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坟灯--关于外婆的回忆点滴(3)

作者:野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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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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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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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452字

我们只知道担心老人的艰苦和无助,并害怕别人指斥我们的不孝,当时却很难理解老人的内心真实需要。所有亲人都知道只有让我出马了,于是我从山里赶赴平原。我让还在汉川工作的五表叔把两老骗到他家,我一进门就忍不住跪地痛哭我是真诚地不忍让外婆在乡下受苦我抱着外婆的腿泣不成声,外婆一见我也泪流满面。姑婆一边抹泪一边埋怨:我就知道平儿一来,你就要动摇。外婆要拉我起来,我说您不跟我回去我就永不起来。外婆显然十分矛盾,最后长叹一声无奈地说:好吧,我跟你回。就这样,我又把已经还乡的外婆接回了她实在不愿终老的深山,现在想来竟是万分惶恐我这样违拗一个老人的夙愿,究竟是孝道还是残忍呢?


我参加工作后,由于出差频繁,和外婆的告别渐渐都不流泪了。1983年的秋天,大姐带着小孩回山省亲,一家人其乐融融。我又要到邻县去开会,早上向外婆辞行,外婆坚持要送我下楼,我忽然奇怪地悲从中来,顿时无语哽咽,外婆也抽泣起来。那一刻,我发现她的腰已经佝偻了,白发杂乱地披拂在鬓边,我竟然莫名地涌出无限哀伤,许久未曾流过的泪水一时间滔滔不绝。后来的事实使我相信,人对死亡是有奇异的预感的,只是当时还不能把握而已。


三天后我回来经过恩施去看父亲,父亲说正要找你,外婆可能不行了。我们急忙驾车往利川狂奔,一路我还抱着幻想,希望外婆还能熬过来。由于我从来没想到过死神会如此突然地降临,总认为自己还有足够的机会去报答养育之恩,当厄运骤然遭遇时,才发现一切都为时已晚。


我冲到病床边叫唤婆婆时,她的神智还残存最后一点清醒,但吐辞已经模糊了。我把耳朵贴近她的嘴,勉强听到她说平儿回来了?我没事,别哭,我打几个嗝就好了。渐渐就再也听不清她的咕哝了,她的眼睛则始终没有睁开。


原来那天早上大姐要赶车回汉,妈妈和二姐去送,外婆非要一起去,她好像预感到这是最后一面了。大姐和她依旧是挥泪而别,车走后,外婆急匆匆地往回走,二姐远远看见她步履开始歪歪斜斜起来,急忙追上去扶她时,她正好要跌倒尘埃。医院一看就是脑溢血,马上下了病危通知。


那时的小城医院设备简陋,医术有限,基本没有什么积极手段。我在医院半步不离地守候了十天,亲眼目睹了我的至亲慢慢死亡的全部过程。从浅度昏迷到深度昏迷到瞳仁扩散,我日夜为她镇冰擦背吸痰,哭泣呼喊,对她说话我相信她一直还有意识。她有时会流泪,有时会叹气,当我说我一定要让您回老家时,我真切地感觉到她粗糙的手在我手中紧握且摇动了几下。


但一切已经回天乏术,那个早上,生命中最爱我的外婆终于远去。即使在此过程中已经深知这一结局的无法回避,但一个活生生的人真正在你手里呼出最后一口气时,你依然难以接受你在那一刻无法不痛感人的弱小和不堪一击。我们有谁能与死神相争呢?


我亲手将她装进了棺木,亲手去挖了墓圹,亲手去覆盖了头三锄头泥土。我为外婆写了一篇碑文,亲笔书写在石头上请石匠镌刻而成,然后用水泥石头为她砌了很坚固的佳城。起初我坚持要送她回故乡安葬,但千里蜀道百重关卡,父母是坚决不能同意,只好让外婆在异乡暂栖了。


那时我在单位的卧室里就能看见外婆的坟,许多个丧魂落魄的黄昏,我就会散步到坟边去枯坐。两个多月后,这座坚固的坟竟然奇怪地开裂了。母亲认为是石匠没封好,又买来水泥等请人重修完整。但几个月后,坟头又裂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连碑石都将倾倒。我对母亲说,这肯定是外婆想迁回故乡的表示,母亲深知其母的愿望,但她实在无能为力。我遂用黄表纸给外婆写了封信,我发誓一定要在十年后把她移回平原,希望她理解,祈祷坟头不要再垮。我把信在坟前跪着烧了,再把坟修缮好,之后竟然神奇地再未垮过了。


外婆走后,我再也无心在山里待了。一年多后,我顺着她来时的路走向了平原,以后走得更远更坎坷……等我十年后重返巴山深处时,父亲已逝,母亲失踪,外婆的墓木已拱,而我则是一个空空行囊的牢释犯。我无法还这些至亲的债了,但我一定要来偿外婆的旧愿我要破坟开棺捡拾她的骨殖,背负她的遗骨回平原。


我钉了个小木箱,带着几个朋友上山。这几乎是破天荒的事,没有人知道入土12年的人现在会变成什么样。我跪在坟前哭泣焚纸,洒酒祭拜,望空祈祷婆婆啊,你如果想随我回乡的话,就请您变成骨头吧。当年的棺木实在很好,我实在担心万一尸身完好,我如何能够将她运回呢?间关千里,岂是等闲之事。


我和朋友们惴惴不安地刨开坟墓,在启开棺盖的那一刻,我不敢目睹我亲手放进去的外婆,遂站在一边等朋友报告。棺盖一开,现场所有的人都闻到风中飘过一阵檀香,无不感到意外。直到朋友说:没问题,来捡骨头吧。我才敢亲眼去看我的外婆在完好如初的棺木中,外婆干干净净地只留下了一副骨架,她的肉身和衣饰皆已消散远去。我把她的骨头一截一截地捡进木箱,然后终于带回了平原,实现了我对外婆的誓愿和感恩。


许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从一些异乡残梦中哭醒我又看见了婆婆或者父母。梦破之际,泪干之余,总不免幻想,假设在人间之外真有一个阴间,那该多好啊。在这个世间走失的亲人,还能在另一个世界重逢,那死亡就变得毫不恐怖了。那些爱过你的人,只不过是在下一站等你,等你赶去时,还能和他们相聚一家,彼此再次开始生活;你在此间欠下的情,正好在彼处补偿,那一切都能得到救赎,该是一个怎样美好的情景。即使还要重新经历贫穷、苦难、迫害和伤痛,但仍然有那些至亲和你一起,生生世世,不弃不离,那还有什么不能面对呢?


但死亡又确实如同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车票,没有人真能告诉我彼岸的消息。那些先我而去的亲友都像失信的人,他们饮过忘川之水后,或者都已经记不得我们这些被落下的孩子,使得偶尔的托梦也变得那么难以置信。这个世界有无数种宗教教导我们怎样去认识死亡,如果没有一种给我承诺我还有机会与我的亲友劫后重逢,那它即使许给我一切功名利禄,于我又有何用?


许多见过我外婆的人,偶尔见到我还会感叹好人啊。可是好人却无好命,这几乎已经是这个世界的潜规则。这些好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来承担磨难的;他们像一粒糖抛进大海,永远无法改变那深重的苦涩,也许只有经过的鱼才会知道那一丝稀有的甜蜜。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亲情故事,每个墓碑下都埋葬着一部残酷长篇。真正掘开之时,这些苍白的文字又何以能承载那无数的往事?如果没有在天之灵,你的写作不过是在给自己的心灵埋单你在今世欠下的许多,都该在今世把它埋下而已。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改变这个世界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