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的早晨，珍娜等侍者点燃走廊里的熏香后，设法偷了他的打火机。她先是假装跟他调情，碰掉一堆淫秽的爱情，他热心地帮忙捡起来，然后她就从他手里偷走了打火机。他完全让她的笑容迷住了，根本没意识到丢了东西。

“再见，再见。”他离开时她笑着说，他一直流连着，电梯门关上时差点被夹住领带。等他一走，珍娜灰色眼睛里的诱惑神情立即消失，她又变成小女孩的模样。我在卧室门口拍手喝彩，她挽起裙子，行了个屈膝礼。

她出了点汗，好像刚才的表演累坏了她。不过她举起打火机，像举着战利品。

“你打算用它做什么？”我问。

“给我一根蜡烛，我要在客厅里放把火。”她若无其事地说。

“什么？”

“主人林登、管家和侍者们一听到火警就会赶紧冲过来看看出了什么骚乱，这样你就可以趁机去地下室了。”

就像珍娜说的，这还不是我能想到的最疯狂的计划，我回想起在秘密高尔夫球场跟死亡擦肩而过。我让她等我戴上绿色的隐形眼镜。“也许这样他们就认不出我了。”我说。就算是没见过我的侍者也都听说过我。莱茵，好脾气，从来不抱怨，还有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睛。

珍娜被我的滑稽逗笑了。“找一身生化防护服，”她说，“穿上以后肯定就没人能认出你了。实验室里应该能找到。”我没有告诉她光是想想壮起胆走进那些黑屋子就让我觉得恐惧，只是点点头，递给她一根晚上帮助我睡眠的熏衣草味蜡烛。“你待在这儿，”她说，“警铃一响，就赶紧想办法消失。”她朝我笑笑，然后蹦蹦跳跳地走开了。我想她预谋在这里放把火已经有段时间了。

几秒钟后，果然响起刺耳的火警铃，天花板上的灯开始闪烁。走廊那头婴儿开始尖叫，塞西莉双手捂着耳朵冲到走廊。电梯门打开，侍者们涌出来，但林登和沃恩都没有出现。后来他们才乘轿车回来，正好能看到滚滚浓烟从客厅飘出来。妻子们的楼层没有楼梯，我一直想知道如果发生火灾该怎么逃生，但我也知道沃恩这个人，他会让林登的妻子们都死在那层，然后再找人代替我们。

现在对我来说，逃生很容易，因为我有钥匙卡。但是没办法下到地下室，还得按应急按钮。现在一片骚乱，所有的警铃都在尖鸣，不过应急按钮还能正常工作。电梯门开了，我来到没有窗户的地下室。这里静得诡异。没有任何安装警报器的迹象，灯光在天花板上懒洋洋地闪烁。

绿眼睛的，没人认识的我沿着墙，跌跌撞撞往前走，低声唤着加布里埃尔，寻找生化防护服。后来我找到盛放防护服的一个柜子，快速在衣服外面套了一件。这衣服里充斥着刺鼻的塑料味道，像让要我慢慢窒息。我深呼吸，面罩起了雾，就像在噩梦里，就像被活埋了。

“加布里埃尔！”我低声的呼唤越来越绝望。我希望他突然跑来撞到我身上，或者我转过拐角，就看见他在那里擦地板或整理暴风补给品。就在我希望千万不要打开门，不要打开门，不要打开门的时候，我听到了他的声音，至少我认为是他的声音。穿着这身衣服很难听见什么，我自己的呼吸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被放大了许多倍。

有什么东西碰到我的肩膀，吓了我一跳。“莱茵？”有人把我转过来，是他，加布里埃尔。完完整整的，没有被乙醚麻醉躺在桌子上，没有淤青，没有死。死，这个字像大火和飓风警报似的在我脑袋里抖了一下，我意识到这才是隐藏在其他所有事情之下的我最害怕的事。我张开胳膊搂住他，头盔隔在中间，太难受了。但我不在乎，我能感觉到他结实的手臂环绕着我，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他把我的头盔摘下来，呼吸声之外的其他声音又回到我耳朵里。他笑了一下，扔掉头盔，捏着我的肩膀说：“你在做什么？”

“我以为你死了，”我把脸贴在他的衬衫上说，“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

说出这些话让我感觉很好，终于把它们释放出去，终于知道它们不是真的。他能听出我话中的恐惧。他的手沿着脊柱，抚摸我的后背，伸进头发里，托着我头骨的下部，托得稳稳的。就这样待了一会儿。

后来我们分开，他帮我拨开眼睛前面的头发，盯着我。“你出什么事了？”他说。

“什么？我很好啊。”

“你的眼睛。”

“是隐形眼镜，我怕万一撞上别人，被认出来你怎么样呢？”我突然想起现在的状况，喊出声来，“我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他把手指压在我嘴唇上，让我安静下来，然后带我到一间非常恐怖的黑屋子里。这是我最害怕的地方，但有他和我一起，我知道没事的。他没有开灯，我闻到陈旧的金属气味，听到水滴落到坚硬接触面的滴答声。

“听着，”他低声说，“你不能下楼到这里来。管家知道所有的事，他知道我们接吻，也知道你想逃走。如果让他逮到我们在一起，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他会把你赶走？”

“我不知道，但我感觉会再多一个装尸袋。”

