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晋康
|类型: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8
|本章字节:9544字
“谢谢。”我微笑着接过花束。直升机的旋翼慢慢地停下来,阿楚也下了飞机,提着裙子走过来。她今年36岁,虽然容貌平常,但体态婀娜,自有成熟女人的妩媚。书剑一直没有接受她的爱情,但依我看来,她看书剑的目光已经是“妻子”的眼神了。我们来到客厅。客厅中央,影像机正在连续播放激光全息像。当下的一帧是大马与我、书剑三人的合影,大马咧着嘴,笑得十分开心,正是我当年讥为“没心没肺”的傻笑,是大马的招牌表情。旁边的我体态娇小,穿着裙装,裸露着浑圆的肩头和胳臂,颈间挂着洁白的珍珠项链。后边是当年的杨书剑,小个子,身形精瘦,穿着长裤和长袖衬衫,同样咧着嘴巴傻笑。三个人影缓缓旋转着,淡化消失,换成另一帧照片。
旁边的高茶几上放着一尊小小的香炉,一支细香正燃着,青烟袅袅上升。这是献给大马的,今天既是我的生日,也是大马的忌日。书剑看看我,我俩的目光中有同样的落寞。悲伤和疚痛经过25年的磨蚀已经不那么尖锐了,但其沉重并不稍减。他不声不响地走过去,燃起一支香,插在香炉中,口中喃喃地祝祷着,声音很轻,但我能猜出他的话:
“大马你别急。快了,我马上就要去找你了。”
阿楚也走过去,神情肃穆地为大马献了香。这时自动影像机打出另一帧全息像,是在学校文艺晚会上我与大马对唱,两人都穿着漂亮的演出服,那次演出是我俩的初识。阿楚想冲淡屋里的伤感氛围,笑着说,丁姐我知道你当年是学校的校花,那时你多漂亮,多性感!丁姐我要批评你一句,你现在的穿戴实在太保守了,对不起你的好身段。我笑笑,没有接她的话头,顺手关了影像机,让年轻的大马和我消散在时空中。我说:
“知道你们的时间宝贵,不在这儿耽误了,现在请随我到后院。”我领他们到后院,“知道我为什么执意邀请你们来吗?生日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我淘到一辆很珍贵的老爷车,想向你们显摆一下。你们看!”我指着那辆旧式的美军威利斯军用吉普。这种车在二战中非常著名,它的设计朴拙而强悍,车身线条见棱见角,简陋的方向盘上是4根铁辐条。平直的挡风玻璃,7条竖直的散热器格栅。车厢是蒙布的,车身伤痕累累,军绿色油漆大半已经脱落。它虽然破旧,但气势犹存,就像一个满身伤痕、行将就木的老将军。“别看这辆老爷车其貌不扬,它曾是我军一位著名元帅的座驾。新中国成立后这位元帅身体很差,患了极顽固的失眠。在失眠最严重时,他就坐上这辆吉普,让司机开到城外,找最差的路面,可劲儿颠上几小时,然后停下车,歪在车厢里小睡。奇怪的是,只有这时他才能安然入睡。”
书剑叹息道:“我也知道这个故事,每次想到这个故事,心中就酸酸的不好受。因为这位功勋彪炳的元帅,后事很令人扼腕。当然这也怪他自己,如果他……不说这些了,还是来讲这辆车吧。我大致推算一下,它至少120岁了,没想到它竟然健在!小妹你淘到它,花了多少银子?”
我没直接回答:“反正够可观的,物以稀为贵嘛。”
“从没听说你有这个癖好啊。”
“算是我的新爱好吧。”
“怎么样,这辆车还能开动吗?”
