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国福

十五年前，我是一个乡村少年，正读初二。那时候痴迷文字，多愁善感的青葱岁月全然不知道“愁”滋味，每天在作业本上胡乱涂鸦，写一些自认为是朦胧诗的文字。

我在班上学习不好，物理数学很差，经常考试不及格，是理科老师教育全班同学的反面教材。但我喜欢语文，更喜欢写作文。语文老师也喜欢我，经常把我写的作文当做范文，念给全班同学听。偏科的我很自卑，只有在语文课上我觉得自己是幸福荣耀的。因为理科老师不喜欢我，我感觉自己就是被行走在前面的羊群抛弃的一只弱小的绵羊，只有在语文课这芳草碧连天的牧场里，我才能享受慷慨的阳光、芳草，也只有作文课才能让我精神抖擞地挺起自信的脊梁。

初二下学期，我喜欢上了班里一个父亲在铁路上工作的女孩子。我把这种年少的朦胧情感藏在心里，化为一行行只有自己才能看得懂的所谓诗歌。一个学期下来，我在巴掌大的封面为蓝色的日记本上整整写了一本诗歌。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快放寒假时，我故意把那个本子丢在她的课桌下，里面夹了一张纸条：希望捡到这个本子的人，成为我的朋友。

放寒假的那天，班上的同学都早早地走了，我故意磨磨蹭蹭留到最后，等她给我表示些什么。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也留到了最后，出门时对我浅浅一笑说：你的诗歌写得很好，努力吧，希望未来你成为一个作家。说完后将日记本还给我。她荡漾在酒窝里的微笑就是春风，就是碧波，就是我朝思暮念的灯塔，让我这只沉浸在花季岁月里的小船看到了希望所在，价值所系。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今后一定要成为一名作家。

寒假里，属于我的只是没完没了的农活。枯燥单调的乡村生活，除了课本，没有任何书籍让我这只敏感脆弱的绵羊在文字的诗意牧场上肆意奔跑。每天晚上睡觉前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在昏暗的灯下回想放寒假的那天她的微笑，她柔和如蛋清的语气，以及她鼓励我的那句话。她的话光芒万丈，让我对苍白遥远的未来充满了自信，争取早日让自己的作文变成铅字。

青海的冬天很冷，每天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干农活，我的手和耳朵都皲了，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晚上回到家就格外疼痛。母亲心疼地给了我五块钱，说：

“明天你自己骑车到隔壁的高店镇上买顶帽子和手套。”

第二天，天很冷，我骑上车子去买帽子。在村口我看见一帮在汉庄镇上中学的同学们围在一棵老树下一边烤火，一边翻看一本书。我凑了过去，他们在看一本散文诗集。他们骄傲地说这书是自己的语文老师写的。我谦卑地说能不能借给我看两天，被他们很坚决地否定了。他们说你想看可以自己去买啊，老师的家就在高店五中。

他们的拒绝让我对写作的那种虔诚和崇拜空前高涨，像火苗一样，越燃越旺。顶着寒风，半个多小时后我到了高店供销社门口，帽子只要三块钱，手套要两块钱，母亲给的钱刚好。就在我准备买帽子手套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何不用这五块钱买本那个老师的诗集呢？

如果买书回去母亲知道了肯定会骂，不买书心里又很遗憾。犹豫了半天，最终我还是打听到五中那个老师的住址，摸索到他家买了那本书。在他家里我虾米一样弯着腰双手接过那本两百多页的书，突然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出书是一件多么高贵神圣的事情啊。因为那本书，他成了我心目中的一座高山，一座耀眼灯塔。我向他请教写作上的事情，他说写作是没事的无聊的人干的寂寞的事情。

当时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就匆匆告辞。

回家的路上，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骑一会车，看一会诗集，然后搓搓冻得发紫的手，再把书塞到怀里，唯恐不小心弄丢了。母亲站在家门口的小桥上等我，她看见我两手空空，赶忙问：“你买的帽子手套呢？”我早想好了撒谎的借口：“夹在自行车后座上，弄丢了。”母亲揪着我的耳朵开始骂我不知好歹，不懂得心疼钱。母亲不停地骂着，我的泪水沿着冰凉的面颊簌簌而下，我用舌头舔了舔，是咸的。母亲看着我鼓鼓的怀里，她发觉不对劲，一下子搜出那本书。

她开始哭了起来，她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挣钱多不容易啊！”可怜的母亲，在寒风中那么单薄酸楚。我们姊妹五个人上学，已经很困难了，而我却叛逆不听话。母亲哪里知道我的心思，我是想通过这本书，多写些诗歌，然后把诗歌和书送给那个心仪的女同学啊。

寒假结束，开学后，我没有看见那个女同学，后来听说她们家跟着她父亲搬到皇源县铁路段去了。她像一只风筝，被风吹断在我年少的视野里，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远去了。得知这个消息后，怅惘、伤感、失落一下子包围了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在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却被别人掐中了致命脉搏的重症病人。

四年后我从家乡考到古城西安上大学，再后来我到江苏工作。现在我仍痴迷文字，并把自己走过的路，流过的泪，经历过的苦痛当做精神的煤炭，温暖自己。母亲没有想到，工作后的短短五年时间里她的儿子也成为省作协会员，在二十八岁的时候出了两本书。

收到第一本书的样书时，包裹开封后我把第一本取出来的书作为礼物送给父母亲，上面写了这样一段话：父母亲是我生命的原野，你们流过的泪是我文字里的珍珠，让我懂得了一把平凡的泥土怎样让一粒梦想的种子开出花朵。皇天后土，父母至上，心存梦想，有一种爱如春风般浩荡，让我在梦想的道路上坚强。

你们血管里流着农民的血，我在城市里衣着光鲜，不耽于理想，我是你们的泥土儿子，昨日是，今日是，永远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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