当然了。我怎么这么笨，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里。其实，我甚至不相信人死了就能离开这里，只会成为另一具供沃恩解剖的尸体。这就是珍娜想警告我的吗？我想象着自己的眼睛装在沃恩的医疗室的广口瓶里，我抿住嘴唇，压下去一阵反胃的感觉。这是沃恩设下陷阱的大好机会他给了我钥匙卡，把加布里埃尔关在地下室，他知道我会来找他。他可能正潜伏在角落里，准备要把我锁进黑屋子里。这念头让血液涌上太阳穴，如擂鼓，但身边的加布里埃尔让我战胜了畏惧。如果我没能想尽办法找到他，那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怎么会？”我问，“他怎么会知道？”

“我不清楚，但是不能让他看到我们在一起。莱茵，这里不安全。”

“跟我一起逃走吧。”我说。

“莱茵，听我说，我们不能”

“我已经找到出去的路了。”我说，我抓住他的手，让他摸摸我脖子上挂的钥匙卡，“林登允许我使用电梯了，而且我找到出去的路了。这房子边上的树丛里有个障眼法，有些树不是真的，而是全息图案。”

他没有说话，黑暗里看不见人影，就像他消失了一样。我一把抓住他的衬衫：“你还在吗？”

“我在这儿。”他说，然后又沉默了。我仔细听着他的呼吸声，听到他刚张开嘴，刚发出部分音节，我知道，我就知道他要开始跟我讲大道理。如果我想在死前从这地方逃出去，这些大道理就毫无道理可言。所以我吻上他的唇，堵住他的嘴。

房间的门已经关上，在这孤绝的黑暗中，好像我们并没有在地下室，而是身处无尽的海洋，看不到任何陆地，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逮到我们。我们是自由的。他的手伸进我头发里，沿着脑后，滑向后背，摸索着。生防护服沙沙作响，为他的每个动作留下了声音记录。

他总想停下来，刚说出“但是”或者“听我说”或者“莱茵”几个字，就被我阻止了，后来他也就放弃了。我希望这一刻能永远持续下去，我希望取下手指上的结婚戒指，我希望我们两个都能自由。

终于，我们分开了，我感觉到他的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他说：“莱茵，太危险了。为了保护他的儿子，管家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如果你逃跑被他逮到，他会杀了你，然后制造出意外身亡的假象。”

“对他来说这也太牵强了吧。”我说。

“我对他可能做出的任何事都不觉得奇怪。”他说，“儿子是他唯一仅有的了，他把你和你的共夫姐妹们带来这里，就是为了在罗斯夫人死的时候安慰他儿子。不要以为他不会在你再次伤害他儿子之前毁了你。”

如果你珍惜你的生命，就不要再跑掉。上次逃跑未遂，沃恩是这样对我说的。他还说我比自己意识到的更加特别，如果林登失去我，他会垮掉。虽然我知道沃恩的恐怖，但也的确相信他非常关心他的儿子。不管他导演出怎样的事故场景，林登都不会接受我的死。如果我在沃恩的守护下发生了什么事，林登绝不会原谅自己的父亲。

一股负罪感迅速涌上来，我努力把这种感觉抛在脑后。我并不属于林登，我不想伤害他，但是也只能这样了。

“会没事的，我们不会被逮住的，”我说，“没事的。”

他笑了，但是充满了怀疑：“噢，没事的？”

“我说过我会用踢的、用喊的把你拉走，我会的。”我说，“你没看见发生什么事了吗？你被囚禁得太久了，甚至都忘了自己还需要自由。而且不要说什么这里并不坏，不要问外面的世界有什么是在这里得不到的，因为我只能带你去亲眼看到那答案。你得相信我。请一定相信我。你要相信我。”

我能感觉到他在犹豫，他把我的一缕头发缠在手指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过了一会儿他这样说。

“你现在也看不到我啊。”我说，然后我们两个都小声地笑起来。

“你疯了。”他说。

“早就有人告诉过我。那么，你的意思是至少愿意试一下我的计划吗？”我问。

“如果不成功怎么办？”他说。

“我想那我们都会死掉。”我说，我基本上是认真的。

长长的沉默之后，他的双手摸着我的脸颊，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好吧。”

我们在黑暗中紧紧地挨着彼此，低声商定计划的细节部分。每月最后一个星期五的晚上10点，他都要把生物垃圾拿出后门，装到管家沃恩预定来的垃圾车上。他要尾随卡车离开，穿过全息树林，在那里等着我。我觉得这计划毫无漏洞，但加布里埃尔一直追问如何才能通过大门，如果门口有保安怎么办。我跟他摆摆手，没有让他继续问下去。“我们会应付过去的。”我说。

林登今晚要带我去城里参加冬至日晚会。“我和林登出去的时候，我会记下路线，选个地方，等咱们一出去就直接到那里。”我说。

“今天是12月的最后一周了，”他告诉我，然后我们互道再见，“所以我想我再见到你的时候应该是明年了。”

我们最后吻别，电梯门在我俩之间合上了。

妻子楼层的大火被成功扑灭了，我们只得跟我所见过的最丑的粉红色窗帘烧焦的残骸永别。我走进客厅时，珍娜正跟沃恩说：“……然后我看到蜡烛的火苗烧着了窗帘，我试着把火扑灭，但火势很快就失控了。”

林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我看到她努力克制自己不把他推开。“这不是你的错。”他说。

“我们要再买新窗帘了。”沃恩说，“但是我们不该点燃了蜡烛却没有人看管。”不知什么原因，沃恩说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看着我。

塞西莉把吵闹的婴儿抱在肩头上，说：“你眼睛怎么啦？”

“我的眼睛？”我问。

珍娜轻轻点着自己的下眼皮，我反应过来她想暗示些什么，我还戴着绿色的隐形眼镜。

“我……想尝试些不一样的东西，”我说，“这是为今天的晚会准备的，林登，这本来应该是个惊喜。我正试戴的时候，火警响了，后来我就忘了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