间长了我发现,他的自尊心太强,近于病态。他的坏脾气多半是由此而来。那天我又同他讨论时间机器。我已经知道他并不懂时空旅行的技术,很怕这个话题触及他病态的自尊心。但我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作为唯一亲眼看见时空旅行的科幻作家,这种好奇心可以理解吧,至少同潘多拉那个女人相比,罪过要轻一些。
我小心翼翼地扯起这个话题。我说,我一向相信时间机器在技术上是可行的,因为理论已经确认了时空虫洞的存在。虽然虫洞里引力极强,所造成的潮汐力足以把任何生物体撕碎,没有哪个宇航员能够通过它。但这只是技术上的困难,而技术上的困难无论多艰巨,总归是可以解决的。比如,可以扫描宇航员的身体,把所得的全部信息送过虫洞,再根据信息进行人体的重组。这当然非常困难,但至少理论上可行。
想不通的是哲理。时空旅行无法绕过一个悖论:预知未来和自由意志的悖逆。你从a时间回到b时间,那么ab之间的历史是“已经发生”的,理论上对于你来说是已知的,是确定的。但你有自由意志,你可以根据已知的信息,非要迫使这段历史发生某些改变(否则你干吗千日迢迢地跑回过去?),那么ab之间的历史又不确定了,已经凝固的历史被搅动了。这种搅动会导致更典型的悖论。比如你回到过去,杀死了你的外祖父(或爸爸妈妈,当然是在生下你之前),那怎么会有未来的一个你来干这件事?
说不通。没有任何人能说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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