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烈士王七婆(1)

作者:野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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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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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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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238字

我曾经在一首咏古的诗中感怀“灯下锈刀抚且叹,拳头老茧剥还生”。在一个英雄气几乎荡然无存的末世,我们早已稀见贯穿过千古春秋的游侠子弟的背影。华族史传中这一尊崇和荣耀的道气,六甲而来,终于细若游丝而近乎失传了。


遥想那些在江湖道上与我摩肩接踵击掌把腕过的朋辈,一代人的沉浮颠沛,是怎样地浓缩了这一巨变家国的青史啊。而今,他们多数消沉于樽边裙下,被浮世的风尘掩埋了险峻的骨相,无人曾识其豪侠面目。


我的兄弟王七婆这个几年前在黄山论道,被20世纪80年代诗歌回顾展追认的诗歌烈士我是该要来说唱他的传奇了。“烈士”自古并非对逝者的追谥,在一个奴性弥漫的社会,烈性成为一种稀缺的品质,甚至被诬化为某种罪人流徒的基因。而至今伤痕累身却厚颜老皮健在的七婆,在我看来,正是这一古老基因的传承者。


残酒倾尽,蒙眬醉眼里,我仿佛再次看见王七婆猩红的泪眼那是我和他在黄哥家的对酌长聊,我们谈到彼此的母亲父辈,谈到相似的江湖物语,扼腕浩叹,泪下青襟。


我常常想象并坚信,即便是如此的风暴之夜,我只要喊他一声,他便会千里之外冲州过府赶来。他瘦削高挑的身手依旧矫健,这个酷爱带刀的男人,依旧还能和我重返我们那嚣张的青春……


王七婆本名王琪博,江湖上容不得那么古雅的字号,遂谐音唤做七婆。七婆乃赳赳奇男子,30年来游走在诗与刀之间,过着刀头舔血臂上刻诗的生涯。写诗的时候他是琪博,玩刀的时刻他是七婆。其人身形陡峭,打眼望去便知是屠狗子弟,俨然浑水袍哥的范式。但是却胸罗锦绣,时常也不乏利口婆心之处。


他出生在大巴山深处的达州乡下,天然有烈烈巴人的骨质。其外祖父曾经官至国民党军团座,鼎革之际未肯率军南逃,肃反时被枪毙。外婆被划为地主婆,在乡下接受监督改造。其父中农出身,入伍人民解放军,20世纪60年代初转业到达县五金厂成为城里人时,看上的却是那个被毙的国民党军校官的乡下遗孤。


琪博的母亲虽为农民,却是大户人家的曾经闺秀。身高一米七,识文断字,要不是遭遇家国板荡,这样的千金之姿何至沦于田亩。然而蓬蒿之中,能辨物色,她下嫁给那个吃公家饭的采购员时,也许暗想的是,未来的儿女可以改变一下血统歧视的命运。


琪博的童年身处“文革”,其外婆和母亲,一样无法逃脱时代的迫害。就在他发蒙的唐家坪小学,时常要看见台上被捆绑批斗的外婆。那时的同学少年,多也感染社会邪毒,难免要借此嘲笑侮辱他的沉默俯首。他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将其中一人在放学路上掀翻于桥下摔伤。


这是他生平初次出手,从那之后,他开始拜师学艺,十岁就习惯带刀行走了。那时的乡下,多有一些民国武师埋名江湖;四川则更是袍哥等道门的兴会之地。琪博的习武好斗,和我一样,源自于少年的恐惧与仇恨。这些时代的烙印,至今也难以从心底驱逐。


某日,少年的他随母赶场卖菜。一土改根子与其母口角,并将其母推倒尘埃,扬长而去。他从腿上拔出羊角短匕,追出百米抱住该人大腿,白刃挥处,一刀见血。那个堂堂大人,竟然被一个孩子的凶狠吓住,挣扎逃走。而初初开始知道护母的他,回家之后,差点被惊恐担忧的母亲打死。


若干年之后,他已然是当地声名显赫的大哥之时,独自还乡寻仇,找到了那个当年被他扎伤的老男人。这个在无数次阶级斗争中充当打手的硬农,这时已经被巨变的时代抛弃到恶有恶报的寒苦起点;面对这个当年就令他胆寒的小辈时,几乎跪下谢罪,才免去昔日那个愤怒少年的再度惩罚。


我的青年岁月,亦有过类似的喋血寻仇;在一个真相至今尚未呈现、罪恶不被清算的时代,我从来不屑于泛泛高谈什么宽恕。快意恩仇向来是男人的正业,一个淡仇的人,难免也是一个寡恩的人。同样,一个没有罪感的社会,也必然将是一个没有耻感的社会。


以武扬名的王琪博,1985年却成为全乡唯一考上大学的农村青年。全家杀猪宰羊,邀集乡邻庆贺。仿佛直到此刻,这个“五类分子”家庭,才真正开始要扬眉吐气的生活。


他带上简陋的卧具,其中依旧藏着他的短刃,挑着木箱第一次走出巴山,来到了重庆大学电机系。他和新同学分住五楼,楼上则住着全校的体育队学长。入学次日,楼上泼水,浇湿了他们的衣服,他伸头大骂。片刻,寝室门被一群高大威猛的男生一脚踢开,所有新生胆怯噤声,为首者直奔躺在上铺的他而来。