“当然!动力还很强劲呢。请二位上车吧,我让你们也体验一下剧烈颠簸后酣然入睡的滋味。”
阿楚悄悄看我一眼,跟着书剑上了车。她肯定在怀疑,我的这次邀请既然有重大原因,为什么这会儿却尽干这些不着边的事儿。我不和她解释,开车带他们来到附近的山区,又特意找了最崎岖的一段山路。这会儿路上没有行人车辆,我停下车,说:
“等我挂上全轮驱动,我要全速冲过这段山路。”
“慢着慢着!”右座的书剑连忙制止,侧过脸怀疑地看看我,“你……不至于这样外行吧。这种越野车,全轮驱动只能在泥泞路面上使用。如果在硬路面上使用,会把车桥齿轮憋坏的。”
我回以平静的微笑:“真的吗?那我倒要试一试。”
我挂上全轮驱动,猛踩油门冲了过去。实际上我知道书剑说得对,这种越野车上配置的分动箱是早期型号的,前后桥驱动之间是刚性连接(没有桥间差速器),如果在硬路面上使用全轮驱动,由于前后桥之间必然有路程差,这个差值又不能通过泥泞路面加以消化,结果就造成前后桥之间的功率循环,产生附加扭矩,最终造成车桥损坏。这是一种自激反应。它与时间旅行虽然风马牛不相及,但就“自激反应”这一点,两者在本质上是一致的——时间旅行者如果硬要撬动已经“刚性化”的旧时空,同样会引发自激反应。
这正是我今天想让书剑亲历的场面。我花了这么多银子,就是想让他有个强烈的直观印象。
书剑大概已经悟到我的用意,不再劝说,任凭我把吉普开得如一匹疯马,他在右座上仍然一声不吭。后座的阿楚也同样保持沉默。吉普在山路上激烈颠簸着高速行驶,功率循环果然出现了,车身开始出现不正常的震动,一蹿一蹿的,发动机艰难地吼叫着。我不管它,仍然猛踩油门。最后,随着桥包中咔嚓嚓一阵脆响,这辆宝贵的老爷车彻底趴窝了。我气喘吁吁地趴在方向盘上,扭头看看他俩,神经质地笑着:
“书剑说得对,真出事了。可惜了这辆有历史意义的老爷车。”
书剑和阿楚互相看看,都没有埋怨我。书剑掏出手机要通了修车公司,那边问了方位,说拖车大概一小时后能赶来。然后我们三人下了车,爬上一道石坎,坐下,漫视着山坡上零碎的野花,闲听着沟中潺潺的水声。我没有再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说:
“杨书剑先生,请你认真听我下边这番话,尽管我是科技外行,但正如一句老话所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知道,你的时间机器已经成功进行了三次不载人试验,分别回到50万、100万和2000万年前,取回了当时的岩石和大气标本。岩石的古磁性及大气成分都确认了时间旅行的成功,并得到科技界的公认。我也相信,既然不载人时间旅行能够成功,载人旅行同样会成功的。”
书剑看看他的女助手,心平气和地说:“你说得不错。”
“你今晚就要亲自驾驶时间舱进行返回试验。你打算回到25年前,大马死亡的那个夜晚。你想修改历史,把他从历史中救出来,以弥补你终生的负罪感。你为这一天已经盼了25年,努力了25年,今晚是一偿夙愿的时候。我说得对不对?”
书剑这次没有回答,扭头看看我。我们都从对方眸子中看到了如烟往事,看到了深埋心中的酸苦,两人的悲伤之钟发出悠长的共鸣。但我抛开感伤,尖刻地说:
“其实就是没有大马,你同样会找一件类似的事去干的。因为你已经有了能返回过去的时间机器,当然忍不住去破解‘外祖父佯谬’。这个诱惑对你而言是致命的,你决不会在此停步不前。”
对我这番尖刻的话,书剑只是微微一笑:“没错。小妹,不管你是不是外行,反正你对我知之甚深。”
“剑哥,你想把大马从历史中救回来,我何尝不想?那同样是我终生的企盼!而且自打有了时间机器,救回他应该很容易啊,你只用回到25年前的那个夜晚,提前警告我一声就行啦。”我苦笑着摇头,“但我仍然坚决地、顽固地认为,你的打算不会成功。不不,你先不要反驳,不要从技术层面上解释。我的这个判断不是基于技术层面,而是哲理层面。我认为,那样的事——把一个死者从历史中拉回来——是畸形的,别扭的,反直觉的,反自然的,无论如何,我不相信它会实现!即使你的时间机器已经成功,我也不相信它能实现!我坚信宇宙深处有某条自限法则,有某个不露行迹的管理者,会有效地阻止它。”