就在那人伸手锁喉之际,躺着的王七婆反手寒光一闪,刀尖已经抵到了来人的颈项。那个习惯跋扈的老生,从未见过如此阵仗,顿时被钉在床边不敢动弹。王七婆起身下床,用刀顶着那个比他粗大得多的男生,一步步向门外那群人走去。所有体工队的猛汉,无不被这个精瘦莽汉所惊骇,顿时散开两端。琪博从此扬名立万于重大,再也无人敢欺负这些新生了。


那时的大学,正是诗歌疯狂的年代。而各个诗歌社团,又俨然江湖帮会,崇文而尚武,不时闹出群殴械斗的事件。当年的重庆大学诗歌领袖,是高年级的尚兄。某日,王七婆的一兄弟来向他投诉尚兄的霸道,他立马带着一群拥趸找上门去。尚见来者不善,豪言曰是好汉就单挑。哪知道王七婆身手奇快,一个飞腿便踢翻了学长。尚兄也颇有古风,起身拱手道:看来你确是好汉,是好汉就应该写诗。当下两人竟然握手言欢,杯酒订交,王七婆也就从此入了诗歌的魔道。


这些今天看来近乎传奇的故事,在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就是司空见惯的寻常轶闻。古语曰:诗有别裁,非关学也。至今可能还说不清涡轮活塞之类知识的电机系大学生王琪博,却突然沉溺于新诗,并很快异军突起,和尚仲敏、燕小东等发起组织了“大学生诗派”,并率先在期刊发表诗作。那年代,正是诗歌江湖最喧腾的季节,各种地下油印刊物遍地茁生。他的初恋给他赞助的酒钱散银,都用来印制了《中国当代诗歌》和《中国诗人》等民刊。


诗歌烈酒与殴斗,这些青春期的男人习作,多与骚动的爱情勾连。山地子弟的王七婆,因为其雄性气质,竟然赢得了一个高知家庭女孩梅的着迷。梅是采矿系的美女,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她的初恋都不免让人不胜鲜花牛粪之叹。但是,没有叛逆的爱情,按父辈们字斟句酌的姻缘,又必将缺少几分纯净与浪漫。梅的父母面对女儿与一个不良少年的爱河,实在只能是望洋兴叹了。


临到毕业前夕,怀揣着他的浓烈爱情的机电系男生王琪博,想要混进采矿系的告别舞会,向自己的恋人献诗,遭到守门男生嫉妒性的阻拦。他习惯了用腿说话,但这次真的过分了,其凌厉的腿脚,直接踢破了对方的下体。于是,拘留15天,还有三天就能毕业分配的他,终于被学校开除。


他的父亲风尘扑面地赶来,要接他回到大巴山深处的工厂顶替其饭碗。他浪费了家里几年的供养,实在无颜见江东父老,坚决不肯还乡,将接班工作的机会留给了妹妹。老父无奈,只好将他托付给了还在读书的女生梅老父恳请这个善良有教养的女孩,为他驯好这个顽劣的儿子。


因为爱情与诗歌引来的祸端,从此真正开始。王七婆走出了校园,却再也无缘走进体制;梅在暑假回到了蓉城,他则走向了建筑工地。在跳板上挑砖,是他独自领略的第一份生活甘苦。他的江湖兄弟张矮子,不忍目睹他烈日下的颤颤巍巍,也来帮他挑砖。每天一元钱的收入,勉强能填饱他的空腹。他从跳板上摔下受伤,竟然凑不全药费,硬生生挺住那份疼痛,缝合没用麻醉。


梅向家里摊牌,如果不给她的爱情资助,她便辍学。父母只好拿出平生积蓄五千元,由她去转给落魄的王七婆创业。1987年,爱情带来的这笔巨资,让王七婆开办了重庆第一家高档咖啡馆。这个农家少年,很快从书上学会了调制各种咖啡;更重要的是,他的江湖声名,吸引了各路码头上的黑白人物。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众多开始操社会的大佬,都被他的天价酒吧吸引。仿佛不来此处厮磨,便够不上江湖颜面。他第一次看见了这么多钱向他飞来,也因之结识了诸多道上的朋友,形成一生挥之不去的因果孽缘。


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中国,“万元户”是一个荣耀的称谓。月入万金的王七婆天性豪爽,久贫乍富之后,则更是一掷千金。龚自珍词谓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这般境界,大抵是天下多数诗人侠士的幽梦。但是22岁大学肄业的王七婆,竟然当时便已实现。


很显然,一个酒吧已经无法摆平其迅速膨胀的野心。而诗人根底的他,则更容易追逐时潮引领时尚。经不起撺掇,他很快卖掉最初发迹的王氏酒居,异想天开地成立了重庆旋风时装演出团。几十个模特美女簇拥着王哥的绚烂生活,青春的招摇和气派,堆砌了他不切实际的财富乌托邦。


我常常疑惑,一个长年衣衫落拓的人,何以半生都迷失在华服靓装的噩梦里?很快,他的时装团就找不到型台了。他不得不送走一个个红颜。