他温和地说:“小妹,你的怀疑很有力量,科技界,包括我,也都有同样的怀疑。这正是我亟盼验证的啊。时间机器已经成功,已经返回过去取回了无生命体。从本质上说这也是对‘过去’的修改。现在我急于验证它能否作出另一种修改,即涉及人的命运的修改。”
“但你想没想过验证伴随的危险?也许大自然的自限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我指指石坎下那辆坏了的吉普,“你会引发一次自激反应,最终导致局部时空的坍塌,甚至引发更大的灾难。”
我最后一句话是暗指一位科学家的观点,他说时间旅行引发的自激反应可能引发时空坍塌,而针尖大的时空坍塌就有可能扫平整个太阳系,乃至全宇宙。不过大多数科学家把它斥为疯话。这会儿听了我的警告,书剑和阿楚互相看看,微笑着没有反驳,但分明在轻轻摇头。我知道,这两位勇敢的科学家根本不信服我的警告。依他们看来,在三次不载人返回试验全都成功的今天,再无端怀疑这一次试验会引发灾难,只是科盲的古怪想法,是市井老妇可笑的迷信。不过这两位都很宽厚,没有直接驳斥我。很长时间,三个人都不说话,盯着那辆趴窝的吉普。最后书剑笑着说:
“小妹,非常感激你的提醒,我会加倍注意……”
“但你的决心不可更改?”我苦笑着说,“既然如此,那我提出一个要求:让我来干‘第一次’,行不?即使是赎罪,也该我首先去做啊。”
阿楚开了口:“丁姐,非常感激你对杨先生的关心。但你去显然不合适,你没有足够的训练和知识。”她转过头说,“杨先生,我再次请求,让我去吧。我自信有能力完成这次试验。”
书剑笑着,绕过了我俩的要求:“谢谢你们二位,真心的感谢。我一定会加倍小心的。要不这样吧,小妹你也去试验基地,亲眼观看这次试验,这样你会放心一些。”
眼看我精心准备的最后努力没起任何作用,我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我对这次“反自然”的试验一直有阴郁的预感。我当然渴盼能救回大马,但我的直觉顽固地耳语着:不要干,不能干,会出事的。现在,既然试验无法阻止,我不想让自己的阴暗情绪影响他们,便努力平静了自己,说:
“好吧。我去。”
试验的指挥大厅在沙漠的边缘,而真正的试验基地远在500公里外的沙漠腹心。这当然是为了安全。这说明,书剑对“时空坍塌”的危险并非毫无警惕。不过,如果真的激发出时空坍塌,500公里的安全距离可是太微不足道了。
书剑已经乘直升机赶往沙漠腹地,阿楚陪我来到指挥大厅。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正在指挥试验前的准备工作。大厅正中是一个超大屏幕,显示着500公里外的试验场的情景。那儿是一望无际的高大沙丘,其中有一块区域被人为推平,面积有几十个足球场大。这片平坦场地被巨大的半球形天篷遮盖着,在满月的银辉下,天篷显得光彩闪烁。但镜头深入天篷内部时,全透明的天篷则几不可见。
天篷中央的一个基座上,安静地卧着那座时间舱。与巨大的场地和天篷相比,它就像一枚小小的鸟蛋。镜头推近,它确实呈完美的蛋形,全透明的外壳,前部是驾驶舱,周围有简洁的手柄和按钮。后部是乘员舱,是两个人的座位(我忽然想起当年剑哥的一句话:“初期的时间机器恐怕载不动三个人……好吧,我答应你。我一定想办法。”)。蛋形舱的下边是巨大的黑色基座,体积有蛋形舱的十倍大,从视觉上就能感到它的坚硬和沉重。阿楚说它由最好的铁磁体组成,通电后能产生100万高斯的极强大的磁场。这个强磁场将撕裂时空,造成它的量子化;或者说,挖通一条连接过去和现在的时空通道。
镜头中未显现的另一个重要设备是巨大的超导环,它就埋在时间舱基座的下边。超导环里已经储存了巨量的电能,一旦合上开关,其瞬时功率将达到全世界正常用电的总功率。
书剑可能是从地下通道里进入天篷的,此刻他与一个助手出现在时间舱附近。助手打开舱盖,扶他进去,小心地关好舱盖。后舱的两个座位空着,阿楚说,为了安全起见,杨先生早就决定这次试验只去他一个人。现在助手退出天篷了,书剑微笑着朝镜头摆手。
大厅里回响着总指挥浑厚的男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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